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
2016年9月4~5日,二十國集團(G20)領導人第十一次峰會將在中國杭州舉行。會議的主題為“構建創新、活力、聯動、包容的世界經濟”。這是中國參與全球經濟治理進程中一次具有標志性意義的重要活動。為此,本刊記者采訪了國際關系學院校長陶堅教授,請他就全球經濟治理的現狀,中國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的能力建設以及相關對策思路,作一背景介紹和深度分析。
《領導文萃》:2015年12月1日,中國正式接任二十國集團(G20)主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發表致辭指出,我們要樹立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推進各國經濟全方位互聯互通和良性互動,完善全球經濟金融治理,減少全球發展不平等、不平衡現象,使各國人民公平享有世界經濟增長帶來的利益。請問陶教授,習主席為何如此看重并強調全球經濟治理?
陶堅: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速,世界各國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方面的相互依賴關系加深。同時,全球性的挑戰也日益突出,國際恐怖主義、跨國犯罪、國際經濟金融動蕩、氣候變暖等問題愈來愈影響到人類的安全和發展,這些都說明現行國際體系和治理到了非改不可的時候。
全球經濟治理制度是國家利益分配和調整的載體。在當今現行各種利益分配機制中,發展中國家總體處于不公平、不合理的境地,新興經濟體處于與自身實力不相匹配的弱勢地位,從而直接導致了現行全球經濟治理機制的合法性危機。以國際經濟秩序為例,二戰后形成的國際經濟規則和機制雖有所調整,參與國家越來越多,但其本質沒有變化,以不合理分工為基礎的國際生產體系,以不等價交換為基礎的國際貿易體系,以發達國家公司為主體的國際投資體系,以及由發達國家支配的國際貨幣金融體系都沒有根本性的改變。正因如此,全球經濟治理機制的變革勢在必行。
隨著新興經濟體的迅速崛起,現行全球經濟的利益分配格局受到了強烈沖擊,其演進的基本脈絡是:新興國家經濟的持續高速增長會給該國帶來綜合國力的顯著提升,歐盟、美國等原有發達國家經濟發展緩慢甚至一些國家出現下滑趨勢,從而打破了世界各國間原先的實力平衡狀態;如此一來,各國綜合實力與原有國際機制內權力分配呈現落差或不相匹配的局面突顯,原有的世界經濟權力格局面臨嚴峻挑戰;當原有制度框架下的權力和利益均衡被打破,并動搖全球經濟治理機制賴以存在的合法性根基,使得機制(或制度)變遷成為必然,最終導致以制度、規則為基礎的全球經濟治理結構發生轉型。至此,新興國家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的能力將在新的制度框架中得以整體提升。
中國現已成為國內生產總值超過10萬億美元的超大型經濟體,全球性問題的解決已經無法繞開中國。作為新興市場國家的“領頭羊”,中國自然而然地在全球治理權轉移的過程中承擔起重要的責任,與各國一道攜手構建新型全球經濟治理模式。
《領導文萃》:全球治理被認為是國際社會各行為體通過協調、合作、確立共識等方式參與全球公共事務的管理,以建立或維持理想國際秩序的過程,其范圍涵蓋政治、經濟、文化、氣候、社會等諸多領域。按照這種理解,全球經濟治理算是全球治理的一個子集。那么,全球經濟治理到底包括哪些要素呢?
陶堅:把全球經濟治理理解成全球治理在世界經濟層面上的延伸及應用,有可能失之片面,例如,由經濟發展所衍生的諸如氣候、環境、能源利用等問題也已經逐漸被納入全球經濟治理的議題。我們認為,全球經濟治理的內涵豐富,至少涵蓋5大要素:一是治理主體,包括各國政府、跨國公司、公民社會組織等。二是治理客體,包括全球性(含地區性)經濟問題以及由經濟發展帶來的環境、氣候、資源利用等問題。三是治理平臺,超越國家主權管轄范圍的全球經濟問題,必然需要在國際經濟治理平臺上通過不同國家之間的洽商與談判得以解決,當前全球經濟治理平臺主要有世界貿易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及二十國集團等。四是治理工具,指的是國際經濟規則和制度。全球經濟治理需要國際規則,而國際規則是各國在上述治理平臺上綜合博弈的結果。五是治理目標,當今全球經濟治理與以往的國際對話談判有所不同,盡管其中摻雜許多利益的交換與平衡,但更多的是合理解決經濟全球化進程中出現的全球性經濟問題,以增進人類社會的整體福祉。
《領導文萃》:這樣看全球經濟治理就比較具體、容易理解了。說到治理主體,這次來杭州開會的,不管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都是一些有影響的世界大國或地區大國。那么,這種現象是否說明G20是一個大國俱樂部?中國又將以怎樣的態度和立場參與其中呢?
陶堅:G20是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就國際經濟事務進行充分協商的重要平臺。從它的構成看,兼顧了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以及不同地域的平衡,它的人口占全球的2/3,國土面積占全球的60%,國內生產總值占全球的90%,貿易額占全球的80%,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
歷史經驗證明,全球經濟治理的關鍵,是參與其中的大國及其它們之間的關系。治理成功與否,要看是不是預防和緩解了大國之間的嚴重經濟政策沖突。而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必須營造積極信任的氛圍,重點是在主要大國之間倡導對話,客觀理性地看待彼此的戰略意圖,摒棄傳統的二元對立和零和思維,尊重各自利益關切,加強協調合作,培育各方的“積極信任”。尤其是在現存體系的主導大國美國與崛起大國中國之間,更離不開這種“積極信任”和共贏意識。英國脫歐之后,美國和中國作為全球第一和第二大經濟體,其協調順暢與否,決定著全球經濟治理的有效性。
中國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的內外條件正趨于成熟。由此,黨的十七屆五中全會關于“十二五”規劃的建議中,首次提出“中國應積極參與全球經濟治理”;十八大報告明確了中國將積極參與多邊事務,支持聯合國、二十國集團、上海合作組織、金磚國家等發揮積極作用,推動國際秩序和國際體系朝著公正合理的方向發展;在十八屆五中全會上,中央提出,堅持開放發展,必須順應我國經濟深度融入世界經濟的趨勢,奉行互利共贏的開放戰略,發展更高層次的開放型經濟,積極參與全球經濟治理和公共產品供給,提高我國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的制度性話語權,構建廣泛的利益共同體;積極參與全球經濟治理,促進國際經濟秩序朝著平等公正、合作共贏的方向發展;積極承擔國際責任和義務,積極參與應對全球氣候變化談判,主動參與二○三○年可持續發展議程,等等。在G20杭州峰會的主場,中國從理念、方案和行動上推動全球經濟治理進程,贏得更多的話語權和規則制定權,釋放“中國能量”,占據制高點,則顯得順理成章了。
《領導文萃》:我剛剛看到您主編的《全球經濟治理與中國對外經濟關系》一書,對其中關于中國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的“能力建設”問題很感興趣。這個“治理能力”體現在哪些方面?該如何去衡量?
陶堅:全球經濟治理能力可從6個指標來衡量:一是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地位和作用;二是在世界銀行的地位和作用;三是在世界貿易組織中的影響和作用,主要通過這個國家或地區的進出口貿易總額反映,并且一般來說出口比進口更重要;四是外商直接投資,包括外商直接投資(FDI Inflows)和對外直接投資(FDI Outflows),并且一般來說對外直接投資比外商直接投資更重要;五是貨幣的可兌換程度及國際化指數;六是該國是否為G7/8、G20成員國。有一個簡單的公式可以使用:全球經濟治理能力=貨幣可兌換程度×30%+進出口貿易總額×20%+外商直接投資總額×20%+在IMF的投票權×15%+在WBG的投票權×15%。
根據國家經濟實力和全球經濟治理能力的量化分析,我們得出幾個有意思的看法:一是2006~2011年中國經濟實力的增長速度要遠遠高于其全球經濟治理參與能力的速度,這5年期間我國經濟實力的平均增長率約為22%,而參與全球經濟治理能力的平均增長率僅為10%。也就是說,中國的經濟實力與全球經濟治理能力不相匹配,存在“落差”現象。二是我國經濟實力的提升不僅僅體現在GDP的快速增長,也表現為綜合運用人力、資本、科技等資源能力的快速提升,反觀全球經濟治理參與能力則不然,該層次能力的提升更多地依靠貨物和服務進出口貿易總額以及資本輸入輸出總額,而體現在人民幣可兌換程度以及投票權方面的能力提升卻微不足道。三是2014年中國的經濟實力相當于美國的50%,而其參與全球經濟治理能力卻不足美國的40%。考慮到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放緩的“新常態”,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形勢的不盡如人意,今后一個時期中國和發展中國家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的能力建設任務艱巨。
《領導文萃》:在此書中分析了從參與國際組織的數量、在國際經濟組織中的地位和作用、對國際經濟規則的參與或影響力、參與國際經濟組織的改革與管理程度等四大途徑,提升我國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的能力。您能否就此向我們詳細解釋一下呢?
陶堅:好的。參與國際經濟組織數量的多少,直接地反映出一國經濟參與經濟全球化的程度。在經濟一體化的今天,國際經濟組織是全球經濟治理的主要平臺和載體,而國際經濟規則成了全球經濟治理的主要工具,因此參與全球經濟治理必然意味著要積極參與國際經濟規則的制定和完善,參與國際經濟組織的改革與管理。
根據《國際組織年鑒》2008~2009年數據顯示,2007年全球共有61836個國際組織,中國共參與了4386個(參與率僅為7.09%),其中1753個是協定性組織。這些參加的協定性國際組織包括:國際組織聯盟(A類)25個,全球普遍性國際組織(B類)374個,洲際性國際組織(C類)575個,地區性國際組織(D類)779個。而截止到2011年底,中國共參與的國際組織增加到了4724個,參與率從2007年的7.09%增加到2012年的7.33%,幾乎沒有實質性變化。與美、英、德等發達國家相比,中國存在著很大的差距:中國參加的世界性國際組織的數目只占美國的三分之一,只有英國、德國、法國的四分之一;而地區性協定組織的參與度與其他4國更是相距甚遠。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世界銀行(WBG)和世界貿易組織(WTO)被譽為支撐當今世界經濟的“三大支柱”。其中IMF和WBG的決策是通過份額和投票權機制實現的,若某一成員國的投票權越大,就意味著該國話語權越大,對重大事項的決策更具影響力,因此份額投票權直接反映出該國在國際經濟組織的地位和作用。伴隨著新興經濟體作為一個群體的快速崛起,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發展中大國強烈要求改變原有的全球治理機制,促使世界經濟政治格局朝著更加合理、均衡的方向發展。順應這一潮流,也是迫于格局變化的壓力,WBG和IMF先后于2010年4月和11月分別通過了新一輪的投票權改革方案,對其中部分經濟大國的投票權做出了相應的調整。然而,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協定》和《世界銀行章程》,IMF和WBG重大事項的決策需要經過85%以上的特別多數票決定,也就是說,美國分別以16.471%和15.85%的投票份額擁有這兩大國際組織事實上的“一票否決權”。反觀中國,盡管成功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擁有世界最多的外匯儲備,卻以6.068%和4.42%的投票權位居第三,與排名榜首的美國相差多達10個百分點以上。
中國在國際經濟規則領域缺少話語權,而歐美發達國家通過其主導的國際組織在全球范圍內強制推行本國認證的技術、勞工、衛生等標準,實質上構筑起一種技術貿易壁壘,形成新形式的貿易保護主義。據不完全統計,國際標準化組織(ISO)和國際電工委員會(IEC)發布的國際標準已近20000項,但中國企業參與制訂的僅有20余項;負責制訂這些標準的機構全世界共有900多個,但中國參與其中的不足10個。另外,有學者在衡量中美兩國的軟實力時,也對中國參與國際規則的制定權進行了定量分析:中國的國際政治規則制定權相當于美國的2/3,國際經濟規則制定權約為美國的1/5;如果將二者求平均值,則得到中國的總體國際規則制定權約為美國的43.1%。
參與國際經濟組織的改革與管理必然需要大量的專業人才,但是我國在此方面的缺口很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現有雇員2503人(截至2013年3月),除去執行董事,中國籍的雇員只有74人(按照中國擁有6.068%的份額投票權,我們至少應該有150人左右從事雇員工作)。在世界貿易組織秘書處的正式雇員有629人,其中中國籍雇員只有5位。執委會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主要的常設決策機構,但在政策制訂過程中還是深受其被賦予重要職責的工作人員的偏好影響。工作人員擁有范圍廣泛的議程設置權,因為執委會以工作人員提交的建議為基礎做出決策,并且不大可能修改它們。工作人員還可以通過掌握執委會不知情的機密信息影響后者的決策。此外,中國在國際組織中就職的高級管理人員數量則更少。2008年,林毅夫擔任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兼高級副行長;2011年,朱民被任命為IMF副總裁,成為歷史上首位進入IMF高層的中國人;2012年3月,IMF總裁克里斯蒂娜·拉加德任命林建海擔任該組織秘書長。顯而易見,為數不多的高級管理人員和數量偏少的中層人員,與中國的經濟實力很不相稱。
《領導文萃》:這些冷冰冰的數字真是讓人冷靜、警醒,客觀地看到我們的實力差距和能力缺陷。那么,您認為中國的經濟實力未能及時有效地轉化成全球經濟治理能力,有沒有我們自身的原因?
陶堅:中國自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以來,經濟發展之迅猛超世人所料。全球第一大外匯儲備國、第二大經濟體、第二大債權國等一系列經濟實力指標排名,無不表明我們所取得的輝煌成就。然而,在現實的經濟外交實踐中,中國卻面臨著實力上升、處境變差之間的窘境。一方面,中國經濟實力的迅速崛起,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不斷上升;另一方面,中國在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的進程中影響力不彰,甚至經常在愈演愈烈的經濟貿易糾紛中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這種“落差”成為崛起中國走向國際舞臺中心過程中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
通過剖析全球經濟治理結構轉型過程,我們發現:第一,世界總體權力格局的變動落后于各國經濟實力的變化;第二,全球經濟治理機制的變遷速度落后于總體權力格局的變化;第三,某些國家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的能力提升相較于經濟實力的變化存在滯后現象。盡管國際制度存在諸多合法性缺陷,但在全球化發展過程中,國際制度已成為全球治理的重要載體。只有國際經濟政治秩序趨于公平合理,新興國家的經濟實力才得以有效地轉化成為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的能力。
當然,我們自身的問題也是存在的。從主觀上看,過往中國對全球治理等新理論、新提法的研究和理解不深,實際行動力不強,導致早期參與的意愿低落;早期參與意愿不高,又使得現有的經濟實力沒有很好地調動起來,更沒有在機制、人才、資源等方面做好準備工作,使得中國在全球經濟治理領域輸在了起跑線上;當國內外學界媒體等呼聲一片時,中央領導在各種峰會和高層外交場合接觸并認可了全球經濟治理的提法之后,出現了參與意愿增強而能力建設跟不上的“力不從心”現象。這些同樣在相當程度上制約了中國參與全球經濟事務管理的能力發展。
《領導文萃》:快速崛起的中國會對現存國際經濟秩序采取何種行動,施加何種影響,把變革引向何方,為世人所關注。在此次G20峰會上,中國將如何樹立全球經濟治理的權威、信譽和影響力?
陶堅:當前國際經濟形勢低迷,既產生了加強治理走出困境的內在需要,又給形成合力協調步伐造成了阻礙。一些國家各自為戰,區域性和排他性的機制進展較快,比如TPP、TTIP等。G20本身的發展方向不確定,未能從危機應對機制轉化為長效機制,其合法性和效率弱化,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尚未建立起正式的聯系。G20內部分化,特別是以G7為代表的西方主導的多邊機制復活,與金磚國家的關系比較敏感。總體看,G20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的能力不足,執行力不強,成員國的參與熱情下降。不解決好這些問題,保護主義的勢力就會進一步坐大,全球治理的前景則可能因此顯得暗淡。
全球經濟治理面臨著推動創新增長、保護知識產權、促進貿易投資和解決產能過剩等一系列問題,治理的“赤字”很大,但議題必須聚焦,才能增強向心力、提高有效性。身處其中的中國,對國際經濟規則的制訂權、主導權不強,人民幣國際化進程艱難,受自身經濟轉型問題的掣肘,在全球經濟治理發揮更大領導力上心有余而力不足。G20杭州峰會對中國是一個機遇,既要為世界經濟走出低谷指明方向,又要體現全球治理的領導力和行動力。這就需要我們真正像世界大國一樣展開全球視野,包容各方利益,用行動的力量來樹立權威,用榜樣的力量來號召和吸引跟隨者。
《領導文萃》:您剛才提到G20內部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分化問題,那么,中國作為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應當如何明確自身定位,團結和帶領廣大發展中國家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發揮應有作用呢?
陶堅:堅持發展中國家身份,是中國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的重要前提和基本原則。只有角色明確,中國才能知道為全球治理提供什么樣的“公共產品”以及貢獻多少。
隨著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事業的不斷推進,中國的經濟實力和綜合國力必將進一步增強,在地區和全球事務中的影響力進一步上升。但應清醒地看到,中國作為社會主義的發展中大國的本質屬性,并沒有因此而發生任何改變。即使有人把中國列為美國“老大”之后的“老二”,也無法否認兩國分屬于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性質差別。因此,中國要長期堅持自身的發展中國家身份,以發展中國家的名義來推進全球經濟治理體系的建設,積極參與、增強活躍程度。中國要倡導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首先必須與發展中國家建成命運共同體;中國要維護全世界的共同利益,首先要維護好發展中國家的利益。在制定全球經濟治理政策時,中國只有把自己的利益與廣大發展中國家的利益緊密聯系起來,才能在現有的國際制度變革中爭取更多的影響力、發言權和決策權。
中國與世界主要大國以經濟指標衡量的表面差距正在快速縮小,但以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環境等均衡發展的要求來衡量的內在差距仍然巨大。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國情,決定了中國難以承擔過重的國際責任,對自身力量既不能低估,更不可高估。發展中國家這一定位,決定了中國在全球經濟發展和治理中應發揮積極作用、承擔有限責任。同為發展中國家,中國在為全球減貧和落后地區發展提供力所能及幫助的同時,要防止發展中國家對中國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提出過分的要求。從國際政治角度看,這樣做既有助于減少西方對中國的猜忌,也可避免過度卷入國際利益糾葛、牽扯過多精力,既可求同存異,與發達國家共同應對全球挑戰,也有利于維護發展中國家利益,建立更為公正、有效的全球經濟治理體系。
《領導文萃》:近年來,一些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增長勢頭有所放緩,特別是有的“金磚國家”經濟處境艱難,因而出現了“金磚褪色”和“金磚空心化”的說法。中國作為金磚國家中最大的經濟體,如何看待新興國家的崛起和金磚國家的作用?
陶堅:新興國家的“群體性崛起”是不可逆轉的歷史潮流。與以往不同的是,此次崛起的國家面臨著一個比歷史上任何時期的任何秩序都更為成熟、完整的國際秩序。新興國家若游離于這套秩序之外,必會被邊緣化;若另起爐灶建立新制度,代價昂貴;若融入其中,則一定程度上幫助了這套不平等秩序的存續,也為改革增加了難度。阻撓國際秩序變革的勢力很強大,主要來自于發達國家,他們利用實力優勢,抵制和反對發展中國家的改革主張和要求,在一系列根本問題上不肯做出讓步和妥協。發達國家竭力維護的核心是制度與規則,包括舊規則的修訂權、新規則的制訂權,比如2015年達成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就拉開了經貿領域“規則之爭”的大幕。更為重要的是,這股阻撓國際秩序變革的力量不僅強大,而且形成合力。比如美歐之間有著深度的利益捆綁,從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議(TTIP)的進展可見一斑。
面對西方國家的聯合阻撓,群體性崛起的新興國家自然就不應以一國之力去改變整個國際體系。只有用集體行動的力量,才能應對現存國際秩序的制度慣性問題;只有用集體行動的力量,才能解決好新興國家崛起所面臨的共性問題。發展中國家雖然在推動國際秩序改革問題上有著共同的利益和訴求,但由于國家數量多,分布廣,發展階段不同,國情各異,尚未形成能與發達國家相抗衡的合力。從這個意義上說,以金磚國家等為代表的新興國家集團,承載著凝聚發展中國家力量和共識的使命,而推動發展中國家團結互助、聯合自強,一直是中國致力追求的目標。
“金磚國家”國家幾乎囊括了世界上最重要的非西方力量,金磚合作成為新興經濟體開展合作的主要平臺,持續穩定的合作可以為將來在全球治理中采取集體行動打下良好的基礎。全球金融危機和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為全球經濟治理體系的變革帶來了重要的契機,新興國家正抓住此次機會,積極爭取自身在國際經濟組織和機構中的影響力和話語權。自2010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相繼調整投票改革方案后,中國在重要國際組織中的話語權得到了顯著提高,是一個好的開頭,但必須看到,全球經濟治理機制變遷和結構轉型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治理權的博弈和國際權力的轉移必然是曲折的、復雜的。中國作為新興大國中人口最多、經濟規模最大、經濟發展最快、對全球經濟影響力最大的國家,要想在未來新格局中提升自己的參與能力,就該當仁不讓地充當新興大國全球治理改革的倡導者和協調人,密切與新興大國的溝通與協調,共同推進新興大國及發展中國家在改進全球治理體系中的主張和利益,防止新興大國內部出現嚴重分歧和矛盾,有條不紊地推進全球經濟治理改革。倘若能夠有效地穩定住當前的經濟局面,并推動金磚合作機制長遠發展,使之成為能夠與“八國集團”相媲美的國家集團,那么中國將在復雜的世界局勢中獲得重要力量支撐,極大地增強與西方國家及其主導的國際組織進行談判協商的能力。
《領導文萃》:我國外交一直很強調“大國是關鍵,周邊是首要,發展中國家是基礎”。中國在進行全球經濟治理布局時,是否也遵循這一原則,并且非常重視周邊國家的作用?
陶堅:是的。地區治理可以理解為限于地區范圍內的治理,是在全球治理難以取得有效進展時選擇的一種退而求其次的治理方式,同時也是全球治理的重要中間環節。隨著全球一體化進程的加快,地區安排或者說在地區層面實現社會保護不斷涌現,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使區域社會不因為全球化而失去認同感和凝聚力,還有一個就是使該地區國家在國際事務中團結一致,用一個聲音說話,增強其話語權和影響力,例如歐盟。當前,東亞區域治理可謂是全球治理中亟待加強的一個內容,加強亞洲尤其是東亞合作,進一步促進亞洲地區的整合。
“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框架協定(RCEP)是由東盟主導的新自由貿易協定形式,于2013年5月正式啟動談判,成員國人口約占全球人口50%,國內生產總值、貿易額和吸引外資接近全球三分之一,是當前亞洲地區規模最大的自由貿易協定談判,也是我國參與的成員最多、規模最大、影響最廣的自貿區談判。與此同時,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以“合作共贏”的理念取得了沿線60多個國家的廣泛關注和積極參與。這些經貿互惠、全面合作的努力,都會產生積極的地區(或區域)治理效應。以往的區域一體化進程往往局限于政治和知識精英的溝通與合作,并且多數是為了打造一個地區化的經濟市場,鮮有考慮社會因素和除經濟部門外的其他部門。那么中國在參與區域治理的過程中,應該更加重視區域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的認同感,將地區治理戰略納入全球治理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從地區治理的角度調整與歐盟、非洲聯盟以及拉丁美洲地區的合作關系。2015年3月28日,國家發展改革委、外交部、商務部聯合發布《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提出要以政策溝通、設施聯通、貿易暢通、資金融通、民心相通等“五通”為主要內容,打造利益共同體、命運共同體和責任共同體,就鮮明地體現了全球治理的新理念。
《領導文萃》:黨中央十分重視理論創新,重視中國的話語權建設。中國要參與全球經濟治理,有沒有準備好自己完整的理論和主張呢?
陶堅:這是個好問題!為了推動改革現行國際秩序,中國有意識地采取行動,提出了一系列新理念和新倡議,比如和諧世界、和諧亞洲、一帶一路、命運共同體、中國夢等等,而且輔之以有力的落實措施,比如創建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設立金磚國家開發銀行等。中國的新理念、新倡議引人注目,具體的行動舉措更為外界所重視。加強全球治理、塑造國際秩序的積極行動,如何讓外界理解接受而不是疑慮抵觸,已是擺在中國面前的現實課題。更為重要的是,推動國際體系和全球治理變革,涉及目標設定、能力建設以及使用力量的意志、采取的方式方法等等,這些都是全新的理論和實踐課題。
中國在參與全球治理的理論層面要有大建樹。就目前而言,全球治理的理論大部分是圍繞沒有世界政府條件下的多邊主義治理展開,其基本原理幾乎都是“西方中心主義”的,國內學者大部分都是基于西方治理理論來展開研究。而全球治理的最終目標或者核心任務是如何建立一套合法、有效的治理理論來妥善解決全球性問題。作為國際體系中的最大公民社會,中國有必要提出系統的全球治理方向和全球治理政策,對現存的西方全球治理理論中不合理的成分提出質疑和挑戰,并貢獻一些能夠在國際學術共同體中站得住腳的概念、規則或理論等。另外,從長遠看,世界將走向一個沒有霸權、力量相對均衡的國際秩序,中國的全球治理主張應該定義為“社會的和民主的多邊主義”。G20機制重點放在對資本的管理、宏觀經濟的協調上,放在了“保增長”上,但經濟增長的落腳點是民生。因此,民生、反腐敗、社會公正、環境保護等應成為全球經濟治理的應有之義,自然成為理論研究和創新的重要課題。
《領導文萃》:最后,請您簡要談談國內治理與全球治理之間的關系。
陶堅:一直以來,國內治理與全球治理的關系是全球治理研究的重要課題,全球治理并非完全取代國家治理,要實現二者的互動,積極的國內治理可以促進全球治理,反之亦然。
經濟實力的質與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國在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的地位和影響力。只有堅持修煉內功,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不斷提升經濟實力和綜合國力的質量,中國的經濟影響力和話語權才能更容易被世界所接納,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的能力就越強。比如,提高經濟運行效率,調整升級產業結構,增強市場創新動力,特別是以制度創新為突破口,推動科技創新,實現創新優先的跨越式發展。
“打鐵還需自身硬”。當前中國經濟轉型困難重重,各種潛藏的矛盾暴露無遺,使得中國發展模式的全球吸引力下降,也影響到了中國在G20峰會上作用的充分發揮。如果說改革開放造就了2.0版的中國經濟,那么十八屆三中全會后,以全面深化改革為動力,將全力打造中國經濟的3.0版。只有在經濟上徹底改變“四高四低”的增長特征,即“高投入、高消耗、高污染、高速度”和“低產出、低效率、低效益、低科技含量”,才能奠定中國發揮世界大國影響力、增強參與全球經濟治理能力的堅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