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安福俱樂部(成立于1918年3月,位于北京安福胡同,是依附于皖系軍閥的政客集團活動場所)在民國史上聲名狼藉。多半是因為跟這個俱樂部有關的國會,在選舉方面有太多的污點。1917年的夏天,在打敗復辟的張勛,三造共和之后,段祺瑞如愿以償地控制了北京政府。
對段祺瑞更加利好的消息是,日本人換了首相。新上臺的寺內內閣改弦更張,修正了對華政策,從咄咄逼人的霸道,變成貌似溫和的“王道”,答應給靠在協約國方面參戰的段祺瑞政府,以大量的資金援助。一直錢緊的北京政府,突然有錢了。有錢了的段祺瑞政府,就可以做事了。首要的大事,是改革國會。張勛復辟,連帶著民元國會被解散。段祺瑞討伐張勛,梁啟超是名副其實的主謀。戰勝之后,梁啟超和他的研究系(從民國初年的進步黨脫胎的一個政治派系,得名于1916年成立的“憲法研究會”,領袖人物是梁啟超、湯化龍)跟段祺瑞和他的集團,人稱皖系中人,關系進入蜜月期。所以,國會改革的方案其實是研究系的杰作。
這次國會選舉,由于國民黨早已自行分裂,在袁世凱治下,進步黨也形同消亡。所以,在張勛復辟之前,國會原來的黨派已經不復存在。經過復辟的折騰,政壇上成規模的團體只剩下由進步黨轉化來的研究系。梁啟超和林長民們想當然地認為,討伐復辟他們立了大功,段祺瑞理所當然地會依靠他們。所以,在未來的新一屆國會選舉中,肯定是研究系的天下。但是,他們沒想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研究系如意算盤落空,是因為段祺瑞的帳下有個徐樹錚。徐樹錚,當年人稱小徐,以區別于徐世昌。小徐是個秀才,很早就跟了段祺瑞,被段送到日本士官學校上學,文的武的,都有兩下子。玩文的,他眼里只有一些博學的宿儒;論武的,整個國家,他一個都看不上眼。
盡管段祺瑞對梁啟超他們相當客氣,也很尊重,但徐樹錚卻根本沒把這些文人放在眼里。徐樹錚要自己控制新的國會,壓根兒就不放心,也沒看上研究系這些文人政客。
有錢,拉人還是容易的。徐樹錚派兩位皖系的干將,王揖唐和曾毓雋來張羅此事,組織一個屬于皖系的團體。他們先在北京城里的安福胡同租下一個大宅子,人稱“梁宅”。
這個所謂的梁宅,不是姓梁家的宅子,而是“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的梁宅,吃喝玩樂的地方。梁園是西漢梁孝武王的園林,以豪華、好玩著稱。
來自日本的大筆借款,有一小股就偷偷流進了梁宅。先是臨時參議院的成員被拉來聚會,吃吃喝喝。然后以此為基礎,形成一個俱樂部,里面的人下到各個省份,拉人參與選舉。
由于這個俱樂部設在安福胡同,人稱安福俱樂部。也有的說,是因為俱樂部的頭兒——王揖唐和曾毓雋,一個是安徽人,一個是福建人,合起來,各取一個字,就叫安福俱樂部了。
安福俱樂部不是一個政黨,更沒有嚴格的紀律。由于背后有徐樹錚,還有似乎取之不盡的錢財,所以在新一屆國會選舉中,依舊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在參加選舉的17個省中,軍政長官買徐樹錚賬的,有13個。對這13個省,徐樹錚直接把他認為該當選的人選,發給督軍,讓督軍按圖索驥,照單全收。
黑龍江督軍鮑貴卿,發現下面的選舉官員有不聽話的,馬上支開。湖北督軍王占元,在開票之后發現徐樹錚交代的人選沒選上,馬上作弊重填選票。對于不能直接影響的各省,徐樹錚的辦法是收買。撒出錢去,從初選到復選,給錢就是。
第二次國會大選,結果出籠。屬于安福俱樂部的人,在國會兩院總共472席中占了335席,占總數的71%,而研究系只得了21席,不足5%。安福俱樂部大勝。
盡管徐樹錚跟各省督軍來往的電文都是密電,似乎事情辦得挺機密,但政壇從來都八面透風。這一下,徐樹錚連同段祺瑞可把研究系得罪狠了。從此以后,研究系就轉化成了皖系政府的搗蛋力量。
屬于安福俱樂部的議員,每人每月除了議員的薪水之外,由俱樂部補貼300元。在那個時代,300元相當于大學教授一個月的薪水了。所以,這一屆國會,徐樹錚要辦的事,大體上都能辦成。當年府院之爭時,國會處處跟段祺瑞搗蛋的情景一去不復返。但是,這個俱樂部還遠遠達不到小徐的理想——像一支聽話的軍隊,指哪兒打哪兒。
皖系選新總統,弄掉馮國璋,迎來徐世昌,這事辦得非常順利。但段祺瑞許愿曹錕要選他做副總統,這事居然沒辦成,結果非同小可。
因為段祺瑞想借武力統一南北,征伐南方出師不利,許愿給曹錕讓他派帳下大將吳佩孚出征。結果吳佩孚出征了,仗也打贏了,眼看到了衡陽,再往前邁一步就進入廣東了。但這邊副總統落空,前面的湖南督軍也沒給吳佩孚。到了衡陽的吳佩孚,屯兵不前,反而跟南方勾勾搭搭,種下了日后直皖分裂,雙方交戰的隱患。
這些拿錢的議員,不僅在選副總統的時候不配合,在五四運動的時候,也跟著起哄搗亂。明知道學生們打所謂的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是沖段祺瑞去的,但安福俱樂部的人卻也跟著喊,還提出彈劾政府案。雖然沒有通過,但讓段祺瑞的臉上很是不好看。
所以,所謂的安福俱樂部,既非嚴守紀律的軍隊,也非拿錢干活的雇工,更不是任人擺布的傀儡。這幫人別看平時在梁宅吃吃喝喝,但要拿這些人當長工使喚,還真是不行。
平時還好說,在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失敗之后,舉國都在罵賣國賊的時候,安福議員也不樂意秉承段祺瑞的旨意,為政府背書。誰也不想損害自己的名節,讓人公開笑罵。
一個俱樂部和一次大選,將段祺瑞推到了歷史的頂點。特別是在一戰結束,中國破天荒地成了戰勝國之后,段祺瑞的聲望升到了云霄。
但是,對靠戰勝國的地位改變境遇的國人,在期待過高之時,被巴黎和會一瓢冷水澆了個透心涼。這個時候,安福國會就成了他的負資產。原來操縱選舉的丑聞徹底發酵,讓皖系賣國的惡評變本加厲。徐樹錚的苦心操作,最后還是幫了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