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胡 夢
疼痛的低處(五章)
湖南 胡 夢
盤山公路像一條巨蟒,纏繞在大山的脖子,纏得杏花喘不過氣來。
中秋月,被一個電話懸在空中,似圓末圓。
遠在山西的丈夫,在電話的那端緊趕著架線的任務。任中秋月在杏花心中圓不上思念的一半。
田里的稻子,杏花咬咬牙收回了家。汗水打濕了八月的心事。
心上的相思草瘋長,占據了整個心房,杏花無力拔除。荒蕪,似要把她湮沒。
盤山公路上車來車往,每一輛進山的車都裝載著杏花的希望。當車輛駛過村莊繼續前行,每一輛車上又裝載著杏花的失望。
夜空把上弦月變成了下弦月。杏花的心里,月亮碎成一地的螞蟻,啃食著夜的無眠。
車來車往。夢中的那輛車子何時能駛回村莊,在杏花的天空灑下一陣甘霖?
山,吞食了夕陽。
暮色四合。
雨在天氣預報中若隱若現,成堆的稻谷在等待脫粒。南方加班加點的兒子和兒媳,用匯款單打發一小串數字,回家幫忙。
七十多歲的身體,再也不聽農事的使喚,汗水打濕了一身老舊的衣裳。
夕陽西下,月亮不來露臉的夜空,越來越黑,似要把人也湮沒在夜的無邊里。
天黑路滑,摔倒在家門口的是一大把不爭氣的年紀。
昏暗的燈光,忽然像太陽一樣明亮。從來沒有過這樣急切地對家的依戀。和衣躺在沙發上,身上摔到的地方才剛開始發痛。
老了,不中用了。
窗外的夜,越來越黑。說不清心里是祈求明天早一點天亮還是晚一點天亮?
一場秋雨一場寒。
屋外下著雨,屋內漏著雨。
瓦縫里漏下來的雨水,像汗珠滲透在杜鵑小小的臉頰。
十四歲的小女孩,弱小的肩膀為弟弟擎起一片天。臉盆、水桶、塑料瓶,該用的都用上了。接不完貧困生活里滲漏的雨水。
姐弟倆蜷縮在一處小小的不漏雨的地方,兩雙眼睛望向屋外的雨簾,望向黑暗的遠方。
弟弟不解地問:為什么爸爸媽媽要去打工?
杜鵑:為了湊足建新房子的錢。
弟:只要爸媽在家,其實我們可以不要新房。
杜鵑把弟弟緊緊地摟在懷里:但愿明天會是一個晴天。
風從遠方吹來。
吹亂花朵含苞的綺夢,吹彎炊煙守候村莊的心事。
樹葉在風的慫恿下,紛紛離開大樹在風里飛翔。一些葉子借著風勢,在風中飛得很遠很遠;一些樹葉在風中打了幾個旋,踉踉蹌蹌地撲向大地。
那些飛向遠方的葉子,在清閑的深夜里回憶一棵樹的溫馨。天長日久,面黃肌瘦。僅靠月光灑下的幾縷清輝,滋潤夢的突圍。
那些飛了幾步又回歸大地的樹葉,躺在泥土里安然入睡。不再有夢。有,也只是風中的驚魂未定。
村莊仿佛回歸了平靜。
一年總有那么一兩個季節,屬于風。
風從遠方吹來。
風向遠方吹去。
來來去去的風中,大樹的守望堅如磐石。
每一次風起,都要帶走許多樹葉和花瓣;每一次風落,都是幾聲嘆息和未知的音信。
在異鄉和故鄉之間。一朵雪花正在路上。
所有天氣匯聚成一種冷,定格雪花唯一的心事。
六角形的晶瑩,透視現實的冷漠。飛翔的高度,飄搖不定。越接近大地的溫暖,真相就越接近暴露。
近鄉情怯。
從容面對異鄉無數的冷,卻不知如何面對故鄉唯一的暖。
有一種思念,叫打開家門。
老槐樹伸出枯瘦的手掌,托起風塵仆仆的夢。在村莊最柔軟的地方,一朵雪花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