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月令

○ 吉布鷹升

草木月令

○ 吉布鷹升

柳月

一月里柳樹光禿禿的枝條顯得疏疏朗朗，和柳杉、紫薇、落葉松等樹木一樣寂靜等待春天的來臨。臘梅綻開黃玉般透明的花朵，飄來一縷縷芳香，沁入心脾，使人心清神靜。除了臘梅，幾乎所有的花朵早已凋謝了，連紫菀、一年蓬、廣玉蘭這樣花期很長的草木都在十一月相繼枯萎了花。草地上有的草已經枯萎，有的卻悄悄然生長著新的莖葉。于是，你想到草木無時無刻在凍土里寂靜地生長著。螞蟻躲在洞穴里幾乎不再出來活動了，即使太陽出來的時候。除了白鹡鸰、草鹀、灰色林鶯、麻雀等少數幾種鳥，大多是的鳥都過著隱逸生活。譬如，鵲鴝在三月后激越地歌唱，其聲嘹亮婉轉悅耳。然而，它進入了秋天后聲音沉寂了，即使鳴叫，也發出另外一種聲音，是寂寞的顫音。有時候，還看見柳鶯在樹上活動，甚至飛落在草地上覓食，大概它們也懶惰不再遷徙到溫暖的南方。陽光燦爛的時候，柳鶯、鵲鴝和其他鳥會寂靜地來到花園。然而，在寒冷的天氣里，鳥兒都在經受饑寒的考驗，麻雀的叫聲不再是聒噪。它們睡得早，也起得晚，有時候天大亮才聽見它們從樹上醒來。一月里人們曬著太陽，似乎無事可做了。最妙的是瞬間，一縷縷梅香隨風裊裊飄來，鵲鴝撲棱飛落在草地上高傲地翹起尾巴，跳跳停停，忽然有人走來，它又一聲撲棱飛到了樹上。氣溫降到零下幾度，溪流變成了一條飄逸的白練，懸崖上的冰掛晶瑩剔透。雪落下來，大地寂靜，萬物仿佛在傾聽雪。積雪壓得樹枝低垂著。遠山白皚皚，雪地上云雀過著群居的生活。一月，大地并未沉睡，近了二月，有了初春的一點點氣息，又有冬末的意味。

杏月

二月，冬天在很不情愿退去的時候，春天一步步走來了。二月，草木從凍土里陸續醒來，天空碧藍，天氣暖和，陽光明媚，風呼呼吹著，不過，有時候，天氣寒冷，飄著雪花。二月，冬天還在門口孤獨地徘徊，卻不得不讓步給暖和的春天。二月，梅花凋謝，櫻花即將綻放，柳樹在地下為枝條泛青努力，艾蒿比冬日賣力地抽出新的莖葉，留鳥不必擔憂霜凍，新生的羊羔快活地搖著尾巴蹦跳。二月，春耕開始，洋芋種子播種，等候著細雨的滋潤，破土生長。二月，大地回春，鳥兒將放開美麗的歌喉，蟄伏的蟲子爬出洞穴，草木在醞釀新的芳香。二月，暖風在疾走，把春日相告。二月，山岡、森林在寂靜地等待雨露的滋潤，然后為春日欣欣然織出新的綠裝，迎接百鳥的歸來。二月，隨著春陽回歸，很多意想不到的好事會降臨大地。二月，憧憬遠方，如花兒陸續綻放大地。

桃月

三月春光明媚，櫻花開了，滿樹的繁花，如星光般燦爛耀眼，散發出一縷縷淡淡的清香氣息，呼吸著春的第一縷花之氣息，多么令人舒暢又賞心悅目。過幾日，雪白的花隨風飄落，一枚枚細小的花瓣如花瓣雨飄落著，花之生命的短促，又令人心生幾多愁。然而，大自然是那么精彩又生生不息。桃花、梨花又相繼爭艷了。淺紅淡白的桃花，嬌艷欲滴；雪白的梨花，仿佛透明、溫潤的白玉。過了幾天，桃樹枝上現出嫩綠的、纖細的葉子，梨樹枝抽出了嫩綠、鵝黃的葉片，都是那么鮮活。柳樹光禿禿的枝梢在春風的吹拂下，不經意間泛青，長出了點點鵝黃、嫩綠的葉芽，那柔曼的綠枝條輕搖著，仿佛是裊裊的音樂。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柳鶯，尖聲細語地鳴叫，是銀鈴般的聲音，你抬眼望去，它俊俏、嬌小的體態，橄欖綠的背羽，翅膀上綴著點點微黑，淡白的腹，尖細的喙，忽而從枝上起飛撲棱扇動翅膀穿梭，忽而又落在枝上探頭探腦，忽而輕輕地啄柳枝，一點也不安分。無論是它尖細、清脆的聲音，還是撲棱棱振翅輕盈地飛翔，無不洋溢著春的歡樂。它是春的使者，初春里最先為我們帶來春之聲。我以為柳鶯是候鳥，然而在去年寒冷的冬天里，在花園里依然見到它們在樹上穿梭飛翔。不過，它們的飛翔和啼鳴沒有春天里那般讓人感動歡悅。三月末，一聲聲清脆嘹亮的歌喉響起，在秋冬蟄伏的鵲鴝開始棲息在高高的枝上歌唱，不再過著寂寞的隱逸生活。它們的歌聲是那么張揚，激越亢奮，晨光熹微到晌午的這段時間，都能聽見它們優雅悅耳的聲音，讓其他鳥兒的歌聲相形見拙，連喜鵲也妒忌起來從而去驅趕它們。蒲公英靜悄悄開放了金燦燦的花朵，不久幻化為輕盈的、雪白的冠毛，趕著晴日競相在風中播撒種子。倘若你來到郊外漫步，風呼呼吹，榿木、白楊抽出了嫩綠的葉芽，馬桑樹開放了玫瑰紅的花，一朵朵簇生枝上。一群群山雀在清脆地啼叫，你追我趕地穿梭飛翔，好不熱鬧。伯勞棲息在高高的枝梢上啼鳴，其聲婉轉激越，仿佛清泉噴涌流淌。河岸的白鹡鸰吱吱啼鳴，忽而落在堤壩上用尾毛拍打著節拍，忽而停停飛飛。白鷺在空中輕盈地飛翔，仿佛是一枚枚葉子在飄飛。草地漸漸泛綠，土地里洋芋露出了綠頭巾，玉米的莖葉在透明的地膜里閃爍著露珠。白楊樹秀美的、嫩綠的葉子閃耀著光澤，漸漸變為潤綠淡黃，遠遠望去，仿佛涂了一抹抹秋日的金色，過了數日又幻化為碧玉般的翠綠了。倘若來到山林里，你會發現榛子樹初生的、柔和的新葉，生著柔毛，小葉杜鵑樹悄悄然開放了粉紅的、纖細的花瓣。烏鶇在溪流巖石上棲息歌唱，白頂溪鴝沿著溪流時而清脆地鳴叫，時而落在石塊上歡樂地舞蹈，山鷦鶯在林間發出顫音。一群灰色的柳鶯，是山林里最小的鳥兒，在無憂無慮地漫游，不時發出輕聲細語。蕨草伸出了拳頭狀的莖葉，菖蒲抽出了綠劍。樹林里傳來了野雞“布嚯……布嚯……”的聲音，仿佛在掙扎咳嗽。密林里挺拔的喬木杜鵑樹葉羞澀地開放了粉紅的花瓣，一縷縷清香隱隱約約地飄來。青岡樹初生鵝黃的、柔弱的小葉，迎風搖曳。你順著山間的任何一條蜿蜒的小徑啟程，都會找到一個新的世界。

槐月

一條碧玉般的河流從峽谷里蜿蜒流去，時隱時現。幾條小溪流從山間潺潺流入河流里，白頂溪鴝、紅尾水鴝翹起尾毛在吱吱啼叫，時而沿著溪流停停飛飛。懸崖上一棵孤零零的樹木在盛開著粉紅的花朵，仿佛以溫暖的微笑迎接過往的生靈。白楊樹潤綠的葉子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光亮，刺梅躥出了綠葉，三月棗綻放出淡白的花，龍膽草開放了纖細的紫藍花。黑冠山雀在樹林里你追我趕地漫游，柳鶯發出了尖聲細語，伯勞棲息高高的枝上啼鳴，三道眉草鹀發出了銀鈴般的歌聲，野雞在“布嚯……布嚯……”啼叫。高山松躥出了一盞盞紅褐色的燈。牧人隨著羊群在山岡樹林里漫游，初生的羊羔歡樂地蹦跳著。大薊草伸展出的綠葉排列成一朵蓮花，風呼呼吹著帶來了遠方的氣息。一只鷹在空中高傲地飛翔盤旋，一個穿著舊披氈的老人背著柴火在地埂上休憩。

杜鵑開始在遠處“布谷……布谷……”啼鳴，云雀從草地上撲棱棱起飛升空啼囀。紅樺樹枝上綻放了星光燦爛般的白花，喬木杜鵑上簇擁著鮮艷的花朵。灰色的林鶯棲息電線上對著遠方不知疲倦地啼鳴，仿佛在呼喚心儀的她。小檗樹上躥出了一簇簇金燦燦的花朵，珙桐樹雪白的花朵在風中如鴿子在振翅凌空飛翔。蟋蟀蟄伏在草叢里低吟，蜻蜓開始輕盈地飛舞。

青青的燕麥迎風搖曳著散發出清新濕潤的空氣，苦蕎淡綠的莖葉上開出了纖細的、白色的花朵。艾蒿散發一縷縷淡淡的、苦澀的清香，松樹在陽光下彌漫松脂的清香。夏枯草開放的紫藍色花仿佛在寂靜地聆聽大地，蒲公英齊整整綻放燦爛的黃花。燕子從南方飛來，低低地飛舞，啄木鳥在樹林里啼鳴，其聲激越亢奮，還有很多候鳥陸續抵達爭先恐后地啼鳴。斑鳩在巢穴里孵蛋，云雀、伯勞、柳鶯等鳥兒各自唱著歌謠。

碧空如洗，山岡爬上了一抹抹淡綠的嫩草，大地萬物新鮮如初。

蒲月

五月大地蔥郁潤綠，空氣里混雜著草木濃郁的芳香氣息。杜鵑樹漫山遍野盛開著雪白的花朵，仿佛天上的朵朵彩云飄在那里，又如一群群白羊在山林里游蕩。草坡上的鈴鈴香青、珠光香青、乳白香青競相綻放雪白的花朵，散發出淡淡的、蜂蜜般的清香。草莓開著白色的花朵，仿佛星空燦爛。車前草結了白色串珠，曼陀羅花吹起了白色的喇叭。熊蜂嗡嗡地追逐花朵，蝴蝶無聲地伸出細長的口器寂靜地吸吮花蜜。龍膽草靜悄悄開出紫藍花，仿佛飄來一首首曼妙的樂曲。晶瑩的露珠閃亮著，又在陽光照耀下消失了。大薊草開著紫花，艾蒿散發濃郁的苦澀清香。黑色的“阿拉”鳥尖叫著在飛翔追逐，鷂鷹在空中盤旋，啄木鳥在敲擊樹干發出“嘟……嘟……”的聲音。火棘綻放了纖細的、潔白的花朵，樹莓散發出濃郁的、熏人的芳香。杜鵑在拼命地啼叫，野雞在激烈地啼鳴。伯勞棲息在枝上高傲地啼囀，云雀在空中不住地婉轉。苦蕎綻放星星般燦爛的白花，洋芋開出潔白的花朵。烏鶇在溪流岸邊優雅地歌唱，山鷦鶯在樹林里發出顫音，貓聲雀在發出近似貓聲或嬰兒啼哭聲，紅嘴藍鵲在巡游山林。牧人隨著羊群在自由漫游，空曠的山岡到處涌動著鳥語和草香。天空湛藍藍，有幾處白云在悠然地飄浮。在陽光下，躺在松軟的綠草地上，自由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草木芳香和鳥語讓人忘記了歸去。

荷月

這是六月里的一天。

天空湛藍藍，飄著幾朵悠悠的白云。空氣因為昨夜的雨而變得無比清新，地上的泥土散發出濕潤的氣息。

一條隱隱約約的小徑通向山岡，兩旁的草木郁郁蔥蔥，露珠在陽光下閃亮著，三月棗枝上結了小小的青綠的果實。

苦蕎結了黑褐色的顆粒，洋芋的莖葉開始衰敗呈現黑褐色。樹林里蟬在鳴叫聒噪，山雀在穿梭飛翔，不時發出吱吱的叫聲。

一條溪流從峽谷里潺潺流淌，從懸崖落下如一條飄逸的白練。兩只烏鶇在溪流上空追逐飛翔，一只白頂溪鴝對著溪流發出清脆悅耳的歡歌聲。

乳白香青草躥出了小小的潔白的花朵，珠光香青草盛開著的朵朵白花散發出蜂蜜般的芳香。

委陵菜黃花燦爛，紫菀綻開了紫色的花瓣，蝴蝶、蜜蜂忙不迭地采蜜。伯勞棲息枝上啼叫，或清脆，或嘹亮，或婉轉……柳鶯在灌木林里飛翔，發出輕聲細語。

榛子樹結了綠色的、近球形的果實，索瑪花還在零星地開著，朱雀在遠方優雅地歌唱，野雞在啼鳴。

一只云雀從草地上起飛升空，不時啼叫著，又落下。另外一只云雀又啼叫著起飛了，仿佛在展示美妙的舞姿和歌喉。

我對面的山岡，一群群白羊在游動，不時傳來牧人吆喝聲，隨即消失在空曠的大山里。

暖洋洋的陽光照耀下來，山岡草木芳香仿佛在蒸騰彌漫著，使人心清神靜。無論坐著、站著，或是走著，空氣里到處傳播著鳥語和蓊郁的草木清香氣息。

一叢叢樹莓結了一顆顆紅紅的果實，讓人垂涎。“嘎點”鳥在發出顫音，“其阿哦”在山林里漫游鳴叫。

一匹黑色的馬兒在葳蕤的草地上覓食，不時打著響鼻，搖著尾巴。我走過去，它飛跑起來，鬃毛在風中飄逸。

山岡下，一個荒村孤零零坐落著，殘垣斷墻無言訴說著村子的歷歷往事。十幾年前，村里的人們撤掉房屋和賣了牛羊，搬遷到了外地，從此告別了祖輩生活的山岡，永遠不再回來了。

然而，山岡樹林卻避免了被破壞而植被生態迅速恢復了。每年春天，野雞、啄木鳥、云雀在不住地啼鳴，其聲激越亢奮。野豬、狐貍在山林里奔跑，蛇在林下草地爬行。

一位穿著披氈臉色黝黑的牧人漸漸來到我的身邊坐下，望著前方的山岡，感慨地說“現在人們搬遷后，山上的樹林是很茂密了。”

后來，又走來了幾個小孩。我說，“狐貍也多了。”

那個十一二歲的男孩望著我笑，“有一天，我投擲了一塊石頭，差點打在了一只狐貍的屁股。”另外的小孩哈哈笑起來。

老者抿嘴微笑，說“狐貍吃野雞，野雞比前幾年少了。野豬拱食洋芋、苦蕎，挺厲害的，沒有辦法。”側身望去，“瞧，那邊土地邊沿立了一些竹竿，拴了白色的塑料和稻草人，是嚇唬野豬的。”

“野豬很猖獗。以后，我們這里搬家的人會更多。”不過，他對此沒有憂心。

天空湛藍藍，山嶺山岡連綿形成蒼蒼莽莽的氣象，有的地方籠罩著如煙的青嵐。

人們孜孜以求的權力、金錢、名利等比起這湛藍遼空的天空、明媚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又算得了什么呢？

吉布鷹升，四川大涼山人。在《人民文學》《兒童文學》《湖南文學》《滇池》《山東文學》《星星》《中國校園文學》《散文選刊》《廣西文學》等刊發表作品，出版《游牧涼山》《彝人族語》《美麗的瞬間與永恒》《隱匿山間》《有一種感覺叫思念》等書。獲冰心兒童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第二屆全國十佳教師作家獎，第五、六屆四川省少數民族文學獎等獎項。其中，《彝人族語》一書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圖書館收藏和日本亞東書店銷售。

責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