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貝保·熱合曼
老K和他的六弦琴
艾貝保·熱合曼
老K是我們老家阿克塔什人氏,本名叫阿里木·努爾。說是老K,其實年紀并不大,掐指算來那一年他也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之所以要叫他老K,也是事出有因。我們維吾爾男子除了愛下方,也喜歡玩撲克牌,只是玩的方式有別于漢民族的“斗地主”和“雙摳”,而是叫作“七摞”。其主要區別是對局雙方四人每一輪只發七張牌,因為每一沓牌要單獨摞在一起,便稱之為“七摞”。由于這種玩法最終要靠點子大小定輸贏,而阿里木特別爭強好勝,同時在我們那里也只有他才有條件擁有一副撲克,所以他就私下在撲克牌上做文章,說穿了也就是在四張點子最大的老K上做記號。時間長了,這四張牌便有了明顯的標識,而尤以黑桃老K最好認,有一個叫哈斯木的頑皮小子有一天就隨口送了阿里木這么個綽號。對于我們維吾爾族來說,綽號具有特殊意義,一般都和相貌、身份乃至性格相關。譬如叫買買提的,如果是從事打鐵的,就稱為買買提鐵匠,而如果要是趕車的,則叫車把式買買提。而阿里木除了有老K這樣一個綽號外,還有個他比較看重的綽號,那就是教書先生。
不過自打有了老K這個綽號后,教書先生就很少有人再叫了,就是他的學生也不例外,當面叫他老師,背地里一律叫他老K。而阿里木的可愛之處,就在于他對這個明顯帶有譏笑色彩的稱呼并不在乎,只要不是在校園,也就順其自然、隨人叫去。“叫就叫吧,又不讓我請客吃飯,有什么了不起!”他總是這么說。
老K生就一副修長的身材,尤其兩條長腿令人羨慕,然而令人費解的是,這么好的兩條長腿卻極不善于跑步,像個女人似的,輕飄飄、慢騰騰,稍一加速就給人一種要栽倒的感覺。如今有一種理論比較走紅,說是男人女人味十足,終成大器,可老K卻恰好相反,不僅沒能成為一個響當當、硬梆梆,家喻戶曉的公眾人物,反而無聲無息幾十年,幾乎被人遺忘。而當時老K的老婆海爾尼莎和他形成鮮明對照,不僅人長得膀大腰圓,而且說話粗聲大氣,尤其力大無比,這一點我曾親眼目睹。有一次村里分瓜,一般都是一頭毛驢馱一麻袋瓜,而老K的老婆硬是自己扛起一麻袋走了,一路上不但不歇一次腳,而且氣不喘、身不晃。再說老K的長相,不管春夏秋冬總是留著一頭茂密的長發,呈褐黃色且自帶那么一點兒卷,尤其頭上前后兩個旋很是扎眼,于是有人私下說這種人命不好,因為前旋老子后旋娘,其雙親肯定活不長,但直到今天據說兩個老人均都健在,而且牙口很好、飯量很大,一點也沒有要離開人世的跡象,看來那種說法毫無依據。而老K的眉毛則短了些,也粗了些,與修長的身材不太成比例,好在時刻不停地轉動著的眸子卻又黑又亮,透著一種少有的靈氣和智慧,這是阿克塔什那些曾和他一起用尿和過泥巴的同齡傻小子所無法相比的。
老K當時在阿克塔什小學代課已五年多了。因為村里實在教師奇缺,外地人又不愿過來,鄉上文教干事托乎提迫于無奈,只好圈里沒有馬便用騾子代替,讓上過幾天學又有一些音樂天賦的老K當了教師。因為畢竟是半路出家,老K也就難以勝任語文、數學等幾門主課。有時老師實在拉不開栓,校長也只得讓他暫時頂替一下,不過也就在這種時候令老K洋相百出、留下笑柄。
有一年教五年級語文的阿麗婭老師因為流產住進了鄉醫院,校長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就讓老K去代課,不曾想這老先生在串講一篇課文時竟借題發揮,硬是把抗戰時期的“小米加步槍”解釋成將小米裝迸槍膛,打得國民黨軍隊睜不開眼睛,從而才取得了八年抗戰的偉大勝利,鬧了一個誤人子弟的大笑話。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但老K畢竟是老K,總是不甘寂寞、樂意表現,用現在的話說是體現自我價值,因而不懂也要裝懂,否則心里就像貓爪在撓,癢得難受。
比方說有一天學校政治學習,討論時人們話題不知為何就扯到了法國巴黎公社,當話題進行到巴黎公社最終為什么會失敗時,一直低頭瞧著地上兩只小蟲子打架的老K,猛然抬頭脫口而道:“那是因為沒有開展‘農業學大寨’運動!”令在場的所有教師好一陣捧腹大笑。好在這種現象在那些年代屢見不鮮,人們也就見怪不怪,而他自己更覺得沒什么了不起,偶爾有人問及此事,他不但不覺得臉紅,而且還會強詞奪理:“這有什么好笑,誰讓起了‘公社’這么個名字?!”其實仔細一想也是難為了老K,如今有人在電視臺當著億萬觀眾不是也說不上長安街在什么地方嗎?老K在阿克塔什小學的本職工作是教音樂,這當然和他無師自通的音樂天賦有直接關系。都說維吾爾男孩子會說話就會唱歌,女孩子會走路就會跳舞,這在老K身上得到了充分驗證,單憑老K能把小提琴當艾捷克拉,而且一樣美妙動聽時,你就不能不說他是一個天才了,如果再不讓他去當音樂教師,那實在是一大損失。都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用在老K身上還確實如此。
平心而論,老K的音樂課上得還是相當不錯的。雖說當時幾乎沒有一本音樂教材,甚至連一架最普通的腳踏風琴都見不到,而且凡是舉世公認的優秀歌曲一律不準教唱,但老K仍將全校五個年級的音樂課排得滿滿當當、一節不落。當時廣為流傳的語錄歌不僅每個學生部會唱,甚至連他們的家長也受其熏陶,在田間地頭或是批判會上都能像模像樣唱上幾首。尤其令人拍案叫絕的是經過移植的革命樣板戲的一些經典唱段,一經老K教唱,其韻味更是美妙絕倫、久唱不衰。那些年村上會議特雖多,今天斗私批修、明天批林批孔,而每當此時,老K必唱主角。像李鐵梅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和楊子榮的《共產黨員》幾乎成了逢會必唱的保留節目。
然而作為一名音樂教師,老K多少有些不能安于現狀。他總是覺得自己似乎還少一樣東西,究竟是什么,他還一時說不清楚。不過,他還是隱隱約約地感到應該及早擁有這樣東西,如果有了它,他就會如虎添翼,在阿克塔什甚至更遠的地方飛翔。直到后來村里來了知青,而且是他在無意間走進一名叫作塔依爾的宿舍時,他才猛然醒悟,他需要的不是別的,正是被塔依爾和所有知青視作生命一樣寶貴的一把六弦琴。
在此之前,如果說老K津津樂道于他那把老掉牙的都塔爾琴時,從現在開始他的魂卻被這把誘人的六弦琴給勾走了。他做夢也不曾想這尤物竟會發出如此神妙的聲音,這聲音仿佛來自天堂,讓人禁不住產生美妙的幻想。說是行云流水,卻又更舒緩、更清亮;說是馬踏飛燕,卻是更輕捷、更靈動。你把這聲音當作一首雋永的小詩,好像長了翅膀帶著你在天界翱翔;你把這聲音比作一幀丹青,好像身在仙境,似醉非醉似醒非醒。難怪最近一段時間,老K覺得他的幾個得意門生不像以往那么有精神,原來都是因為這把六弦琴的緣故。
說實話,老K以前也只是在城里堂叔家中一本舊畫冊里見過這玩藝。當時只是從感觀上覺得六弦琴外形好看,但究竟發音如何卻是一無所知。今日親眼所見,又是親耳聆聽,著實讓他心跳不止、熱血沸騰,尤其看到彈奏者那瀟灑不羈而又如癡如醉的神態,更是令他忌妒得要命。他似乎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傷害,讓他感到五年以來枉做了一名音樂教師。他覺得這種現狀如果任其發展下去,將會給自己造成很不好的負面影響。也就在這個時候,老K才對“野貓趕走家貓”的民間故事有了刻骨銘心的體驗。不過老K還是很快又恢復了鎮靜,因為在他心中己經有了一個小小的計劃,如果這計劃能夠順利實現,他就讓“吹拉彈唱還得屬我們的老K”的現實在阿克塔什繼續保持下去……可這必須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他必須及早行動,如今這世道總是夜長夢多、變化莫測,如果稍遲一步黃花菜就涼了,而那時就沒有后悔藥可吃了。
“不錯,我的工資每月是四十多元,但你們有所不知,我在結婚的時候可是背了不少的債啊!為了早日償還這筆債,我平時連羊羔肉都舍不得吃上一口,你們看,我這桌子還沒上油漆呢?”看著阿不都和哈力克有滋有味地抽著香煙,老K不慌不忙地說:“我最看不上那些五分加綿羊的軟蛋學生,別看他們在學校時像模像樣的,到了關鍵時候一個比一個跑得遠。我喜歡的就是你們這樣的孩子,有膽量,講義氣!”見兩個弟子聽得聚精會神,老K有些得意,止不住侃侃而談,“如果要是我也有知識青年那樣的一把六弦琴,你們就每天都可以到我家來玩。我彈琴,你們唱歌跳舞,那可有多痛快呀!”老K說完,竟伸展雙臂做了一個漂亮的舞蹈動作,眼里也放著光彩。
阿不都到底是個急性子,當聽完老K上述一番表白之后,心情很是激動,如同小澗小溪在匯入大海之時總要發出一陣轟響。他覺得老K待他和哈力克太好了,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超過了親生父母。就因為學習不好,在學校里老師和學生都小瞧他們,尤其那幾個長得最漂亮的女孩子,跟他就像仇人似的,見了面從不打一聲招呼,頭一低就過去了。回到家也是如此,父母很少將他當人看,重活臟活都是他的。然而阿里木老師卻截然相反(真奇怪,阿不都竟在內心中不由改變了對老K的稱呼),不僅和他們暢所欲言,無話不說,而且把他們當作親兄弟一樣,又是敬煙又是遞茶。“阿里木老師,如果你買了六弦琴,我一定天天晚上到你家來。”阿不都說。聽了這話,老K自然高興,他先給阿不都和哈力克續上茶水,然后又一次取出煙盒。“放心抽吧,今天我家不會再有外人來的。”老K說。
一直沉默不語的哈力克終于坐不住了。“阿里木老師,今天你讓我們來,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讓我們去做?”像是已經猜到了老K的心思,他有些激動地說。見哈力克一語道破天機,老K差一點叫出聲來。但為了做出他并不是有意而為之的樣子來,老K只能拐彎抹角地說:“其實也不是多么為難的事情,只要手頭再捏緊一點,湊出個二三十元錢也還是可以做到的,只是……”然而阿不都卻沉不住氣了:“阿里木老師,你就直說吧,有什么辦法讓你才能又不花錢,又能買到一把六弦琴?”“是啊,你是老師肯定會有好辦法!”哈力克也有點著急,止不住催促道。
看到時機己經成熟,老K這才趁熱打鐵:“好,那我說說看,我現在身上只有十元錢,據說在上海買一把紅棉牌六弦琴要四十元錢,目前還差三十多元,不知你倆可否湊出這個數字。不過請你們一百個放心,今后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會歸還給你們。”對那時農村的兩個孩子來說,這個數目顯然是太大了,因而阿不都和哈力克都有點目瞪口呆。說實話,不要說他倆自打娘肚子里生下之后沒見過這么多錢,就是他們的父母也是很少見過的。
可是老K己經開口了,而他倆也已經夸下海口要為老K幫忙,男子漢就是男子漢,兒子娃娃就是兒子娃娃,如果在這等節骨眼上打退堂鼓,那可就不夠義氣、不夠哥們了,與其如此,還不如像女人一樣蹲著尿尿算了。可又到哪里去湊這么多錢呢?阿不都和哈力克一時真不知如何是好,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說,只好低頭默默不語。一時間屋子里靜得出奇,即使掉一根針在地上都聽得見。“如果讓你們為難,那就算我沒有說。”聽老K這么一說,哈力克和阿不都就坐不住了。“不,阿里木老師,再讓我們想想辦法!”阿不都說。“是啊,活人怎么能讓尿憋死!”哈力克也不甘落后。
從老K家出來之后,阿不都和哈力克邊往回走邊各自在心里盤算起來。但他倆一致覺得在很短時間內湊齊這筆錢,無論如何都有著相當的難度。他倆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學生(那時邊遠地區都是如此),談不上有經濟來源,雖說他們的父母都是強勞力,一年下來掙不少工分,但由于工值太低,年終就分不了多少錢,加之各家都有五六個孩子,經濟狀況肯定比較差,當時吃飽肚子是第一位的,手頭有沒有零花錢則處在次要地位,萬一有個生老病死,一般都在家禽家畜身上去考慮。阿不都想,要弄到這筆錢需花大力氣才行,直接向父母伸手,一是沒有,二是還會引起懷疑。哈力克也在考慮,如果不照老K的意思去做,今后肯定會失去他的信任,而他自己也于心不忍,因為老K畢竟救過他一命,知恩不報也不得好報。怎么辦呢?還是動動腦子、想想辦法再說……
和阿不都和哈力克的焦慮心情恰好相反,老K在送走他倆之后終于長吁了一口氣,為了放松一下自己,老K一頭扎在床上,伸展四肢,仰面朝天,一邊吹著口哨,一邊開始想著心事。由于代課好幾年,老K也耳濡目染學會了凡事問個為什么,從而養成一種善于思考的好習慣。不過有別于其他老師的是,老K更倔強一些,不管什么事情都要經過深思熟慮、權衡再三才做決定。對自己有利可圖的,想方設法堅決撈上一把,哪怕價值很小;對自己沒什么好處的,就是用鞭子抽,也很難讓他沾邊。
就說買琴這件事吧,如果老K態度強硬一點,老婆海爾尼莎即使再兇,或許會真有同意的一天。然而老K覺得這樣不劃算,因為他實在不愿多花自己一分錢,但不買又不行,因為那個叫作塔依爾的知青越來越不像話,一到晚上就要彈琴,那琴聲如同魔鬼讓不少人鬼迷心竅,不思茶飯,就連老K自己都不由自主要側耳傾聽一陣才肯罷休。為這事他經常坐臥不安,心如刀割。他實在不愿失去自己的地位,他在阿克塔什的這種地位可是經過千般辛苦萬般努力才換來的,如果單憑一把六弦琴就讓外鄉人取而代之,那可萬萬不行。好在自己技高一籌,關鍵時刻想出如此高招,從而讓他在即將倒下之時又重新站了起來。計劃已進行到一半,下一步就等著送貨上門,他又一次暗自掠過一絲笑意。“如果把這個計劃告訴老婆,她肯定也會喜上眉梢的。”老K美滋滋地想。
老婆海爾尼莎回來得很晚,大概又是去串門了,這已是她的老毛病,老K早已習以為常。“累了吧,我己做好了晚飯,是你最愛吃的過油肉拌面,味道好得很。”老K一邊端上晚飯,一邊有些討好地說。“放起來吧,我已在阿瓦汗大媽家吃過了。”老婆海爾尼莎乜斜著眼睛瞅瞅老K手中的飯碗,沒好氣地回答道。“早知道你在別人家吃飯,我就少做一點,天這么熱餿了真可惜。”“人家硬要留著我吃飯,我有什么辦法。再說省下一頓飯不是更好嗎?”老婆海爾尼莎有些火了,將坎肩往床上一扔,瞪著一雙漂亮而又咄咄逼人的大眼睛。老K有些后悔,趕快陪起了笑臉:“好了好了,你不要為這件小事而生氣。傷了身子可不得了,要花很多錢的。”老婆不再言語,只是看看墻上的掛鐘便開始寬衣解帶準備上床。夜已經全部黑將下來,窗外除了偶爾有幾聲狗吠,不再有任何一點動靜。
但老K似乎沒有絲毫睡意,他要把自己的計劃說給老婆聽,為的是讓她感到意外而驚喜。在聽了老K娓娓動聽的敘述之后,老婆海爾尼莎的確表現出了極大的關注,因為老K不但沒有伸手向她要錢,而且還要為家里增添一件擺設。“想不到你還真有兩手!”老婆說。隨后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似的,一轉身,竟一反常態地主動用雙臂勾住了老K的脖子。“這么說咱們家也會有一把六弦琴了。實話告訴你,到現在我還沒見過那玩藝到底是什么樣子,只聽別人說知青那里有一把,聲音很好聽。如果你愛我,就給我弟弟牙生江也弄上一把。”
她就是這么一個貪得無厭的女人,始終就沒有過滿足的時候。為了她的弟弟牙生江老K委實費力不少,一雙當時也只有在上海才能買到的回力鞋,那可是老K在堂叔那里死纏硬磨一個星期才弄到手的,當他穿著那雙白色回力鞋回到村子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年輕小伙子都睜大了眼睛,沒想到當天晚上就被老婆海爾尼莎拎著送給了她弟弟。還有那件軍大衣,一點都不夸張地說,是老K冒著生命危險搞來的,結果怎么樣,還得忍痛割愛讓給小舅子。“到時候我們家可以搞幾次麥西萊甫,來人肯定不會少,到時你手頭可要再緊一些啊!”老婆說。
“放心吧,在你的精心調教下,我什么時候吃過虧,說不定我們還能得到不少好處呢!”老K雖說一肚子不高興,但仍然裝在肚子里,表面上卻顯得胸有成竹,語氣也隨之加重了不少。“這還差不多,來,再靠近我一點。”老婆有些按捺不住了,由不得進一步屈尊和老K套近乎,而老K也從來就不是榆木疙瘩,順勢就狼貓撲虎般騎在了老婆軟綿綿的身上。
正當老K氣喘吁吁和老婆揮汗云雨的時候,阿不都和哈力克卻仍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冒著風險。從老K家里出來之后,他倆并沒有各自回家,而是沿著橫穿全村的那條小河,躡手躡腳地向五保戶阿娜爾汗老婆子家摸將過去。老人顯然已經睡了,院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見。阿不都輕輕推開柵欄門,貓著腰、屏住氣,提心吊膽地朝著雞窩方向搜尋。而哈力克則蹲在柵欄外一動不動,不用說,他是在放哨,萬一有什么風吹草動,他就立刻會學貓叫,給阿不都發出信號。
阿不都雖說在學習上不入門,但干這種事情卻是個行家里手。這不,還不到一根煙的工夫,他就手提著兩只雞,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走了出來。哈力克立馬迎上去用手在雞冠子上摸了起來。“你摸了兩只母雞,值不了幾個錢呀!”他悄聲對阿不都耳語。“那就再摸兩只公雞好了。”阿不都聽哈力克這么一說,似乎余興未盡,也悄聲回應道。“對,老艾山家的那只蘆花大公雞少說也有三公斤,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哈力克忽然想起了那個整天臟兮兮的看瓜老漢,一到瓜熟季節,他每天晚上都在瓜地過夜,而他的老婆睡起覺來就像死狗一樣,天上打雷都不會醒,是個下手的好對象。
不一會兒,他倆便來到位于村西頭最后一排的艾山老漢家門前。然而剛要行動,就聽得“汪”的一聲躥出一條狗來,接著就向著他倆呲牙咧嘴撲將過來。“約勒瓦斯,約勒瓦斯!”他倆一邊本能向后退,一邊壓低嗓門連聲叫著。那條稱之為“約勒瓦斯”的狗,很快就認出了他倆,搖著尾巴不再吱聲了。艾山家的燈并沒有亮的意思,說明他的老婆仍在做著美夢。于是,阿不都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覺地向雞窩摸去。轉眼間,那只又肥又大的蘆花公雞又到手了……
第二天,老K在學校好像并沒有看到阿不都和哈力克,因而多少有些納悶。等下午放學回到家時,卻發現他倆在他家門口坐著,顯得神秘兮兮的。“你們今天是不是沒去上學?”老K問。“我們去礦務局了。”哈力克回答說。“去那里做什么?”老K又問。“是為了干一件大事呀!”阿不都又作了回答。
說話的工夫,老K已打開屋門將他倆讓了進去,并隨手拉開抽屜給他倆取煙。“老師,昨晚的事聽說了吧?”阿不都很是老練地彈著煙灰。“什么事?”老K問。“就是有人家雞被偷的事。”哈力克搶著說。“原來是你倆干的?!”老K一下子反應過來,臉上有點發白。“阿里木老師,請你放心,絕對不會有人知道的。”阿不都這時反倒顯得很是鎮靜,一副不慌不忙的神態。
老K面部表情有些復雜,一時間只是吸煙。“你們能保證沒有被發現嗎?”過了好半天,老K才突然又問道。“向毛主席保證,真的沒人知道!”哈力克和阿不都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絲毫膽怯的意思。然而老K多少還是有些臉紅心跳,要不然當他去接阿不都捏得皺皺巴巴一團鈔票的時候,雙手怎么會那么不聽使喚呢?
半個月之后,老K終于通過一位女知青,經過一番周折才將他朝思暮想的一把“紅棉”牌六弦琴買了回來。如此一來,老K平時有點冷清的屋子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村里的姑娘小伙一有空就往他家跑,甚至有些已婚男女也有事沒事到他家來坐上一陣,而阿不都和哈力克更是常來常往。他們整夜整夜地唱啊跳啊鬧啊樂啊,簡直甭提有多高興了,不過主角卻一直是老K。靠著他天生的音樂才能,老K很快就學會了如何彈六弦琴,而且指法相當好,這一點讓知青塔依爾都有些吃驚。
你看老K,懷抱一把六弦琴,盤腿坐在炕中央,右手指在琴箱上時疾時緩地彈撥,左手指則在琴把上來回滑動,只見他一會兒高高昂著頭,雙眼緊閉,嘴唇卻在不停地顫動;一會兒又猛地將頭俯在琴身上,隨著音樂節奏大幅度晃動著臂膀。有時,老K會突然停下來,用手指握住琴弦做長時間揉動,嘴里說:“這就是揉弦!”再用手指在琴弦上來回滑動幾下,又說:“這才叫滑音!”一臉的得意和自我陶醉。
老K最愛彈奏的曲子是《沙漠駝鈴》,彈奏這支曲子時的那種如癡如醉的派頭,還真可以跟當今某些大腕藝術家相媲美。每每這種時候,總有一些人忍不住連聲贊嘆。“還是老K行,還是老K行啊!”他們說。很快老K就名聲鵲起,在村里所有婚典上出盡風頭,而那也正是他老婆所希望的。不僅自己的男人可以成為人們議論的中心,而她也會跟著招搖過市,讓村里女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老K對這把給他帶來好運的六弦琴格外珍愛,他惜琴如命,如同獵手對于獵槍,騎手對于坐騎。老K對六弦琴也像是對于自己的眼珠子,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愛琴甚至超過愛他的老婆了。老K每次彈完琴總要小心謹慎地將琴裝進琴盒。然后輕輕把琴盒放進衣柜,上好鎖,并將鑰匙牢牢拴在褲腰帶上。一般年輕人之所以整夜跟著他轉,其實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摸摸這把琴,然而老K總是以種種借口加以拒絕,使他們難以靠近琴身。“這東西嬌貴得很,稍不留心就會弄壞的。”而且是一副極為無可奈何的樣子。
可是對阿不都和哈力克,老K則是另眼看待了。只要屋里沒了別人,老K不僅給他倆煙抽、茶喝,甚至還會教他倆彈琴。“你們就像我的親兄弟,不讓你們彈怎么行呢?”老K總是笑瞇瞇地說。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一層特殊關系,阿不都和哈力克才愈發顯得神氣起來,在同學們當中說起話來身板似乎也特別硬。
然而,這種日子對老K來說終歸沒能維持多久。先是阿不都那年冬天去礦務局煤礦拾煤時,順手牽羊偷了一頂棉軍帽,沒過幾日這頂軍帽就戴在了老K頭上,不曾想后來竟東窗事發,棉軍帽不僅讓被盜者當眾從老K頭上摘了下來,臉上還重重挨了人家一拳,從而使他的苦心經營付諸東流,名譽一夜之間一落千丈。
接著,哈力克也因為手不規矩,兔子吃起了窩邊草,而且恰好被其父當場擒獲。抑或這件事也和老K有些瓜葛,哈力克的父親不僅用沾了水的繩子狠抽了他一頓不說,而且怒氣沖沖地扭著他來到老K家,對著正在自娛自樂的老K就是一頓臭罵,還沒等老K反應過來,老先生竟又索性奪過那把六弦琴,狠狠摔在地上,還覺不解氣,又用一雙大腳猛地踩了上去……再后來,就聽說老K不再當代課教師了,而是舉家遷到一個更遠的叫做雅滿蘇的地方去了。據可靠消息透露,他前幾年還承包了一座磚廠,因為效益好就賺了一大筆錢,甚至有人看見老K買了一輛北京吉普,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有滋有味,至于老K是否仍像過去一樣彈琴唱歌,那就不太清楚了。
責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