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賦

王萬然

梅，是花，更是魂。

當你置身梅海，梅已不是花，人也幻成魂。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只海鷗，在梅海中翱翔。我分不清哪是浪花，哪是你的身影。我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只小小的蜜蜂，在花蕊間游蕩，粘一身花粉，嗅一腔花香，吮一口花蜜。我也不是我，我是一朵梅花，在和煦的陽光中搖曳。

陸河有梅，號稱十萬畝，近年來名聲大振，攝影大賽、作文大賽、“梅花仙子”大賽接踵而來，招來天南海北客，以水唇鎮螺洞村、東坑鎮共光村為甚，名聞遐邇。筆者也數次光臨，而到共光看到的梅花，總共才兩次。由汕尾日報社組織的“汕尾文化之旅”再進陸河，再上梅園，除了本市三十多位文友，汕頭有八位詩友加盟。下車后沿路而上，路邊兩側梅花盛開，有開透的，也有含苞的，還有散落的。放眼四望，漫山遍野，白茫茫，比雪山少了純白，卻多了一份純真。盧梅坡詩曰：“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是的，多少賞梅客，靠近梅花，拿起相機、手機，肆無忌憚地拍攝，鏡頭攝取的梅花，白的瓣，黃的心，紅的托，黑的枝，當然比雪的純白遜色了。梅花卻因其少了“三分白”，沒有強烈的雪光，才像雪絨花一樣使人看個夠，令人賞心悅目。

梅不是雪，卻有著雪沒有的香。王安石《梅花》寫到：“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墻角數枝梅都有暗香浮動，那鋪天蓋地的梅，其芳香，微微地，從鼻孔進入，從眼睛進入，從腦海進入，侵透肺腑，讓人不知不覺沉醉其中。難怪有只蜜蜂緊緊抓住一位文友的黑發。文友聽說頭上有蜜蜂，笑道：蜜蜂聞到了我頭上的花香。香的，不僅是梅，還有穿行在梅花間的旅人。

行走在共光村的梅樹下，有零星花瓣輕輕飄下，雪花般，靜靜地粘在肩膀、粘在衣袖，沒有人去拂開它，仿佛是要留點香氣在身上。假如在風雪交加的天氣，梅樹舒袖起舞，花瓣成片飛揚，誰能分辨出哪片是雪花、哪片是梅花！當然，陸河沒有雪，梅花即是雪花。賞梅，也是賞雪。

共光村梅園頂峰，那是賞梅最佳位置，居高臨下，雪絨般的梅海，如波浪翻滾，那些沿途的農舍，早被淹沒在皚皚的花色中，這漏點黃的琉璃，那漏點紅的招牌，四周露點綠的膠布，還有那著紅披黃穿梭在梅樹底下的行人，在白色的汪洋中流動，你會不會想到茫茫大海中劈波斬浪的帆板？

山頂有聚云寺，前是觀音殿，后是王爺殿。陸河人說，剛才在東坑鎮文化室看到的粄景，就是祭拜王爺公的。當時詩人、作家們看到“粄景”都一片茫然，“粄”是一種食品，怎么能做“景”呢？原來王爺像從大年初二起要到各村巡游，各家各戶都要用食品做成景物“等王爺”。寧可春節不回家，“等王爺”一定要回來，因此比春節還要熱鬧。我在想，王爺公在冬天里欣賞了梅花含苞開放、花開花謝、開花結果的全過程，在春天里，他又把梅花的香氣和梅花的精神帶給了千家萬戶，庇護老百姓過上純真、平安的生活?？刹皇牵鳛樯矫癖Ｗo神的王爺公，也是梅的保護神和美的使者。在這梅花盛開的地方，生活安樂祥和，光一個羅洞村，兩千人口就有百名八旬以上老人，其中有一位超過百歲。

從共光村翻山越嶺到羅洞村，穿越了兩大梅園。在羅洞村，會看到“螺洞村”的招牌。筆者更傾向于“螺洞村”，螺洞，充滿詩情畫意?？吹健奥荻础倍郑X海中就浮現了一個人—不，不是人，是精，千年螺精：在河岸邊，有個石洞，洞里有個田螺姑娘，她是勤勞、美麗、善良的象征。沿著河谷而上，找不到洞，也找不到田螺姑娘，那些嗅著梅花香味的、那些擺著姿勢留影的美女，難道不是田螺姑娘的化身？她們來自附近縣市，來自深圳、廣州，就是為了欣賞這純樸無邪的梅花。期待了整整一年，有的是十年二十年，終于“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龔自珍《病梅館記》指出：“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龔老先生說的梅是指盆景，是花匠受文人畫家的啟發為了迎合大眾的口味而故意把梅的枝修剪、彎曲成“病梅”。畫梅口訣說：“畫梅有粗細，墨中要見筆。頓挫與順逆，枝中要求曲。枝干應穿插，畫枝如寫‘女。疊花似‘品字，分組菊疏密。攢三和聚五，主賓莫分離。俯仰與向背，用色需統一。”而盆景更是要求“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钡牵懞拥拿坊ㄊ窃鷳B的。走在梅林之中，枝椏密密麻麻。其新發細枝都是筆直向上的。由于風吹雨打和摘青梅的時候把枝椏碰斷了，再長的枝丫便會向四周伸出，因而形成了頭部盤繞彎去，樹干穿插牽手，樹枝的線條，形成了千姿百態，何止一個“女”字？是曲是直，是欹是正，是疏是密，全非人為，都靠天工。梅林無須“生病”，便是一幅幅意境深遠、情景交融的國畫。遠處取景，那是宋朝畫家筆下的雪山風景畫，一大片留白體現了空靈的意境；微距拍攝，那是明朝畫家的工筆畫，精準細膩，色彩鮮艷，活靈活現；而在樹林中觀賞，人在畫中，白花如蓋，亂石參差，樹頭虬曲，枝丫筆直交錯，線條分明，完全是一幅飄逸的水墨畫。

踩著河灘亂石，與石頭中間的樹樹梅花親密接觸，聽取民間故事，恍惚置身于歷史時空之中。

河床中的石頭，擺成小徑，一個個跨過去，看人影飄動，梅樹倒映，梅花漂浮，一群黑白相間的鴨子在水中撲騰。十幾個石頭擺放在水中，每人站在一塊石頭上，手拉手，形成一個“心”字形。有心賞梅，梅入人心；無心賞梅，人入梅心。陸游曾嘆道：“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痹谶@詩意盎然的梅園，梅是人，也是詩，一樹梅花，就是一個詩人。

誰也記不起哪位客家先人在陸河大地種植了第一棵梅樹。只知道祖祖輩輩終于培植大小連成一片的十萬畝梅園。他們從沒有想到梅花能帶來如此崇高的榮耀，只是想通過自己勤勞的雙手和艱辛的汗水，養家糊口。誰知道，他們和梅花一樣，“俏也不爭春”，卻把春來報。而今，陸河大地已經是“花泉林歌”名播天下，陸河人在賞梅人的腳步聲和贊嘆聲中回腸蕩氣。純樸的陸河人，他們沒有豪言壯語，也不花言巧語，他們讓梅花說話，正如王冕所說，“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

梅，是一種品格，一種精神。每一個愛梅、學梅的人，都應該到陸河賞梅去，看看哪棵梅樹依附著你的魂魄?；蛘?，很有可能，每朵花都是你的靈魂。你也成了高潔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