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先
19世紀和 20世紀,實際上是現代民族國家興起的重要時期。這兩個世紀當中文學的作用特別重要。但我們知道,在傳統中國,小說地位不重要,傳統中國小說是稗官野史,是引車賣漿者之流。這個東西到了現代為什么會被現代人把它提高了?因為它能夠感染人,能夠陶冶人的情操,能夠團結民眾,能夠針砭時弊……而我今天要談的是少數民族文學。
“少數民族”這個概念的提出來,大概是1953年。當時開始搞民族歷史大調查,也就是少數民族識別。少數民族這個觀念是一個非常當代性的,充滿意識形態色彩的一個政治概念。我搞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有人就說,哪有什么少數民族文學?文學就是文學。其實這只是一個方便的說法,一個二級學科的分類,這樣的說法便于我們從這個點來切入討論。我們用這個角度來切入,只是要提醒一個觀點,要關注一些曾經被強勢化語所遮蔽掉的一些文化現象和文學現象。也許有人會認為,我研究的東西并不高級,顯得比較粗魯的樣子,但是,我覺得沒有粗魯的研究對象,只有粗魯的研究者。
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少數民族寫作,我相信在坐的各位可能很多也不會太關注這個少數民族小說或者其他類型的文學創作。因為確實,如果從我們習以為常的審美觀念來講,它可能跟我們的審美趣味存在一定的差別,或者說技法,比較粗魯;或者寫作有一種套路化。但這實際上是能夠觀察到我們中國當代的一個真正的一個寫作的現實。我們不能就盯著那幾個“大粗腿”,你就盯著莫言和余華他們,實際上你不會了解到真正的更為廣闊的寫作群體。這實際上就是一個馬太效應。越有的越能獲得更多的資源,越沒有的就越沒有,啥也沒有,這實際上是不公平的。我們要講究公正嘛,對吧?
實際上,少數民族文學最早叫兄弟民族文學,它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它有豐富的文化資源,非常復雜。比如說像藏族的《格薩爾王》、蒙古族的《江格爾》等等。中國這么多民族,這么多文化,你不能說我們就談一些唐詩宋詞,元曲,其實我們應該關注更多的東西。
我現在要講的是少數民族寫作存在的問題。我們談少數民族實際上就是談中國文學,我覺得這個其實沒法分開的。你不可能把這個少數民族跟這個主流文學一分為二,因為它們是在一個共同的生態環境里面生活的。我想講幾個問題:第一個講 21世紀初少數民族文學的繁榮和它的背景;第二個想講的就是少數民族寫作的主題;第三點是講技法和形式;第四點就講歷史和展望。
上世紀 50年代的時候,編過一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集,很有意思。到了上世紀 80年代,少數民族文學重新獲得自己的生機。這個跟當時的思想大背景有關系,那是新啟蒙的一個時代,它呼應的實際上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候的理念,也是就思想解放,向西方學習。其實那也是一個多元文化興起的時代。但是呢,少數民族文學從上世紀 90年代到新世紀初,都是一派頹靡的局面。到了 2005年左右有一個大的變化,大家都開始談中國記憶,談文化多樣性,談非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很大一部分跟我們少數民族有關系的。從那時起,大家忽然發現了我們這個少數民族文學它可以寫一種民族風情的東西,寫那種想象的異邦的東西。這種東西是一種文化符號,強調的是少數民族的特殊性和差異性。
這就要引出我要講的第二點,就是我們從主題和內容上來看,新世紀以來少數民族文學書寫有幾大主題:第一個是懷舊式的書寫,就是重寫歷史;還有一種是原鄉式的,挽歌式的那種書寫,就是哀悼原先的我們這個共同體的一個崩解,一個身份社會的瓦解到一個契約社會的來臨。整個農耕文明,游牧文明的衰落,現代商業文明,工業文明對他的侵襲。其實很多這個主流文學也這樣,就是在哀悼我們鄉村文明的這種瓦解。也就是說,在跟城市文化的比較當中,此時的作家是把鄉村文化當做一個美妙的棍子來敲打現代工業文明。這種書寫實際上從狄更斯時代就開始了,梭羅的《瓦爾登湖》實際上也是在謳歌這種已經消失了鄉土文明。作家們充滿情感的,溫情脈脈的,帶著暖色調來寫鄉土文明,這個也是一個大的趨勢,這就是原鄉挽歌的書寫。
還有一種就是文化身份的書寫。比如說寫個人的欲望、寫城市里邊的蠅營狗茍的平庸生活、或者寫其他東西。我還想強調一點,就是一個文學的主題或者內容變了,它的形式肯定要找到自己的一個形式。現在一個小說家寫小說,顯然你不可能像這個狄更斯時代或者像巴爾扎克時代那種批判現實主義那種寫法,因為我們這種情勢變化。馬原說“小說死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就是原先那種小說寫法死了,因為我們又經歷了所謂的現代主義之后,那種寫法肯定是不一樣的。你肯定要找到自己屬于自己這個時代的這種小說寫法,因為我們這個時代它跟那個時代已經不一樣了。恩格斯說:“巴爾扎克匯集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歷史。”但你現在可不是這樣,現在我們的資訊多么發達,我們每天的新聞聯播,網絡,手機終端,我們看到好多新聞。作家不可能像一個鏡子一樣來反應現實。祝勇老師昨天講的內向性,其實就是作家發現寫外部世界肯定不行了,你不可能像托爾斯泰、像巴爾扎克這樣,寫外部世界,而是要挖掘自己的內心,挖掘精神,靈魂,人性……
事實上,我們所面臨的一個大的,我們這個時代的命題,不光是少數民族問題,是所有中國作家的問題。就是說,你得認識我們這個時代發生了什么,然后你努力給我們這個時代找到一個出路。人們面臨著各種精神困境,作家怎么把它表現出來,這應該是我們經常要思考的這樣一個話題。
最后一點就是展望,就是我們小說該怎么寫,因為我說句實話,我不是一個當代文學的批評專家,雖然這兩年因為寫得也比較多,大家也會覺得你是搞當代批評,但是我的主要身份還是做思想史,學術史的研究,所以我只能說提出我個人的一些看法。今天,最流行的肯定是網絡文學。這跟我們原先理解的文學不一樣,我們原先講文學是什么?文學有認識功能,教育功能,審美功能,娛樂功能,對吧?但是到了這個文學產業化之后,只有一點了,就是娛樂和欲望的宣泄,欲望的想象。
不論你寫什么東西,不論你采取什么題材,你只要寫得好,就是好作品,不是說我們少數民族就好或者不好,他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多樣性和他的獨特性,你只要找到一個切入點,就是能提出一個問題,這就是一個很好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