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
在晦暗的山徑上眺望銀河
在明滅不定的山徑上一遍遍徘徊,
樹后的星空如天使捂著受傷的臉。
接近午夜時,我們相繼陷入沉默。
話說完了,頭頂愈益明亮的銀河
卻像猜不透的謎橫亙在你我之間。
人間的事偏于晦暗。望中的燈火,
仿佛情人依偎的私語,俯首之際
看見滾燙淚水順著你的臉頰流下。
也想替你擦去淚痕,寒冷的山風
卻凍僵了我的手。這是中年的曖昧。
另一陣山風吹過時,你我心底激跳過
一陣陣苦澀的顫栗。屬于未來的日子
屬于命運玩剩的牌。對于是否退出
一場沒有贏家的游戲,你我都沒有
十足的把握。所有的猶豫和決心最終
歸結為臨別的祝福。那身份不明的
從銀河的背面窺伺我們:你我都清楚
以往的痛苦并不能用未來的幸福清算,
正如此刻,天上燈一盞盞熄滅,變暗
我們的心也一點一點地變涼,變平靜
海棠花落
海棠花落了
我們心中積攢的光少了一半
剩下的一扇窗永遠朝向黑暗
海棠花落了
人走了
就以全部的落英為他送行
海棠花落了
一生的天堂大雪紛紛
愛人們扶棺痛哭
海棠花落了
今年的春天門關戶閉
今年的春天風雨飄搖
夢見策蘭
在每一詞根上,綁架
閃光的高腳杯
蜜蜂顫動著花粉的翅膀
天國的雞尾酒會
愛人捂著臉
攤開蒼白如花瓣的手
黑皮鞋踩著睡眠的深處
像踩滅煙頭
黎明,血紅的雞冠
黃金之門
雪
需要多大的一塊橡皮
才能擦去大地上所有的
骯臟的、混亂的文本。
午夜的降雪多像秘密的心愿。
印刷的反向過程,無聲地
持續整夜的降雪
歸還大地一張巨大的白紙;
會思想的鼴鼠走向更深的地底。
從飛機的舷窗望出去,
大地多干凈,
連一個字也沒有,
連一片思想的云影也沒有。
蜘蛛人
我了解我的位置。升入太陽
或墜下深淵,同懸于一線。
云朵滑過加深玻璃人工的藍
給予我一個謎一樣的玄幻。
我曾試圖窺進這玻璃的里面,
但它拒絕我,以眩惑的光。
從遠處,我眺望它水晶的迷彩,
當我靠近,它灼熱的臉把我燙傷。
在我的下方,是鐵路的終點,
更多的我踩著我涌來,身后
遺下衰老的父母和荒蕪的土地,
如荒草一樣生長,是孩子的童年。
而假如一個反諷的伊卡魯斯墜落
沒有光,沒有火焰,笨拙的姿勢
引不來多少路人的驚異。所以我
從經驗中學會對自己小心翼翼。
地面上人們匆匆而過。在我的
位置,我給予他們預先的蔑視。
他們對我說:你比所有人更近天堂,
為天使潔面,保持女神的風度。
但我的事業卻是不斷地下降;
當我最終降落地面,我只是一塊
被天使扔棄的抹布,丑陋的蜘蛛
匍匐在僵直的馬路上,幾乎不存在。
紀念大陸南端的一次旅途
進入黑暗。這突出大陸的海岬
被茫茫的黑暗之海包裹。熱風吹著
我們像四個摸索世界的盲孩子
觸到了夜之神經,那四根柔軟的弦。
談話是黑暗中不斷到來的光
彈奏著唯一的不傷心。
大地盡頭,我們眼中的天使在弦上亮起來。
在曠野,我們尋找中秋前夕的將滿之月。
我們落下的城市、河流、船舶和港口
做了黑暗國王的馴順公主
抱著黑枕頭睡去。明天的月亮移過海峽
吊升起我們的未滿之心,像巨大的醒。
哦,這日歷上多出的一夜,把我們變成自身的例外。
有人在黑暗中賭氣說:讓萬物沉睡
讓黑暗永無盡頭,讓速度比慢更慢一點。
另一個回答:黎明前,我們攆不上天風的回頭路。
而沒有吱聲的那個,在夢里,正趕上一場明亮的海雨。
玉渡山·忘憂湖
謁山的人們沿盤山公路
迷惘了好久,終于抵達
山的懷抱。山的懷抱里
忘憂湖裸露著少女之心
湖畔的小徑上,蜻蜓交尾
醉蝶花舉著午后的夢,把
善舞的愛人交給葦間的風
爬山虎的秋天連骨頭都紅了
假如你心如紅櫨,山巒之影
會讓碧波更多情,甘心成為
今夜的新娘。山坡上
我們背靠著讓風吹了很久
你猜透我的心思:沿著
紅蓼的莖稈升入夕陽
學那小隊的螞蟻進入蜜夜;
而你悄悄密謀著,把腳伸入
波浪,倏然化身為一尾搖曳的
柳根魚,消失在冰涼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