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石圓夢記

白淑菁

究竟是什么時候，為了什么原因，大青石被帶到奇萊山這一處僻靜的角落，他自己也不記得了。這兒既不好找，又沒有什么名氣，偶爾才有幾只誤闖誤撞的小動物路過，想見到人類的蹤影那就更難了。

對于這份寧靜，大青石雖然習慣，卻還是有些遺憾。他多希望這里能熱鬧些，有朋友和自己東家長、西家短，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天天數著日升日落，覺得自己被世界遺忘了。

有一天，小徑的另一頭，意外地走來兩個男孩。

“喂！你看，那塊大石頭，長得好像一條大鯨魚啊！”名叫安安的男孩說。

“哪里長得像？我怎么看不出來？”另一個男孩阿泰說。

“你看，這是鯨魚的尾巴，另一邊是他的頭，張大了嘴，正在呼著氣呢！”安安解釋完，阿泰開始認真地研究了一會兒。

聽到男孩們的對話，大青石高興得想要手舞足蹈，終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而且看出他的與眾不同了。

“聽你這么一說，倒真是蠻像的。不過，石頭就是石頭，再怎么像，還是石頭。”阿泰有幾分不服氣地說著。

“對了，上個月你不是說，你阿爸這次出海回來，要帶你去看真正的鯨魚嗎？怎么這么久了，還不見他的人影？該不會是隨便吹吹牛，結果不敢回來吧！”

阿泰這么一說，安安漲紅了臉，雙手拳頭握得緊緊的，一副想揍人的樣子。阿泰一見苗頭不對，連忙賠笑臉說：“別生氣，等你真的見到鯨魚，拍回它們的照片，那可就神氣了。”

男孩走后，大青石開始反復地思考他們的話。憑什么說他“石頭就是石頭”呢？既然他長得像鯨魚，說不定他真的就是鯨魚變的，只不過他在山上待得太久，才會忘記怎么變回去。

大青石決定找其他動物問問，要是大家都覺得他像鯨魚，他就會更有自信變回鯨魚。對一塊悶得發慌的大石頭來說，變回鯨魚，重新感受被大海圍繞、被魚群尊敬的滋味，是一件非常重要而且美妙的事。

大青石好不容易才攔下一只迷路的螞蟻，他害羞地問：“你看我像不像鯨魚？”

螞蟻吃驚得睜大了眼睛：“鯨魚？鯨魚有多大？我是不是得多找幾個幫手來才扛得回去？”說完，一骨碌地溜掉了。

有點失望的大青石，不死心地叫喚畫眉鳥。畫眉鳥站在梢頭，唱得正起勁，聽到大青石問，不耐煩地回答：“鯨魚有什么好？他唱歌有我好聽嗎？”說完，就拍拍翅膀飛走了。

聽了畫眉鳥這么不客氣的回答，大青石難過得心都要裂開了。他相信自己真的曾經是鯨魚，只是他不知道該怎么樣證明給別人看。

“唉！”大青石還在想著一只悲傷的鯨魚到底該從嘴里，或是背上把氣噴出來時，竟有人比他先嘆出一口氣。

大青石無精打采地抬頭一看，原來是安安。安安垂頭喪氣的模樣，比戰敗的公雞還落魄。

“騙人！騙人！大人最會騙人了。”男孩生氣地嚷著，一邊喊，一邊伸腳用力地踢著身邊的小石子，“為什么你不是真的鯨魚呢？如果你是的話，還有誰敢笑我是吹牛大王呢？”

說著說著，男孩忍不住哭了起來。

望著男孩哀傷的眼神，大青石好希望自己能說些什么來安慰他。可是他知道，除非他真能變成鯨魚，不然他說什么都沒有用。

為了讓男孩開心，大青石拼命地向所有到奇萊山避寒過冬的大雁、灰面鷲打聽，有沒有辦法讓他變成真正的鯨魚。這些候鳥雖然見多識廣，卻也被大青石的怪問題給考倒了。

好心的燕子們合力銜著大青石的影子到海上去，想讓影子吸吸水，膨脹成鯨魚。可兩個星期過去了，得到的只是濕答答、軟綿綿的影子和大青石想哭卻哭不出來的心。

接著，熱心的鸛鳥隊替大青石推來一疊又一疊的白云，重重地覆蓋住山頭。看著翻騰洶涌的云影，大青石覺得自己真像是在大海中隨波起舞的鯨魚了。可是，掃興的風吹散了云層之后，他還是留在原地，什么都沒有改變。

大青石泄氣極了，他唯一的知音是安安。每天放學安安就騎在他的背上，當他是條鯨魚一樣地撫摸他、輕拍他。安安對他最好，可是他還是幫不上安安的忙。

那一天，一只潔白的雪鳥意外地落在大青石上休息時，大青石還沉浸在男孩和自己的悲傷之中。三分鐘內，嘆了二十八次氣。

“知道嗎？你是我見過最愛嘆氣的石頭。”雪鳥對大青石說。

“要是你知道我的難題，你就不會這么說了。”大青石回答。

雪鳥耐心聽完大青石的故事，出人意料的是，她完全沒有慌張或嘲笑的表情。

“嘿！如果你真的曾經是條鯨魚的話，當山洪來時，試著努力擺動你的身體，趁著水勢，一口氣游進海里。等到隔天日出的第一道光芒正好照射在你身上時，你就成功了。”

雪鳥說得誠懇，大青石反而多了幾分懷疑：“你怎么知道這個方法的？”

“因為我自己也是費了好大工夫才從白云變回雪鳥的。但千萬要記住，你只有一次還原的機會，不管中途發生什么事，絕對不要停下來，不然你永遠只是一塊石頭。”

雪鳥走后，大青石苦苦地等著大雨來臨，他迫不及待想證明給安安看。

等了三個月，從奇萊山登陸的臺風，挾帶著暴雨，橫掃山區及附近鄉鎮，暴漲的溪水沖刷下大量的土石、木塊，肆無忌憚地四處漫流，大青石的機會來了。

遵照雪鳥的吩咐，大青石拼命擺動身體，借著洪水滔滔的威力，溜滑梯似的從上游長驅直下。一路上，大青石暢行無阻，簡直是痛快極了，再想到自己就快圓夢了，他忍不住大聲歡呼。

可是，等大青石回過了神，他開始留意到被他攔腰撞斷的樹干面目全非的樣子，在洪水中載浮載沉的動物們也發出絕望的哀號。他突然驚覺自己竟成了洪水的幫兇。為了變回一條鯨魚，值得犧牲這么多無辜的生命嗎？要是安安知道了，心里會怎么想呢？

大青石猶豫了，是救人要緊，還是實現自己的愿望？他還在傷神，大洪水又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向更下游，山腳下人類的建筑物越來越清楚，大青石的心卻越來越不安。

腳步才稍稍放慢，雪鳥警告他的聲音仿佛又在他的耳邊響起：“千萬別停，不然你永遠只是塊石頭。”

他很想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去，可是每一聲凄切的“救命”都割得他心口淌血，就算大青石本來是個鐵石心腸的家伙，他也沒辦法再袖手旁觀。

大青石下定決心了，石頭就石頭吧！當一輩子石頭，總比當只有罪惡感的鯨魚要強得多。

他忍著痛，盡量讓自己的身子碰撞周圍突起的樹根，以減慢流速和沖力。等到地形較平緩時，他伏低了身體，緊抱住一棟建筑物前的護欄，任憑洪水怎么擠壓、催促他，他始終不為所動。這些被擋住去路的洪水氣得破口大罵：“臭石頭，快讓開，不然我們就慢慢折磨你，不但刮痛你的皮膚，還要鉆透你的心。”大青石不想浪費力氣回話，他的心意堅如磐石，不會動搖的。

經過一晝夜的對抗后，洪水囂張的氣焰逐漸疲弱，終于不再咆哮，只是無力地環繞在大青石四周。

一心一意想為奇萊山居民守住家園的大青石，雖然達成了使命，卻也實在精疲力竭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哇！學校什么時候挖了個水塘？還放了只大鯨魚在里面。真是酷斃了！”平安度過臺風天和泥石流浩劫的山區小朋友重新回到學校上課，意外地看見這一片新水塘，高興地脫了鞋襪，涉水進池子里，搶著爬上大青石的背，打起水仗來。

“嘿！你真的游來了。”安安興奮地摟住大青石的肩膀，忍不住對他親了又親，“現在沒有人敢再說你不是鯨魚了。”

被嬉鬧聲吵醒的大青石，驚訝地望著身旁的安安和那一大群孩子。他做夢也沒想到，在孩子的眼里，他真的化身成鯨魚了。雖然他不能自由自在地游，但他愛死了孩子們騎他、抱他、拍他、親他的感覺。世界上還有哪只鯨魚能像他一樣，接受孩子們最熱情的包圍和擁抱呢？

大海或許更遼闊，但在這小小的水塘里，他卻找到更寬廣、更適合自己發揮的空間。大青石滿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