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是我擔任中國廣播藝術團說唱團團長的第八年,在這一年的9月,說唱團完成了中國曲藝史上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大活動,成功地組團到祖國的寶島臺灣,舉辦了曲藝說唱藝術首次赴臺灣的專場演出。我們的陣容龐大,曲種齊全。著名曲藝家趙連甲、唐杰忠、陳涌泉、李金斗、黃宏、馮鞏、馬增蕙、蔡明、牛群等名家齊聚,中央電視臺著名主持人倪萍擔任了報幕員的任務;相聲、山東快書、小品、單弦、西河大鼓等曲種盡顯其能。20天的寶島曲藝行,在臺灣引發了曲藝熱潮:島內相聲名家魏龍豪主持新聞發布會;張菲、費玉清等主持電視節目進行介紹;胡瓜、文章、藍心湄等娛樂圈明星一齊助陣,臺北曲藝團相聲明星走上舞臺拜師求藝……一時間島內熱鬧非凡。
在臺灣期間,我們除了完成演出,還專門在臺北張學良先生的五弟張學森先生的家里,為兩岸共同尊敬的張學良將軍舉行了堂會,一起聯歡。值得記住的是,我們第一次把中央電視臺的攝像機架在了張學良將軍的面前,由倪萍完成了一次歷史性的采訪。
當我們廣播說唱團滿載著榮譽和演出勝利的喜悅回到大陸的第二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時任海峽兩岸關系協會會長的汪道涵先生約我到他辦公的首都賓館去一趟,聽一聽大陸的曲藝團體歷史性第一次訪問臺灣的情況。我知道,這是一次難得向上級機構匯報我們的工作情況、擴大曲藝藝術影響的機會,馬上爽快地答應下來,次日一早就去匯報。
上海的老市長汪道涵先生,給全國人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所有接觸過他的人都知道,他為人儒雅,無論什么時候,他總是一身筆挺的西裝,銀發光亮整齊,有著學者睿智的風度;雖屆古稀之年,卻精神矍鑠、紅光滿面、笑容可掬。1991年海峽兩岸關系協會在京成立,年高德劭的汪先生被推舉為會長。1992年以汪道涵為會長的海峽兩岸關系協會與以辜振甫為董事長的海峽兩岸基金會,在香港成功地舉行了會談,雙方達成“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各自以口頭聲明方式表述”的共識,這就是“九二共識”。這個共識一直成為兩岸對話與談判的基礎。1993年4月27日,在汪老倡議和推動下,經兩岸共同努力,備受矚目的第一次“汪辜會談”在新加坡正式舉行。汪辜兩位老先生共同簽署了四項協議,他們對兩岸關系歷史性的進展作出了突出的貢獻。汪道涵先生絕對是劃時代的歷史人物。
我來到首都賓館,汪道涵先生和他的夫人孫維聰大姐極其熱情地在小客廳里接見了我,旁邊還有兩位海協會的工作人員在場。汪老一見面就開門見山地問我:“怎么樣,在臺灣的演出受歡迎嗎?聽得懂嗎?”他太了解曲藝藝術了,我聽說過他在北京工作的時候經常到天橋和西單茶社去聽相聲,聽京韻大鼓,看各種各樣的曲藝演出,他知道我們說唱團大部分都是北方曲藝,擔心我們的北方話在臺北閩南語的區域,觀眾聽不懂而影響藝術效果。我詳細地向汪老講述了中國廣播說唱團在臺灣演出的盛況。我告訴他,我們原計劃在臺北的國父紀念館演出三場的基礎上,又加演了三場的情景;講了臺灣的老兵踴躍觀看我們演出的情形;講了張學良先生觀看我們演出的現場熱烈的景象;當然我也講了由于區域方言的原因,在臺南的演出很慘淡,來的人不多,來的人也聽不懂,我們盡管都是用“薄皮大餡”的相聲包袱表演,也沒有引起像臺北觀眾那樣轟轟烈烈的影響。
汪道涵先生一邊聽一邊拿一個小本兒記,他不住地頻頻點頭,說:“說唱藝術就是語言藝術,語言聽不懂,一切全白搭,就像讓北京人聽評彈,聽不懂蘇州話,無論如何也欣賞不了這種南方的藝術呀!”他還打趣地說:“他們哪有我這樣的本事,在上海能聽評彈、看滑稽戲,在北方能唱京戲,聽相聲呀!”說得滿屋的人都哈哈地笑了起來。當我向他講述了黃宏與張學良將軍的一段對話時,我以為他能夠笑起來,沒想到他很嚴肅地聽我講完以后,又要我重復了一遍。
事情發生在張學森先生的府上,我們為張學良先生搞聯歡的時候,大家就像小堂會一樣,紛紛表演節目。黃宏講了一個小段以后,主動地和張學良先生嘮起來家鄉“嗑”:“張將軍,我是遼寧沈陽人。”張學良先生說:“哦,沈陽,那地方我太熟啦。”黃宏一聽馬上說:“張先生,現在沈陽把您學習的學校和大帥府全都翻修好了,希望您能夠回大陸,去您熟悉的地方看一看呀,大家都歡迎您去呀!”這時候,張學良先生說:“知道沈陽為什么歡迎我和大帥嗎?”他說得非常神秘,我們現場的幾個演員都洗耳恭聽,張學良先生得意地說:“原因是我和大帥都不會魚肉百姓、刮地皮呀!”他說完了自己哈哈大笑起來。我們也沒聽懂“魚肉百姓”這四個字是怎么回事,都隨著一起笑了起來,也算是一個捧場吧。可是我們講完這件事以后,汪先生沒有笑,他讓我們再講了一遍又認真地思考了半天,只是似是而非地點點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這段話的。
在這次匯報的時候,我還提到了倪萍和我一起到了我失散在臺灣的舅舅家里的情形。舅舅是國民黨老兵,1949年到了臺灣,一直在臺灣的空軍做后勤教官。后來投奔大陸的李大維,也曾經是我舅舅的學生。我和唐杰忠、倪萍在演出之余,一起到了臺中我的舅舅家。舅舅把與他一起當兵的來自大陸的老兵從臺北、臺中、高雄全找來了,滿滿一院子。大家也談對大陸的認識、感受和一些想念親人的話,也有人談到了自己的家屬由于是“國民黨家屬”而遭到迫害、遭到鎮壓的話題。
忽然,汪道涵先生話鋒一轉問我:“以你們在臺灣這20多天的感受,你來說一下,臺灣的群眾對兩岸和平統一是怎么樣的一種認識和需求,我想聽聽你們文藝界看到的情況和感受?!蓖舻篮壬鷨柕梅浅UJ真,態度也極其真切。我稍微考慮了一下說:“我覺得大多數臺灣人還是希望能夠保持現狀,不愿意對他們已經安定的生活由于社會變革而有所影響?!蓖舻篮壬谧簧贤扒分碜訂栁遥骸澳阏J為他們不是迫切地希望實現統一嗎?”我堅定地搖了搖頭。汪道涵先生把欠著的身子收回來靠在沙發上,長舒了一口氣,說:“姜昆,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為什么這樣的實話我們總聽不見呢?我們這里去臺灣的同志回來告訴我說,臺灣大多數人是認同一個中國,希望能夠早日和平統一。我認為他們的這句話前半句是對的,而后半句不對?!粋€中國不是誰說改就能改的歷史,是兩岸的共識??墒钦f臺灣人強烈地盼望統一,就有點罔顧事實了。我們做事不能主觀臆斷,一定要搞深入的調查研究,不然聽一兩個人違背事實的判斷,那是要出錯的。你說實話,好,我欣賞!”受到汪老的表揚,我當時挺沾沾自喜的。
在這以后幾乎每一年,我都在北京和上海去看望汪道涵先生和孫維聰大姐,我向他們匯報曲藝界的情況,也經常聽汪先生對政治、對時局的分析和看法。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2003年聰姐因病去世。那一次我專程去了上海,在上海文藝界同仁的陪同下,與汪先生在追悼會上為孫維聰大姐送行,汪道涵先生已經明顯地蒼老,那是我見到他的最后一面。
2005年,汪先生故去。那時候,我已經在中國曲協主持工作,因為在外地主持會議,沒有能夠趕去參加追悼會。我讓在上海的弟弟姜震替我在汪老的遺體前獻上一束潔白的鮮花,向敬愛的汪伯伯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