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新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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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欲』的抽象與『神性』的重建
——也談1940年代沈從文的小說創作
○馬新亞
沈從文1940年代的文學作品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是“鄉土抒情小說”,以《長河》《雪晴》為代表;二是“文體實驗”類作品,以《看虹摘星錄》《燭虛》《七色魘》三部集子為代表;三是文論和雜文,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見諸筆端,延續了他感懷時局、關心民瘼的人文情懷。沈從文1940年代的“鄉土抒情小說”,在延續他1930年代的抒情筆調的同時,融入了對湘西兒女以及整個中華民族歷史命運的深切關懷,因此呈現出了“寫實”的風貌,對以往的“牧歌情調”有所消解。對湘西兒女命運的深切關懷,一方面加深了沈從文作品的現實感,另一方面也使沈從文的“鄉土抒情小說”走向了衰竭。一個作家,特別是像沈從文這樣的有自覺文體意識的作家,當然不會在一種文體上原地踏步,短暫的停歇可能只是為再次的騰空積蓄能量。果不其然,隨著《燭虛》《看虹摘星錄》《七色魘》等頗具文體實驗色彩的作品集的發表,一個有著形式創新抱負和思想建構雄心的作家沈從文再次出現在讀者的面前。《看虹摘星錄》和《七色魘》兩部集子延續了沈從文的“情欲”抒寫,具有自敘色彩和文類雜糅風格。在1930年代的“鄉土抒情小說”中,沈從文是將“情欲”轉喻到湘西世界中的,湘西世界既包含想象的虛構性、記憶的重構性,也包含具體性、實在性,這也許就是沈從文的“希臘小廟”的堅實地基;在1940年代的“情欲”抒寫中,沈從文徘徊于抽象與具象、夢幻與現實之間,并有意無意地將個人的情欲經驗貫穿其中,以隱喻的形式傳達出一種撲朔迷離的審美效果。總體來說,沈從文1940年代的“愛欲”抒寫是向早期自敘體小說的一種回歸,這種回歸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更具探索意義的回歸。然而,沈從文1940年代的“愛欲”抒寫并沒有為他帶來更高的聲譽,《新文學》編輯、許杰、郭沫若等人眾口一詞,指責《看虹錄》是“色情文學”,為日后《看虹錄》的研究工作定下了一個灰色的基調;在上個世紀末、本世紀初的沈從文研究中,《看虹錄》逐漸被“解凍”,并被投以人文主義的目光;最近幾年,隨著《摘星錄·綠的夢》的出土,沈從文1930-1940年代的“情事”再次成為研究的熱點。這一現象應該一分為二地看待:首先,生活經歷本來就是一個作家斬不斷的精神臍帶,特別是沈從文這種善于從“人事”上獲取經驗和智慧的作家更是這樣,所以對1930-1940年代沈從文“情事”的考證,有利于更“人性”地理解他的復雜性;其次,對具體歷史情境的還原和對“當事人”的考證不能代替文學和思想研究本身,文學是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的,有同樣生活經歷的人,并不一定能夠寫出在思想含量、藝術水準方面相齊平的文學作品,這其中,作家的感受能力、思想深度、寫作才華的個體性差距占了主因。所以,了解作家的創作和思想,一方面固然要結合作家的生活經歷,另一方面更要貼合文本,從作家對經驗碎片的粘貼組合中,從文本所提供的若隱若現的情感和邏輯的線索中,從文本與文本之間的互文式對照中,找出屬于作家個人的審美志趣和思維機制。所以,僅憑對沈從文“情事”的考證,便得出沈從文有“泛性論”思想傾向的結論,并對他的思想深度、審美趣味做出看似平情實則矮化式的重估,也是一種學術意氣的表現。
“五四”新文學的一個重大發現就是——“人”的發現。“人”的發現又包括人的本能原欲的發現。由于人的本能原欲的壓抑而造成的“生的苦悶”,是“五四”新文學所開啟的一大敘事資源,從郁達夫的《沉淪》到沈從文的《看虹錄》,從路翎的《饑餓的郭素娥》到張賢亮的《綠化樹》再到王小波的《黃金時代》,表現“性”,并把“性”與國家民族、現代文明、革命邏輯并置,用“性”來解構那些冠冕堂皇、正襟危坐、義正詞嚴的“秩序”,正是這一敘事傳統所提供給我們的精神資源、思維基點、方法手段。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不是不能表現“性”,關鍵用怎樣的態度去表現“性”、表現“性”的終極目的是什么。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提供給我們一個最簡單的標準來鑒別“人的文學”和“非人的文學”,這個標準就是作者的態度是“嚴肅”還是“游戲”。研讀沈從文的《看虹錄》《摘星錄·綠的夢》,我發現作品中有多處女性身體的細節描寫,甚至有套用古典情色小說細節描寫的痕跡,也許這就是沈從文的這些作品飽受詬病的原因。但情色小說的審美效果往往止于感官的享受,并在這份輕松的享受中躲藏著一個“文人狎妓”的游戲心態,而《看虹錄》這類作品卻有著濃郁的生命意識的流注。這種生命意識的流淌,不僅僅局限于這類作品,在建國后所寫的《抽象的抒情》中,沈從文這樣寫道:“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轉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奏,可望將生命某一形式,某一狀態,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①沈從文對生命意識在文學中的作用,以及“愛欲”在生命意識中的分量,都有著大體一致的看法和認識。在他看來,在文學中表現“愛欲”,使生命不朽,這不僅是一個作家的安身立命之法,也是文學和藝術的永恒法則。將“愛欲”與文學的發生學聯系在一起,這種觀念本身就足以與那些“色情”文學劃清界限了。沈從文對“情欲”的抒寫是以“身體”為載體的,但卻能超越“身體”,對人的存在作出形而上的思考,這種思考以拋棄“道德名詞”為起點,以到達至真至美的境界為終點,有著強烈的“泛神論”的印記。沈從文在這個階段還提出了“愛”與“美”的概念,這兩個概念與生命的“神性”緊密相關:“愛”有生的一切,就會發現“美”,發現“美”也就發現了“神性”,因為“美固無所不在,凡屬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無不可見出其精巧處和完整處。生命之最高意義,即此種‘神在生命中’的認識”②,理解了這句話,也就不難理解沈從文在《看虹錄》的開頭和結尾都提到的“神在我們生命里”的深刻含義。“愛”和“美”的境界就其實質來講,就是一種藝術的境界,只有在藝術的境界中,人才能擺脫物質欲望、道德名分的束縛,使自然本性得到釋放,使生命原有的完整性得到恢復,最終達至生命的最高形式——“神性”。沈從文在《燭虛》《水云》《關于云南漆器及其他》中曾多次對生命的“神性”狀態進行描繪,對音樂、美術在構建生命“神性”中所起的作用有多次的闡述。概括來講,沈從文所理解的生命的“神性”是一種以線條、聲音、色彩、身體為依托,又擺脫了實物身體的束縛,并朝著至幻至美境界迸發的生命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人的生命是敞開的,人的生命力是滿溢的。
對“人”的生命力的找尋和重造,一直是沈從文文學理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前期和中期的具象層面的找尋到這個時期抽象層面的探尋,沈從文實現了從經驗到體驗的騰挪,他在這個時期有意從文化上、思想上為抽象意義被抽離、英雄維度被消解、庸俗主義大行其道的民族肌體重構一種形而上的參照系;他力圖通過隱喻構造一個寓言,在整體性坍塌之際,保留一片文明的碎片和標本。換句話來說,就是沈從文要在“神的解體”的年代重造生命的“神性”,用這種“神性”來結束無光無熱的生命狀態,給新的生命一種刺激啟迪。所以,研究“愛欲”抒寫在這個階段的發展變化,就必須結合他在這個時期的思想動態,并將他在這個時期的所有作品進行互文式的對照,才能發現“常”中的“變”,理清“變”中的“常”。
注釋:
①沈從文:《抽象的抒情》,《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527頁。
②沈從文:《愛與美》,《沈從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60頁。
(作者單位:湖南省文聯)
責任編輯佘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