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的事物（組詩）

張敏華

無常的事物（組詩）

張敏華

無常

我猶豫地望著窗外，

樹林蜿蜒到河邊，

河道沉寂，水葫蘆瘋長。

隱約傳來割草機的聲音，

我扶扶眼鏡，仿佛

走出那片神秘的樹林。

我還活著，只是還不夠

像樹林那樣卑微，

像割草機那么強大。

趕在日暮之前，

渡過那條從容的河道。

──我不該猶豫。

常常是這樣，當我一個人發呆，

發呆都指向

周圍無常的事物。

立秋

久違的藍天白云，風驅趕熱浪，

父親說：“今日立秋，暑去涼開，心寧體泰。”

心情終于有了顏色和形狀，

原來愛不曾離開我。

不曾離開我的……還有生死離別，

天地間的神明。

有生之年，父親懷念的，

就是我想要的。

生活

你缺了一顆牙齒，我多了

一根魚刺，我們過著

忍辱負重的生活。

魚鱗般的夜空，眼神是空的，

我們只能像藤蔓

相互纏著。

活著，不停地給別人讓路，

也給自己讓路──

命運所給的，我們還了。

幸存者

把白發染成黑發，從城里回到

山村，一次簡單的落定，

草在腳下，樹在身邊，

它們卑微，無常，構成敬畏。

徒步溪邊，很多愧對被溪水

泛起，濺濕了鞋子。

草叢中，發現一只蝸牛，已是空殼，

──還有多少空殼藏在塵世？

若干年后，一個幸存者

再次將白發染成黑發，

從城里回到鄉下──

荒涼的溪流，綿延著山巒。

盲道

夜幕降臨時，一個人走在盲道上。

一個子虛烏有的盲人，

就這么癡迷地出沒于盲道——

不被盲杖絆倒，

卻常常被自己的影子

絆倒。

易碎的鏡子

跟夜晚相認，夢枕著手臂，

指尖上的情欲有血有肉。

側身，曲膝，像貓一樣團躺著——

“仿佛卸下了俗世的沉重。”

但有時也被一只無形的手

掐著咽喉，用窒息換取驚心。

什么也沒看見，又什么都看見，

星星從夜幕下突圍。

“擁有那么多，卻依然一無所有。”

像一面鏡子，易碎的鏡子。

那拉地草原的兔子

用一生置換的真實是你懷里的兔子，

那拉地草原綠化你的身世。

在你面前，那些變形的目光逐一收斂，

像失語的風，又像是一場暴雨。

年少于我，卻有更多的衷腸，

草原就像是海，兔子就像是浪花，

做大海一樣的夢，回頭

不是岸，轉身也不再是掩飾。

在一個夢里，卡夫卡對你說：

“致命的仍然是突圍。”

而在另一個夢里，一只兔子從你

寡欲的身體里一躍而出──

無法挽留。如同伊犁河的早晨，

一一對應的雪山和草原，

曾是你記憶中的腹地，

如今難以辨認，也更難以相認。

唯有猶疑還帶著親人的氣息,

似乎還在為自己尋找活著的理由。

用痛遺忘，不會有所改變，

也可以放棄一段假設──

重新砍下一棵白楊，將它鋸斷、劈開，

即使在白天也升起一堆篝火，

面對灼熱的火光，你不再感到惋惜，

每天給自己帶上新的面具。

“不如再回到那拉地草原。”

這需要一次預演，在自己的疆域。

擰緊渾身的發條，然后釋放──

讓善于哄騙的命運，再哄騙一次。

夜晚

午夜醒來，關掉空調，打開窗，

涼風一絲絲襲來。

不惑之年，竟然興奮得像個孩子，

望月亮，數星星。

“只是不知道螢火蟲去哪了，

——母親去哪了？”

沒有人知道，我又一次失眠，

沒有人能想象，我和童年之間

只隔著一個夜晚。

綠皮火車

每次坐高鐵，就會想起以前的

綠皮火車，擁擠的車廂

人滿為患，甚至還有人將門反鎖。

這應該是中國式的一部分，

硬座，但能打開窗——

跟送別的人握手，陽光和空氣挨著進來。

不必計較車廂里的喧嘩，

無論形容車速多么慢，

比起耐心，都顯得無足輕重。

這世界變化太大，

但我還是想說：那時的火車

更像火車。

責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