王若虛
1
我哥們兒毛肚生于1984年。那一年,英國人拍了部叫《一九八四》的電影,但中國觀眾不知道;那一年,20歲的尼古拉斯·凱奇演了一部叫《鳥人》的電影,但中國觀眾不知道;那一年,電影《終結者》誕生,中國觀眾過了七年才看到,當時很少人記住導演的名字——詹姆斯 ·卡梅隆。
但毛肚的爹記住了,因為他是區文化宮電影放映廳的畫工。
20世紀八九十年代,電影院外的巨幅海報還沒電腦噴繪那么一說,得靠毛肚爹這樣的匠人站在腳手架上一筆一筆地畫出來,寫上片名、主演和導演。毛肚爹就是在這里認識了負責賣電影票的毛肚媽,后來就有了毛肚。如此說來,毛肚也算生于“電影世家”。
每年暑假的時候,毛肚就泡在文化宮的放映廳里,反復看那些片子,好片、爛片都有。但那時候有一點和現在不同——大腕是不接爛片的。
他童年的愿望就是長大了也在文化館上班,負責擺弄放映機,一家三口就永遠有看不完的免費電影,然后晚上在飯桌前評頭論足,指點江山。
毛肚的小舅舅也是電影工作者,外號“紅燒”。紅燒舅舅的職業叫跑片,聽上去像跑偏。
當時電影都用拷貝放映,數量有限,幾家小影院常常要共享資源,你這場放完了趕緊拿來給我,紅燒舅舅就負責騎著摩托車把拷貝從這家影院送往下一家。有時遇到交通擁堵,一部電影放到半截,下半部拷貝還沒到,就要在銀幕上打出字幕:“跑片未到,少安毋躁。”觀眾們這時候就只好到外面去中場休息,抽煙的抽煙,買冰棍的買冰棍,伸長脖子等著跑片大哥駕著七彩祥云到來。
毛肚覺得舅舅的工作太贊了,可以威風凜凜地騎摩托車闖紅燈,還有幾百號人盼星星盼月亮地候著他。可紅燒舅舅覺得這份工作沒意思,領著波瀾不驚的死工資不說,背著這份拷貝跑到A家,喝口水,馬上要背上另一份拷貝跑到B家,看電影的機會很少,永遠是一種凱魯亞克“在路上”的狀態,可惜他又不是嬉皮士。
2
毛肚上小學四年級那年,紅燒舅舅辭去工作,當上了“黃牛”,在電影界正式跑偏了。
區文化宮這種小地方是沒有黃牛市場的,紅燒舅舅靠著早年跑片積累的人脈,一頭扎進影院的黃牛圈,從經理手里拿票,到大廳里攬客,在門口數錢。
那是黃牛們舉辦盛宴的好歲月,國外大片不斷進來扎錢,《拯救大兵瑞恩》《碟中諜1》《角斗士》……黃牛們像電影雜志編輯一樣保持著專業敏銳性,一到這種大片進來時都跟打了雞血似的。好的進口片,都不用你去攬客人,沒買到票的反倒追著黃牛問有沒有票,這時候黃牛才是上帝。
就像《泰坦尼克號》剛進來的時候,人們都瘋了,好像電影院售票處賣的是長生不老藥,不搶到一張就活不過明天。
又是詹姆斯·卡梅隆。
文化宮也放《泰坦尼克號》,但要比大院線晚五天,毛肚打算先忍一忍,看免費的。紅燒舅舅說:“你爹媽憋屈一輩子就算了,你不能跟著憋屈。”說著甩給他兩張國際影院的票:“有女朋友帶女朋友,沒女朋友拿這票搞定一個!”
這兩張前排居中的票,黃牛價200塊不嫌多,當時是1998年。
紅燒舅舅有個和其他黃牛最不一樣的地方:別的黃牛非要這票子快砸在自己手里了,才走進電影院,不看白不看。而紅燒舅舅呢,新的電影上映第一天的最后那一場,他無論如何也要進去看,屬于他自己的那張電影票,天王老子來了都買不走。
但毛肚辜負了舅舅,他沒找著合適的女同學,只能跟要好的男同學去了。后來從電影院出來,男同學對毛肚說:“你真是我最好的兄弟!”
3
來年高考報志愿,毛肚填了影視編導專業,毛肚爹媽說這個專業學費高,不如學金融或者會計。
這時是VCD的天下,紅燒舅舅發現新商機,在文化宮門口擺了個賣光碟的攤子,電影院上映的、不上映的都賣。
紅燒舅舅力挺外甥,說:“就考影視編導。我以前每次進電影院看那些火暴的外國片就想,咱們什么時候能拍出這樣的玩意兒來啊?肚兒,以后就靠你們這代人了,知道了嗎?學費貴,我出一半。”
毛肚進了編導系,不過是一所三流綜合大學的編導系。
學了一堆理論、拍了幾部作業、學會了剪片子,和昆汀、杜琪峰熟得跟上鋪室友一樣,毛肚心里卻越來越沒底,因為聽說本專業很多師兄師姐畢業后去了培訓機構、廣告公司、中小學校,進入電視臺或者影視圈的人少得像三毛的頭發。
直到有一天,他走進學校附近的電影院,看了部很多明星出演的新片《一石二鳥》,看到一半時發現大廳里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對這部片子的觀影感言是“什么玩意兒”。
更無語的是這年年底時,這片子還出了續集。系里盛傳續集的編劇之一就是上幾屆某個師兄,靠這片子賺了十萬元。專業課全系排名墊底的毛肚心想:要是這也能行,那我估計餓不死了。
到他畢業那年,《一石二鳥》出了第三部,豆瓣評分達到了逆天的11分,三部加一起算的話。
4
毛肚第一份工作和影視圈無關,但和影視有關,就是在藝考班上課,教一幫從全國各地趕來,懷揣導演夢、編劇夢的高三學生們如何考進一流院校的影視專業,學費還很貴,不貴還沒人愿意來。
干了一年多,有次他參加同學聚會,有人猛拍他肩膀,問:“還記得我嗎?”
一回頭,就是當年一起看《泰坦尼克號》那小子。這哥們兒成績差,高中畢業后就出去混社會了,結果混進一家投資公司,現在主營業務之一就是搞影視。
老同學說:“別搞培訓了,騙小孩子能有幾個出息,不如跟著我搞電影啦,錢多美女也多。”
毛肚想想紅燒舅舅當年為了贊助他學費,好不容易談個女朋友都吹了,人到四十至今孑然一身,于是腦袋一熱,說:“好!”
于是他辭了職,跑到北京開會,和制片人一談項目,再一看劇本大綱——還不如那《一石二鳥》,好歹人家還有那么多明星助陣。
老同學開導他:“電影行業就是這樣,有人愿意投錢做,你管那么多干嗎?吃飯要緊。這個片子里你們幾個新人編劇都不署名,但是我保證他們里你拿得最多。”
毛肚心想既然都來了,只好如此,就當影視圈敲門磚吧。
一伙人在酒店房間里憋了一個禮拜,劇本創作算是完成了。但從后來院線上映的成片來看,拍這部戲用的時間搞不好還不到一個禮拜。
毛肚去朝陽劇場看自己的處女作,看到一半就走了。
但劇本的款子按時給了,毛肚揣著錢回到老家,先還清了舅舅贊助的學費。紅燒舅舅這時候已經開了一家賣碟的小店,VCD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DVD”和“番茄花園”的天下。
紅燒舅舅問毛肚:“你這片子什么時候上映?”
毛肚心想幸好編劇里沒署自己的名字,于是就騙他說:“只是劇本完成了,片子還沒拍吶!”
紅燒舅舅說:“好好,上映了一定告訴我。對了,你那電影講了個什么故事?”
毛肚只好用學校里拍作業的那套東西糊弄了個故事告訴舅舅,再給他打預防針說,寫完的劇本未必要拍,拍了也未必能上院線,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舅舅鼓勵他道:“事在人為。”
5
一回北京,毛肚就用起了筆名,生怕紅燒舅舅以后在哪部糟心電影的字幕里看到他的真名。
事實證明,這是毛肚的明智之舉,后來他參與了好幾個不署名的劇本創作,拍這些片子明明是本著掙錢去的,最后給人感覺這片子是用來洗錢的。
他還寫過恐怖懸疑片,其實國產恐怖懸疑片唯一的懸念就是收尾的時候,二選一該選哪個好——到底是判定主角精神錯亂還是有人在幕后扮鬼。
當他寫到第六個本子的時候,終于可以不用再做無名英雄,排在編劇欄第三位。但那片子爛得出奇,就是一大款為了捧紅小女友才拍的,還找了一堆大腕兒當托。
據說天王劉德華當年被黑道拿槍頂著腦袋接下爛片合同,毛肚很能理解其中苦衷,但大腕兒們活蹦亂跳地來接這片子就說不過去了,他心想:這劇本又不是用甲骨文寫的,你們難道就不多看幾眼再做決定?
至于女主角的演技,哪怕有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一根頭發絲的努力,也不至于此。
片子上映后,毛肚看到電影院都想繞道走。他慶幸的是,如今不流行手繪露天海報了,自己那快要退休的老爹不用畫那么糟心的玩意兒。
幸運的轉機也曾差點落到他身上。
一次飯局上,他碰到了一個挺有才氣的青年影星,對方說自己最近有個特牛的想法,想組織幾個專業編劇給化成本子。席上有人推薦毛肚,毛肚正想接話茬,那個一起來吃飯的老同學居然抹黑自己人,說:“你這個故事內核太牛,得找圈內老鳥,毛肚干這個才兩三年,還在摸索。”
毛肚沉了臉,又不好駁老同學。
他去洗手間的時候老同學尾隨進來,解釋說:“你別以為我剛才是在擋你路,那小子有才氣,能拍能導,但手腕太多,每回都是找好幾批人給他輪番改劇本,最后他改一個終稿,編劇就署自己一個人名字,名利雙收。其他編劇錢拿得不多,還不給名分,你去了肯定要吃虧。”
第二年那部片子上映了,票房和口碑都好,編劇那欄還真就他一個人名字。
圈內試映的時候,老同學就坐在毛肚邊上:“你瞧,我當初說什么來著?”
毛肚垂頭喪氣。他已經寫了不少爛電影劇本,好不容易有個好片子卻失之交臂,沒能給紅燒舅舅長臉。舅舅是不管署名不署名的,他深信外甥不會騙自己。
6
這部片子剛下檔,馬上有艘國外的票房航母開了進來,那就是《阿凡達》,導演又是詹姆斯 · 卡梅隆。
自從網上的電影資源越來越多,紅燒舅舅的生意沒有以前那么興隆了,光碟攤也跟著蕭條起來。
《阿凡達》這次掀起的觀影高潮算是讓他們重溫了一把往昔的激情。除了新冒出來的名詞“IMax”和“3D”,他們仿佛又回到了《泰坦尼克號》汽笛嘹亮的歲月,被人到處追著問“有沒有票啊,我女朋友非要看IMax”。
還是老樣子,紅燒舅舅看了第一天最后一場《阿凡達》。出片尾字幕的時候,他摘下3D眼鏡,嘀咕了句:“哎,咱們什么時候能拍出這樣的片子啊。”
這是他在電影院里看的最后一場電影,那天夜里,他在家門口倒下,被鄰居送到醫院,查出來是急性腦血栓,搶救過來,但還發現有尿毒癥癥狀,以后可能需要定期做透析。
紅燒舅舅從此和電影院、黃牛黨、光碟攤斷了關系。
孑然一身、無兒無女的他也需要錢治病。毛肚覺得報恩的唯一方式就是寫更多得心應手的爛片劇本,賺更多的錢。他還買了一臺便攜式影碟機給舅舅,躺在床上也能看電影,但像《鋼鐵俠》《蝙蝠俠》這種快、爆、響的片子不太合適,他只能看溫吞的文藝片,覺得生不如死。
毛肚每次回老家去看舅舅,會事先準備好一個故事,都是被投資方和制片人槍決的那些點子,添油加醋,就成了舅舅耳朵里他正在忙活的劇本。
有兩次舅舅的情況不太好,又住進醫院,毛肚趕緊回了老家。紅燒舅舅寬慰他說:“你放心,我死不了,我大外甥寫的電影還沒上映,我還沒看到,怎么能死?”
毛肚一邊點頭,一邊想,這樣其實也挺好,間接靠著爛片養活的舅舅躺在床上,永遠也不知道外面又上映了什么大爛片,也就不會被氣得血壓高。
時至今日,毛肚仍舊在北京刷著劇本,看著自己寫的爛片賺得盆滿缽滿,看著好片收獲口碑卻錯失票房。
每每看到口碑不錯的國產片,毛肚都要買兩張票,卻一個人進電影院。空著的座位,是留給遠方的紅燒舅舅的。
毛肚每次跟我們喝多了都會說:“我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看過的那些好片子,但我也經歷了爛片家族茁壯成長的歲月。我寫不了好片子,但我希望有一天能看著好片子枝繁葉茂,生生不息,而不是沙漠中的綠洲,那樣美,卻那樣少。”
紅燒舅舅仍舊活著,但詹姆斯·卡梅隆要是再出新片,毛肚說什么也不會讓舅舅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