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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的鄉村

2016-11-22 02:56:55劉志清
綠洲 2016年1期

劉志清

初戀的鄉村

劉志清

每年秋色霜降前后,正是大山中的茶籽樹結的山茶籽裂縫的時候,也是采茶籽榨油的季節,榨出來的茶油如黃金般金燦燦的。霜降前后的日子,父輩們忙秋收,我們那些在家沒書讀的少男少女,都是成群結隊到山里去摘茶籽。每天天不亮,帶上幾個烤紅薯,約幾個細妹子細伢子結伴上山。

那一年的清早,踏著晨曦的露水,我們一隊細妹子細伢子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中穿梭,進入到茶山中,太陽才從大山的頂上冉冉升起。

太陽像是從山尖上長出來的一個剛出爐的大烤餅,焦黃焦黃的,香噴噴的,很勾人味蕾,常常使我們這些肚皮扁扁的孩子們想入非非。有一個長得很水靈的女孩對我說:“毛毛,如果長大了你家里天天有烤餅給我呷,我就嫁給你。”她這句話一說出口,引起孩子們的一陣騷亂,大家七嘴八舌地哄堂大笑,接下來就是一陣追逐打鬧的場面。追趕著、打鬧著、相罵著,到了山頂才安靜下來。其實說話的這位女孩叫桂嬌,家里境可比我們這一群光屁男孩的家境要好得不知多少倍。

到了山上后,大家各人選茶籽多的樹相繼爬上樹杈,開始一天的采摘工作。那位膽大說要嫁給我的女孩心靈手巧,采摘動作相當利落,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就把背簍裝滿了。男孩子總是邊說邊磨蹭,動作自然要比女孩子們慢得多了。有的人光顧著去找“茶苞”吃(一種打霜后發白的嫩葉子,有耳朵那么厚實,酸甜甜的,很解饞的)。我被那女孩的那句話搞得有點五神不定,動作也快不到那去。我的青春萌動,從那一刻開始產生。

那個水靈的女孩見我還沒有摘滿簍子,就主動把她摘好的茶籽擺在樹下,等我下樹后往我簍子里裝。同時,還順手把她摘的茶苞給我呷,讓我臉上一陣緋紅。同伴們看到后又是一陣嘰喳:“毛毛要討婆娘了……細妹子要出嫁了……”一陣搞笑之后,那女孩生氣地說:“那個再不住嘴巴,等會到山下二姑家去打中伙,就不讓那個進屋。”大家一聽中飯有地方了,像剎車一樣靈,立馬閉住了嘴,再也沒人講了。在下山的路上,那幾個男孩還主動替她提簍子,生怕到嘴的白米飯被人打出來。

忙到中午時份,大家的筐子里摘好的茶籽已經差不多了,就準備下山了。

到了山腳下的村落,已是各家各戶炊煙升騰的時候。聞到炊煙的柴火青香味迎面撲來,就像胃中沾到了久違的油腥一樣,饑渴的欲望更加強烈。其中一位男孩對那個女孩說:“桂嬌,你也沒跟你二姑打招呼,我們幾個人一起去,只怕家里沒有這么大的鼎鍋。”

大家聽他這么一說,走在田塍路上就停下來了,開始猶豫不決了。因為大家都是吃長飯的年齡,爬了一天山,又上了一上午的樹,肚皮餓得早就貼背脊骨了,一個人至少能吃半升米(大概七兩的份量)。這么多人又沒打招呼,一下子都去,在那個年代,到別人家里吃頓飯,是一件很讓人為難的事。因為每個家里的生活都是過得非常困難的,更何況那家里若來了這么一幫不會講禮性、講客氣的孩子們,沒有一大鍋米飯,是填不飽這群餓得像一群小狼崽一樣的孩子們。但良知告訴大家,還是不去為妙,不要給人家去添麻煩。

大家正準備開始往回走時,山腳下一個挑柴火的中年男子正面向我們走過來,見到我們這群孩子們站在窄小的田埂路上就停下來問:“怎么不走啊,別擋住路。”桂嬌回頭一看,驚詫地說:“姑父,是你啊。”中年男子一看是桂嬌,驚喜道:“怎么是你?到了家門囗了,那還不進屋呢。”

孩子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個個低下頭不語了。

桂嬌的姑父見大家都不吭氣,一下子明白大家的心思。他爽朗地笑道:“怕是我這個姑父管不起你們這群小家伙們的肚子吧?別擔心,再窮也不會讓你們后生們記我一輩子的。將來你們一個長大了,有出息了,只要在你們的記憶中記得,有一個桂嬌的姑父管了一頓飽飯,今天沒白叫你們。”大家聽到她姑父一番氣壯的話,臉上的愁云像見到太陽一樣,一下子就云消煙散了,高興得背起背簍飛跑地向前沖,好像不是為自已高興,而是為饑餓的胃高興。在那個苦難叢生的年代,有人能請你一頓飽飯,讓你真的記他一輩子的恩。

桂嬌走在后面,對眾人說,“剛才在山上講的話,誰要回去再傳出去,看我不撕爛他的嘴,聽到了沒有?”大家邊跑邊應諾:“知道了!……”

我現在終于明白:什么叫“吃了人家的嘴短”這句話的深刻內涵。

那天,桂嬌的姑姑見到桂嬌與丈夫領著這幫孩子們來家,二話沒說,趕忙從別人家里借了三十斤谷子,帶著我們到一家開磨坊的家中,用石磨一般的碾子碾谷,碾了一個時辰才把谷子碾出來,用風車清理好谷糠與米。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的第一個小石磨坊。

石磨坊中既有碾子,也有石磨。碾子與石磨不同的是,碾子破皮不傷籽,只有不用破皮的如黃豆浸泡后磨豆腐之事,才是石磨發揮的功效。

一頓飯,把大家的嘴終于封住了。回村后大家沒有誰去記桂嬌對我說的那句話。因為那頓飯吃得大家滿嘴流油。桂嬌的姑父姑姑沒有一點嫌大家的意思,來了便是客。把存在壇子里了快一年的臘肉與豬血丸子拿出來,加上一些酸辣子炒了滿滿的兩大菜碗,煮了半荷葉鍋米飯,讓我們六個少男少女來了個“羅通掃北”,三下五除二地吃得個精光。

鄉村的大石磨安置在一個叫龍頭上的油榨坊內。莫家村的大石磨坊不同于別處的水碓、水磨。它坐落在四季溪水不斷的山腳下,背臨懸崖峭壁,搭建一個吊腳樓式的木板房。屋頂上不用青瓦,覆蓋厚厚的杉樹皮。有時,山上缺乏足夠的水源,推動不了磨坊內的青石大磨時,只得靠黃牛才能拉動石磨,磨坊又被鄉下稱為“牛磨坊”。

每當開閘榨油的時候,我們那一群淘氣鬼就不約而同地守在大磨坊中看大人們是如何上閘,如何碾米磨粉、碾壓茶籽與菜籽等一系列工序的。有時,用老黃牛拉磨的時候,我們看到大人們把帶有鐵鏈的牛軛架在老牛的脖子上,然后用黑布蒙住老牛的雙眸,最后在老牛與石磨間橫系一短竹竿,它既可免去牽著牛走的麻煩,又可防止老牛拉磨時偷食。剩下的趕牛、加茶籽或菜籽等活計,我們小孩也在一旁幫倒忙,惹得大人一頓臭罵。

桂嬌的爹是管大磨坊的“老把式”,屬于現在的技術總管之類的人物。靠出眾手藝與技術才能,讓方圓幾十里的鄉里鄉親很是敬重。只要他把關的榨油坊也好,石磨坊也好,無論是榨出來的油還是磨、碾出來的豆漿或米面,都是眾人稱道的。那時,桂嬌她爹才三十多歲,正是壯年,膝下一男一女。桂嬌那年十四歲,有一個六歲弟弟。在當時的農村,大人干生產隊的農活,十四歲的桂嬌卻挑起了煩瑣沉重的家務活。喂豬打狗做飯扯豬草,還要照看弟弟的起居,基本上落在她那弱小的肩上。她用那弱小的雙肩挑起了大山般的沉重。

有一次,合當我倆有事。那是一個暑假的星期天下午,她安置好弟弟放在我們家叫我外婆看管后,拿著竹筐子約我去資江河邊撈河里的絲草,我就提著籃子與她去了。來到河邊,我脫了衣服,穿著短褲跳到水深的地方去撈絲草。

天漸漸地暗下來了,太陽開始落下山去。我倆整理撈上來的好絲草,開始往回走的時候,天空突然黑了下來。我們抬頭一看,頭頂上已是烏云翻滾,我說:“不好,要下泡雨了。”話還沒落音,傾盆大雨就下了起來。

我倆提起裝著絲草的竹筐子飛跑,一陣暴雨把我倆逼到路邊的一座放草灰的牛欄屋邊。我們只好在停在牛欄屋躲雨。牛欄屋離村莊還有三里地,我倆又沒帶雨具,只好等雨停后再走。

那時的農村,還沒有電燈,天一黑,四處都是墨黑的,連點光影都看不到。作為兩個才十三四歲的少男少女來說,遇到這種事情,尤其是四處墨黑無人,狂風攜夾帶著大雨,閃著雷電,霹靂閃電聲夾雜著榴彈炮聲轟鳴的雷電聲,從天而降,震耳欲聾。

桂嬌嚇得心驚肉跳,蜷著身子直往我懷里鉆。那個時候,男女有別的傳統念頭在此刻已蕩然無存,唯一的求生欲望才是每個人在面臨世界末日之時,如何相依為命,躲過這場災難。

本來是盛夏的季節,兩人都穿著單薄。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女孩,像桂嬌這種家庭條件算好的人家,在鄉村也只能買上“的確涼”之類的布料衣服。這種面料在當時用布票的年代,已經是很不錯的布料了。桂娥她爹與鎮里的遠房親戚有來往,逢年過節走訪親戚時帶上一些本地產的茶油,鎮子上的親戚自然送給她爹幾尺布票,她爹就一個女娃,加上一個六歲的弟弟,換上的布票就可以到鎮上選擇一些孩子們喜歡的布料給他們做衣服。

本來是盛夏的季節,兩人都穿著單薄。我只穿了一件短袖紅色襯衫,桂娥穿了一件粉藍色“的確涼”襯衣。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鄉村,十四歲對一個女孩來說,已經屬于那種情竇初開的年齡了,粉紅的臉蛋在“的確涼”襯衣的襯托下顯得嫵媚動人,由于長期的農事勞動,乳房發育得特別早,由于那個年代還不像現在有戴胸罩的風俗,因此,兩個豐滿圓潤的奶子挺拔時真有點特別的扎眼,走起路來像兩只藏在胸前蹦蹦跳跳的小白兔,特有少女的風韻。

而對當時一個才十四歲的我來說,真是純純的“生瓜蛋”一個,完全處在那種摸魚、堵泥巴口子的玩童階段,根本就不諳世事,更談不上懂什么男女之事。當時她被一陣陣炸雷聲嚇得有點心驚肉跳,蜷著身子直往我懷里鉆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把她當女孩看待,還煞有介事地把她與我們玩泥巴的同伙一樣看待,說:“不要怕,靠近點,不冷。”

剛好是打早稻的七月中旬,放草灰的牛欄屋堆了半屋子的早稻草。由于是突如其來的暴雨,讓我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幸好的是牛欄屋里有的是半屋子的干稻草,我倆在厚厚的草堆中相互隔得很近。

突然,又一陣閃電雷鳴的炸雷從天而降,“轟”的一聲,像從天上爆炸一般,嚇得我倆不由得滾在一堆,直往草叢中鉆。她根本就沒考慮過自已是個女孩,男女有別,直往我身上撲,直直地壓在我的身上。奇怪的是,她壓在我身上,不但沒有一點負重感,而且覺得特別的舒暢。她身上那種女孩天然的氣息,讓我不由得有某種意念的沖動。尤其是她兩個奶子天然般地壓在我的胸腔上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抱住了她,由于我下面穿著的只有一條短褲,那個從未萌動過的東西,好像被某種氣息所激活,突然從沉睡中清醒過來似的,不斷地在她兩腿壓著我的地方開始跳動。隨著雨點與雷聲的不斷急劇,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貼得越來越緊,并順手把旁邊的稻草摟過來,蓋在兩人的身上。

自從與桂嬌有了第一次親密的接觸之后,我好像做了某些見不得人的事似的,生怕再見到她。可她好了,有事沒事常來約我去扯豬草或上山砍柴禾。裝得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依然是山里人的那種落落大方。

那場雨后的一個星期天,學校己經是放暑假搞“雙搶”的季節,家中的大人們都忙于打禾收稻谷去了,吃完午飯,她主動來我家約我去上山耙“崇毛”(就是大風刮后,那些被刮落下的松樹針葉,當地方言叫“崇毛須”)。就是用一個竹片做的耙子,把樹下的“崇毛須”用耙子耙攏來,回家當柴火燒飯用。我們那里的山不高,最高的也不過一百多米高,山也不陡峭,上山下山也不很難。桂娥挑了一擔糞箕,拿著一個竹耙子,挎了一個黃書包,包里鼓鼓的不知裝了什么,一進門先叫我外婆一聲:“奶奶”。

七十多歲的外婆,每天閑時總是坐在屋檐下,身旁泡上一盆子青麻,膝蓋上放一片青瓦片,不停地搓織績麻,搓得像小細繩一樣,搓好一扎一扎地扎好,掛在晾衣服的竹竿上,晾干水分后,到冬天農閑時用來納鞋底用。外婆一見是桂嬌來了,知道是來找我的,就朝屋里喊了一聲:“毛毛幾,桂嬌幾來叫你了。”我們那個地方的口音叫誰的名字都在后有帶個“幾”字。我此時正在牛欄屋里給我們家那只小牛犢添青草,聽到外婆的叫聲,心里真有點惶恐不安,血液有徒然升高的感受。

我不敢馬上去見她,只在牛欄屋里不斷地喂牛草,故意磨時間。此時,外婆見我半天沒出來,放下手中的活走進后屋的牛欄里來,第一句話就說我:“你這孩子,耳朵比我還聾是不是?沒聽見人家姑娘家在叫你嗎?你看看人家孩子多懂事,家里的事里外都干,就是你一個男孩子也老大不小的了,還不如一個細妹子懂事,眼里沒活,燒飯的柴火都燒不了幾天了,還不去耙點崇毛絲回來,等到雙搶搞完了,別人都有空了,你想去耙也耙不上了。”

經外婆這么一教訓我,趕忙從牛欄邊找出我常用的那擔適合我挑的篾竹扎得一米高的糞箕,兩個攏在一塊,扁擔一挑,掛在左肩上出了門。

外婆在后面喊:“帶兩個烤紅薯帶點水在身上。”

桂嬌回答說:“奶奶,我都帶了。”

外婆望著我倆遠去的身影,自言自語地說,長大了真是多好的一對啊。

穿過村子后面的那一片柏樹林帶,我倆就開始沿小路進山。

正午過后的山梁,太陽不那么毒了,四周寂靜極了,遠處除傳來一陣陣踩打谷機的節奏聲外,只有林中被我們的腳步聲與說話聲驚飛的斑鳩劃破了山的寧靜。路上,桂嬌生氣地問:“毛毛幾,你是不是想躲著我?”我說:“沒有啊。”桂嬌一把拽住我,問:“是不是沾了便宜想賣乖(國),是不是?”我那時哪有現在的口齒伶俐,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一句話就把我問得沒聲音了。我挑著糞箕只悶著頭往山上走,不敢回答她的提問。桂嬌見我沒聲音,一生氣,腿腳比我還快,一個箭步沖到我前面,直奔山頂而去。而我,只能在后面慢慢磨蹭,仿佛心事重重的樣子,一步一步地向她的方向靠近。

等我走到山頂那片松樹林中的時候,桂嬌已坐在一塊青石板上歇了好一會兒,一人好像獨自還在生我的悶氣似的。我怕她心直口快,那天一不留神把我倆灰屋里那點事倒出來,那我就完了。

山梁的清風一陣刮過來,我的頭腦清醒多了,心頭靈機一動,主動上前坐下來,靠近她,說,“你還在生我的氣?”桂嬌問:“為什么躲著我?不肯主動去找我?”我說:“我怕家里人知道,又怕你爸那副面孔。”桂嬌說:“你當我爸是老虎,會把你吃了嗎?其實我爸對我比對我弟弟還疼我,只要我護著誰,我爸肯定不會向著別個。”

我說:“那我那天去你們家找你哎(方言:玩的意思),你爸不會用竹稍子炒肉——打我一頓吧。”桂嬌說:“才不會呢,上次我倆被雨淋在那灰屋里的那天晚上……”說到這里,她臉上像一陣紅云飛過,直紅到耳根后面。我追問:“你爸說什么來著……”她輕輕說:“還用問嗎……”我說:“你不說,我怎么知道他會說我什么?”她說:“他說,多虧了你身邊有一個伴,不然會浸死在那里還不知道呢?等過些日子說要請你到我們家去一趟,說要當面謝謝你哪。”我驚訝不已,說:“不會吧,你沒有搞錯?你不會把我倆的事告訴了爸媽了吧?”

她用玉指在我的頭上戳了一下,以成熟女人的那種口吻,嗔怪道:“傻小子,這種好事會輕意地告訴別個,對父母我都不會說的。”

桂娥看著我睜大眼睛的表情,羞澀地低下頭說:“干嗎那么看著我,不認得啊?餓了吧?”一經她這么一提醒,我心中剛剛升起的那么點邪念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路走來,肚子的確有點餓了,口舌也有點發澀,干干的味道,加之山里又有那么點風吹過來的瘴氣熏人,給我有點饑渴的感覺,我后悔當時沒聽外婆的話,順便帶點紅薯與水什么的,可以解饞解渴。看著我那副永遠填不飽的樣子,她笑道:“知道我的好了吧?”邊說邊從她的黃挎包里拿出蛋糕在我面前晃動一下:“這個怎么樣?喜歡吃嗎?”我一看,是稀有東西,問:“你們家還有這個東西?從哪弄來的?你老爸真有本事。”她說,“上次我爸去溆浦縣為斗笠廠進竹子的時候,一個老板送給我爸兩包。我問我爸這是啥東西,我爸告訴我這種東西叫蛋糕,是專門憑優待票券才能買到的。我爸他自已一塊都沒動過,專門帶了回來給我和弟弟吃的,我和弟一人一包,我與媽都吃了兩塊了,留下的我特地留給你嘗嘗鮮。”我二話沒說,拿起來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塊,吃得滿嘴跑油。

味道好極了!

望著我那副吃相,她滿臉的笑容比她吃了還開心。

見我吃得太快,有點打嗝,趕忙把背壺遞給我,我喝了一大口水,才算回過氣來。隨后她又讓我吃了兩塊蛋糕,她自已只吃了一塊,喝了兩口水,算是打了中伙。

我吃飽喝足了,用袖子一抹油油的嘴巴時,她馬上遞過來一塊白手絹,說,“給,一點都不講衛生,還是城市來的種。”一句話,說得我無地自容。

她先起身,說:“你先再坐會,我去看看那片樹下的崇毛須有沒被人耙過。”說完就鉆進了背后當風口的松樹下去偵察去了。

她走后,我像一個吃飽的主兒,雙手枕頭,仰天望著那透過樹葉的陽光與藍天,心中有一種被人伺候之后的滿足感與優越感。

天籟般的大山,四周的知了發出“嗡嗡”的叫聲,不時也傳來幾聲小鳥的叫鳴聲,聽后十分的愜意。午后容易瞌睡,漸漸地我就睡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桂嬌不在身邊,不由得大驚失色。一看天色已近黃昏,太陽快落山了,我嚇出一身冷汗,趕忙從地上爬起來,四處去尋找桂嬌與我的糞箕。

當我在山背后的樹叢中聽到陣陣“窸窸窣窣”的耙柴聲時,等我靠近,桂嬌己經把崇毛須耙得一堆一堆的,正用手把崇毛須扎滾成一個個圓筒,在往糞箕上壘。三角形的糞箕,被她壘擺得像一個圓柱形的滾筒。有經驗的男人們,常常把棗紅色的崇毛須在糞箕壘扎得扎扎實實,一點都不拖泥帶水,甚至可以隨意從山坡上往下滾,做到不散架,這就是打柴火人的絕活。有時,男孩子們上山耙崇毛須都以此打賭,誰的崇毛須滾下山去散了架,誰就輸一壺自家釀的米酒。

當我不好意思走到她跟前時,她只說了一句,睡好了,就繼續忙著把手中的崇毛須像滾被子一樣邊滾邊壘在糞箕三邊的竹架子上。我也不敢多言,趕忙動手干活。大約不到半個時辰,兩擔崇毛須都壘扎好了。當她坐在地上喘氣的機會,我才說:“怎么一人都干完了,也不叫醒我?”她笑著說:“你這種城里出生的人哪有我們這種土生土長的鄉里人干這活利索,還不如我一個人干得快。”她用手指著樹下面那還有一片片厚厚的血紅般的崇毛須說:“這兩天大人們都在忙打禾,沒時間來耙,我們抓緊這個機會多來幾趟,把過冬的柴火搞齊了,我們就可以坐在家里編斗笠了掙錢了。”她這么一說,把我說得直點頭不已。從這些細小的事情,讓我對眼前這個勤勞女孩刮目相看,真正佩服這個女孩從小在父母浸潤下所感染的治家方略。

太陽已經下山,天開始暗下了,我倆每人挑著一擔扎得緊緊的崇毛須高高興興地下山。走到半山腰上,桂嬌說:“毛毛,還早呢,歇會再走。”我就停下來,我倆坐在草坪上,靠得很近。她把背壺從挎包中取出來,擰開塞子,這次自已先喝幾口,再遞給我說:“我已給沒有把你當外人了。”拿起來就喝。等我喝好了,她說:“也不擦一下口子就喝,也不嫌我口臟。”我說笑著說:“這可是嘴巴對嘴的好事,還回避嗎?”她一拳打在我的身上,說:“你壞!”我順勢將她摟在懷里,手也順勢碰到了她豐滿的胸脯上。她不但沒罵我,又故意在我懷里仰著頭說,“你真壞!”但沒有任何拒絕的意思。我的唇慢慢貼上她一片粉紅的雙唇上,她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從抓住我的衣服開始,到雙手緊緊抱住我的腰間,我也是一手摟住了她的柳腰,一手慢慢地不由自主伸進她的襯衣內……

漸漸地,兩個少男少女火熱交融的生命氣息,籠罩著黛色的遠山與村落……

回到村落,天已經黑了。搞“雙搶”的大人們才開始進村。

我倆搶先一步,大概提前了十幾分鐘把柴火靠到屋子的壁腳下時,收工的人才路陸續回到村口。我倆相互做了個鬼臉,回到各自的家去了。

一進門外婆就問我:“怎么搞到這么晚才回來?是不是又到山里野去了。”我狡辯道:“外婆啊,你也不看看,我們兩個的那擔崇毛須有多扎實,我們爬到山頂那邊才找到有崇毛須的地方,其它地方都被人搞得光光的了。這兩天大家都在田里忙打禾,桂嬌說,要抓緊時間多去兩趟,不然的話,等大家都閑了,恐怕就耙不到崇毛須了。”外婆說:“嗯,你也開始懂事了。要不是人家桂嬌喊你去,你也只曉得貪玩,只曉得天天泡在塘里去洗澡。”

這時,父母與三姐及大哥二哥從田里收工回家了。一進門,大哥就說:“哎,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誰到山里把崇毛須背到壁腳下了?”外婆說:“是桂嬌喊毛毛今天一起去后山耙的,也剛進門。”二哥笑著說:“看來,我們家的老小開始懂事了,不要大人喊了,蠻自覺的嘛。”母親一聽,提著馬燈走出門,在壁腳下用馬燈一照,驚詫地說,“毛毛,你從來耙的崇毛須都是松松垮垮的,總是一擔還沒有半擔多,今天的崇毛須滾得怎么這么扎實?”二哥邊在缸邊淘水洗臉,邊笑著說:“今天恐怕是高人指點了吧。”我裝著沉穩的心態說,“平時你們去講我干活沒人樣,今天我露一手給你們看一下,我也會干山里的活了,也不比你們差。”父親坐在門檻上一直沒有吭氣,見我理直氣壯的樣子,終于發話了:“你們兩個當哥的,要有點當哥的樣子,弟弟干得好,就要多鼓勵鼓勵才是,不要說話帶刺嘛。我看毛毛今天的表現,就值得我們全家高興才是,這說明我們家又有了一個壯勞力在成長了。”經父親這么一定位,三姐走過來說,“毛毛,老爹在表揚著你了,我們幾個沒時間上山弄柴火,你就辛苦一點,多去耙些崇毛須,奶奶在家給我們做飯也不用我們發愁了。現在雙搶這么忙,打完早稻就要插晚稻,農時不等人,你能幫家里分擔一些事情,說明你真長大了,懂事多了。”經大家這么一說,我心理暗暗竊喜,他們哪知道我在外面過的神仙一般的日子。

外婆把飯端上來了,母親給我們每人發一個瓦缽子分飯。那個時候,口糧是很緊張的,飯是定量分著吃,菜是隊里每戶分的幾分自留地上種的蔬菜。無非是白菜、土豆、豌豆之類的品種,千篇一律,每個家里都差球不多。常言道,父母疼晚崽。外婆更是如此。外婆年紀大了,常常把她的那一份總往我缽子里撥一半,讓其他兩個兄弟好生妒忌。

晚飯吃完了,大哥說,老二,我們晚上拿著電筒去田塍上捉點嘛蟈回來,明天給奶奶熬湯喝。老二說,嗯,這是個好點子,好久也沒開過洋葷了。父親說,生產隊里不是明文規定不準捕抓益蟲,你們不知道嗎?老二說,爹,你就是腦子不轉彎,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還被尿憋死不成。每到這個季節,哪家不是白天閑時釣嘛蟈就是夜里捉嘛蟈?人人都知道,人人都這么干,人人都不說。

母親說,捉幾只嘛蟈屁大的事,大家都是這么干的,說明都是約定俗成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母親雖然只上過幾天識字班,除了會寫自已的名字外,是個地地道道的文盲。可她是個開明人,從小與外婆做小本生意謀生,算起加減乘除來,只要秤桿一翹,就隨口報出斤兩與多少錢。別看她沒有文化,可說起話來還出口成章,民間這些成語歇后語用起來還一套一套的。由于她從小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對人對事反應敏捷得很,思想開朗,心胸容物,絕不是那種小腳女人的作法。所以在家中,她最具權威性的。可以說,家庭中的大事小事,只要她認可,母親的話都是一言九鼎,實用可行的。父親見權威人士說話,就不吭聲了。

老二問旁邊還沒有吃完飯的我,毛毛,你去不去玩?我說,當然想去啦。話還沒講完,桂嬌進門了,手里提了一壺茶油過來,一進門就說,大娘,奶奶,老爹,我娘要我送壺茶油過來給你們,知道你們家沒分茶籽山,吃不上好茶油。

母親連忙迎上去說,大妹子,你娘干嗎那么客氣,我們家又沒有什么回禮的東西,你爹你娘卻時常關心我們,叫我們一家子如何受得起。桂嬌說,今天我與毛毛一道上山,耙了那么一擔扎扎實實的崇毛須回來,我娘還夸我能干,要不是毛毛幫我,我哪有這么大的本事挑下山。

大哥二哥在旁邊一聽,相互使了個臉色,把我搞得渾身不自在。因為他們都知道我那點小聰明小本事,偷奸耍滑還可以,干重活都是家庭出了名的“駕水溜”。因為連我母親這么聰明的人都沒搞懂,我一下子就這么能干,居然還能得到別人父母的高度贊揚,還會贏得小姑娘的青睞,送來一壺救命油來,真是喜出望外啊。在那個物質高度匱乏的年代,在農村,唯有那些像莫老把式這種有手藝的人才,才會在那個環境條件下一家子不會缺吃少喝的。往往干死活的苦力,永遠就是勞累的命。

母親見她提著茶油來,感動得連忙又是讓座又是倒茶地招呼著說:“桂嬌啊,你娘也真是的,鄉里鄉親的還那么客氣干嘛呢?弄得我們怎么好意思收下這么貴重的禮啊。”桂嬌說:“看你說的,大娘,我爹說了,等雙搶忙完了這陣子,還要請二老過去坐坐,拉拉家常。”母親說:“好的,好的。”

大哥,二哥見大家在說話,悄悄地拿著捕嘛蟈的工具與電筒出了門。三姐故意問桂嬌:“桂嬌,你今年多大了?比我們家的毛毛差不多吧?”桂嬌說:“與毛毛同年的,月份不同,毛毛是年頭正月的,我是年尾臘月的。”外婆在一旁搭話:“一個年頭,一個年尾,相差不大。毛毛比你大點,可沒你那么懂事,干活偷懶得很,桂嬌啊,你要好好帶帶他。”桂嬌說:“奶奶哪里說的,毛毛可懂事了,經常幫我干重活,我爹都經常在我娘面前夸他,勤快,聰明,不像我們村里的男孩,個個只會講罵天罵地地講粗話,能有多大出息。爹說了,你們是城里來的,不容易,要不是黨的下鄉政策,也不會到我們這個鄉下來干我們這些農活,來受苦。”

父親終于說了一句:“還是你爹走南闖北有見識,有學問,教出來的兒女都是那么明事理的人。毛毛,有機會跟桂嬌爹學學點做人做事的道理。”站在一旁的我,哪敢有說話的余地,只是不停地應諾不停而已。桂嬌見此說:“老爹,大娘,奶奶,三姐,我該走了,不打擾大家了。”說著就邁出門檻,還是三姐反應快,對我說:“毛毛,還不去送送桂嬌。”外婆說:“要送就要送到家。外面黑燈瞎火的,拿個手電去。”我馬上到里屋去拿了一個電筒,趕緊追了出去。

我拿著電筒一路追過去的時候,其實站在大塘邊的桂嬌正在等我。

等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她的面前時,說了一句:“你走得也太快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一把撲過來,摟著我的脖子就說:“你以為我真知道你們家沒油吃了,我是以此為借口,來找你出來的。”我說:“你真鬼的,白天待在一起還不夠啊,一分鐘都離不開。”我邊說著邊觀望四周有沒有什么聲響,確信沒有人走動的聲音時,我才大膽地抱住她,一陣瘋狂地與她狂吻。那種沖破“伊甸園”之門的火急火燎心態,在兩個少男少女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當我想更進一步地去探索她的私密之處時,猛然清醒的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說:“等我哪天嫁給你的時候才準你去碰它。”我一下子就熱情全無,無語了。我說:“那我們走吧。”兩個人才從清醒中分開,手拉手地沿著大塘邊走向她家門口。

望著她進了家門,我才怏怏地往回走。

第二天上午,大人們都出工打禾去了,我還在家里剛好幫助外婆把欄里的豬喂好潲,桂嬌已挑著糞箕就到家門口來了。外婆見她來了,忙說:“你快去吧,這里沒你的事了,莫要人家等你。”我聽外婆這么一說,馬上挑著自已的那擔糞箕,順手把外婆早給我準備好的一小塊一小塊敲好的米糖帶上,與她一道出了村。

還是沿著昨天走過的那條山路上山。但感覺不同的是,我在她面前已經沒有那種膽怯的感覺了。人往往是這樣,膽子是別人慣出來的,女人都一樣。尤其是女人(我在這里就把她當作了女人來說),一旦男女之間有了那種親密接觸之后,兩人的心就會有某種默契,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心領神會吧。

我們邊說邊走,一會兒就到了山頂上。桂嬌找了一個磚葉郁密的地方,從包里拿出一塊墊布來,鋪在上面,我毫不猶豫地把屁股坐下去,兩腿一伸,四肢八叉地躺在地上。桂嬌見我先躺下了,說:“就你會享福。”我掏出外婆給我帶上的米糖,遞給她:“給,犒勞你的,奶奶叫我給你吃的。”桂嬌接過一塊米糖,放在口里,說:“真甜。”我說:“那你今天帶什么東西出來了。”桂嬌忙“嗯”了一聲,從她的書包里拿出一包東西,在我的面前一晃,說:“你猜猜。”我說:“猜不出來,你們家那么多好東西,我怎么猜得出來。”

桂嬌生氣地說:“你這個怎么啦,一點耐心都沒有,還虧我爹娘說你是個有出息的貨,依我看來,名不符實,真是空心蘿卜。”我問:“空心蘿卜?什么意思?”她驚呀地問:“你連這個都不知道,真笨!”我說:“我哪知道你們鄉下罵人的話都那么有內涵。”

她彎下身來,坐到我身邊悄悄地說,“空心蘿卜——外表光。”我一聽,原來是講我沒用,我一把把她摟在懷里,放肆地在她的臉上一陣狂吻。

她給我的不僅只是一般肉體的愉悅,更有一種禁忌的刺激。這種突破禁忌的刺激也著實讓她感到莫名的興奮及異常的快感。

快樂完了,我倆從地上爬起來,各自整理衣服之后,我用作賊般的眼前掃視了一下四周圍的情況,見沒有任何聲響,才放心地對她說:“我們該去干活了。”桂嬌說:“難道我們剛才不是干活嗎?”我迷惘不解地問她:“這也叫干活?”她說:“這是干的好事,天經地義的好事。反正我現在是你的人了,以后無論你走到哪,我都要跟著你。”她說完了,又轉過身來問了一句:“毛毛,你不會干了好事不認賬嗎?”我說:“我不會的,可是,我們現在還小,結婚要等到十八歲才可以的,你能等我到十八歲嗎?”

桂嬌說:“不用說十八歲,就是一輩子我也等你。”望著她那種堅定的口氣,我再一次把她緊緊擁在懷里。

自從與桂嬌有了那次山里私訂終身的事之后,我的整個行為好像變得詭秘了許多,在常人的眼里,似乎懂事了不少,其實是學會了把自已掩飾起來了。再也沒有那種頑皮的德性了。

人常說,愛可以改變一個人的靈魂,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連續與桂嬌在山里瘋了兩天之后,已經有幾天沒有見面了。我又不敢去她家找她,但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一想到在山里的快樂感,總讓我有一種想去見她的沖動。可是,我又沒有主動上門去找她的勇氣,只能等待她主動來找我了。農忙“雙搶”完了之后,暑假結束,學校開始上課了。我與桂嬌不是一個年級,她比我讀書晚兩年,我上初一時她才上四年級。我在公社中學上初一,她仍在大隊學校上學。

公社中學離家有十五里路,每天,我們村子里上中學的人都是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飯,我與二哥在同一個中學,他上高一,所以每天早上我倆都是一同起床,我生火煮飯,他炒菜,父母與三姐大哥一早都出工之后,我們帶上爐膛里早已邊燒火邊做飯放進火炭中烤的幾個烤紅薯,上學路途遠,每天來回三十多里路,中午是回不來的,每天帶上幾個烤紅薯可以在學校打中伙,大家都一樣。

有一天早上,二哥被他的同學先叫走了,我還在廁所里磨蹭,外婆就在屋里喊:“毛毛幾,桂嬌過來了,在找你!”我腦子驚了一跳,馬上收拾好,一下子就從廁所里出來,一見到她,心里“撲通撲通”地跳過不停。她今天穿了件新衣裳,兩只鞭子梳得整整齊齊,急促的臉上紅撲撲的,還是以前那樣,大大方方地與我搭話:“毛毛,今天我爹要我到公社去買點東西,所以特地來約你,與你一同去公社。”我說:“那好啊。”我馬上從家里拿起書包就與她上路,后面傳來外婆的囑咐聲:“路上好好照顧桂嬌啊!”我邊走邊應諾道:“知道了。”

乘著晨露的涼意,我倆又一次一起到同一條路上,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而這種高興只能藏在心里。

路上,上學的同學們早已走到前面去了,我已經落下他們兩三里的路程了。

我邊走邊問:“桂嬌,你今天不去上學了?你爹要你到公社去買什么東西,害得你跑那么遠,要不我給你帶回來不行嗎?”

桂嬌說:“你真以為我要去買什么東西,就是好久沒有見到你,我這心里頭也怪想你的。都是你這個炮子打的,不要臉的東西,把我的魂都勾走了。”說起話來,顯然一副管家婆的口吻,讓我實在有點吃驚。

我說:“還沒過門啊,就這么兇巴巴的,以后真要是進了門,我這把骨頭還不被你把油水都榨干,就像你爹開油榨房里碾茶籽一樣把我碾得粉碎才心甘,是嗎?”

她回頭一望四下無人,大膽地把頭湊過來,又狠狠地親了我一口,說:“要真是那樣,我才舍不得呢。沒有你,我怎么活啊,死男人。”聽了她這句死男人的話,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感。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人民公社社址,其實與鄉村唯一不同的是就是一幢三層樓的磚木結構的火柴盒式的樓房,立在公路旁邊,讓人感覺到它的權威性。一樓是商店,一溜子長長的柜臺,無非是一些百貨、日雜、煙酒、糖果之類的東西,比大隊的代銷點要豐富一點。二樓三樓是辦公的地方,一般人是不敢上去的。在我的心目中,公社比縣委還要威嚴。

從公社到縣城也才只有二十里的路了,桂嬌突然說:“毛毛,我看公社也沒有我要買的東西,要不這樣,你干脆今天也不要上什么鬼學了,陪我一起到縣城去逛一逛,怎么樣,我長這么大了,還沒去過縣城兩回,一個人去恐怕找不到縣城的路,怕倒了起來,回不來咋辦?”經她這么一唆使,我立馬打消了去上課的想法,正好有過晚到的女同學從我身邊走過去,我就追上去對說她:“我今天要到縣城去看我奶奶,請你幫我請個假,可能要兩天。”那同學點了點頭,回頭看見我與一位女孩走在一起,順便開玩笑地問了一句:“那是你家未來的堂客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桂嬌走上前就說:“我是她未來的堂客。”把那個女同學羞得臉都一下子紅了,拔腿就跑了,讓桂嬌開心得不行。

我倆說走就走。桂嬌見我很積極主動,那種高興勁就甭提啦。一路上,我倆邊走邊說,初戀的少男少女的幸福感,在彼此的心靈上回蕩。

地處湘中南境內的回龍縣城桃花鎮,最有特色的是資水河邊那桃花、梨花盛開的地方。回龍縣城桃花鎮因普遍栽種水蜜桃樹而得名。鎮子的資水河邊三個古色古香的長碼頭、月光碼頭、寺倉碼頭,以及那留著古代商道痕跡的麻石街道,構成小鎮一道獨特的風景。

那時候的江水,不像現在污染那么嚴重,到處是一派湖光山色。江面上,波光粼粼,在陽光的照射下,就像太陽照在一面鏡子上的光環,望上去真有點頭昏目眩的感覺。

坐在船板上,戲水的桂嬌突然發問:“毛毛,快進城了,不知怎么的,我感到自已突然有點緊張起來了。”我說:“緊張個啥?這大街小巷我可是熟悉得很啊。你怕什么?”桂嬌說:“那我們總要找個落腳的地方歇一下,走了半天了,腿都走痛了。”我想了一下,說:“那我們先到我姨媽家去歇一會,姨媽家的房子還是我們家的。”

桂嬌說:“你姨媽家的房子怎么會是你們家的?”

我說,“我們下鄉之后,姨媽家一直沒自己的房子,也是租別人的屋子住,我們一下放到你們那后,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所以,我媽就要姨媽搬到我們的房子去住,免得讓大叔三叔他們一家子占了,以后叫他們退出來就難了。”

桂嬌一聽,似乎明白了一點什么,也就不問了,就說:“事到如今,隨你去吧。但我們還是不到你姨媽家去吃飯了。”我不明白地問:“你是不是有點怕什么?”她說:“我媽說過,城里人很小氣的,不像我們鄉下人實在,都是勢利小人。”

我一驚:“你小小年紀,就懂那么多事理,比我們城里人的腦子還好使啊!那我倆不去就不去,我身上又沒錢,只有幾個烤紅薯充饑了。”桂嬌笑了一笑,說:“這不用你擔心,我敢約你出來,早就計劃好了,等船靠了岸我再告訴你。”

我只好打住,當船慢慢靠上岸邊后,我拉著她上了岸,沿著長碼頭向城里走去。

其實,所謂的縣城,在七十年代不過是個小鎮的規模而已,有幾條街道,幾個商店,比鄉下趕集的地方多一些建筑而已,多一些閑人罷了。但七十年代的縣鎮,更是一個亂哄哄的大環境,小字報、大字報與標語口號到處都是。

我們從碼頭上走進老街,向新街走去。一隊隊舉著小旗、喊著口號的人流在我們眼前穿越。桂嬌緊緊拉住我的手,在我后面緊跟穿越,生怕被人擠丟似的。她何曾見過城里這種造反有理、鬧革命的場面啊!好不容易擠出人群,我們來到一家面館坐下,要了兩碗牛肉片米線,就吃了起來。

這時,一位與我媽年紀不差上下的服務員過來給我倆倒了一碗茶水,我一抬頭,那位老服務員驚訝地說:“這不是毛毛嗎?好久沒回來了嗎?怎么今天回來看你奶奶了?”我連忙說:“是的,好久沒回來了,金姨你還好吧。”被我叫金姨的女人四十七八,與我們城里大家庭的住宅是面對面,中間就隔一條街道。她是一個很會修飾打扮的女人,從面相上看,她保養姣好的白凈面孔,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比我媽要顯得年輕許多。

金姨見我與一位女孩在一起吃東西,就問:“毛毛,這位是你們村的吧,哎喲,一個長得這么乖態的俊妹子,毛毛,你今天要好好地帶回去讓你奶奶看一下呵。”桂嬌被這位金姨這么一說,臉一下子紅了。她畢竟沒有與這些人情世故老道的城里人面對面地接觸過,鄉下女孩天然的害羞感油然而生。她只站起來說了一句:“金姨好。”就緊張地坐下來,低著頭吃飯。

金姨是我們那條叫新街上有名的一個說能說會道、察顏觀色的精明女人,與我們大家庭中上上下下每一個成員都是熟得不得了。每當我們大家庭中出現口角或難解決的家務事時,說來也怪,只要請她一到場,三言兩語就會把我們家中那位絕對權威的奶奶與大伯們搞得開心得不得了,一切問題在她的點評之中瞬間就會化為烏有。我們那一大家中,每一個孩子們都是她看著長大的,所以一見到我就特親熱。

她見我們快吃完了,桂嬌準備起身去結賬的時候,馬上制止道:“今天難得見到毛毛,我金姨請你們兩個的客,我已經付了。”我說:“金姨,那多不好意思,讓你老人家破費了,讓我媽知道了,會罵我的。”金姨馬上說:“如果你媽知道我見到你連口水都沒讓你喝上,才真會講我這個做姨娘的老糊涂了呢,連這點常理都不懂。”我還想說,她馬上說:“不要爭了,快點回家去看看你奶奶與大姨她們,你也有好久沒回來了,快走吧,回鄉下別忘了向你爹媽問好啊。”我給桂嬌使了個眼色,向金姨道了個謝意,就走出了面館,向我們街上的那個大家庭走去。

我們大家庭的那個家,那是我出生的縣城小鎮。一個大宅院落住著我父輩三大戶共三十來口人,而爺爺、奶奶與姑姑住在老街上。我們大家庭的位置,是地處縣城小鎮最熱鬧的地方,是解放后新建的街道,人們把老街道與新街道區別習慣稱為老街與新街。我們一家住在新街的上游部位,門牌號為建設街十七號。

當我倆快要走到我們那個大家門口時,桂嬌突然變卦說不去了,我感到很茫然很無奈。在思維方式上,尤其在同齡中,男孩的思維活力就是比女孩差一大截,根本就沒有女孩子那么的精明細膩。我問:“已經到了家門口,你又說不進去了,那我們往哪里去啊,就在大街轉街嗎?”她說:“你不是說去看你奶奶嗎?你奶奶不是與他們不住在一個地方嗎?人多口雜,我們還是去看看你奶奶一下就行了。”我一下子反應過來了,連忙說好。桂嬌說:“去看你奶奶也不能空著手去啊,總要為老人買點什么吧。”這下又把我難住了,我只好說:“我又沒帶錢,怎么辦?”其實我書包里除了兩個烤紅薯之外,根本就沒一分錢,但我還得硬著皮頭說沒帶錢。桂嬌馬上來了一句:“還是你們城里人鬼名堂多,一點都沒有我們鄉下人實誠。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偏偏還要來一句什么沒帶錢。”我被她幾句話說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個洞馬上鉆進去好了。

桂嬌見我不吭氣,知道我有點羞愧的的感覺,就馬上笑臉相迎地說:“行了,別難為情了,我身上帶了錢的,你說,你奶奶最喜歡吃什么?我來買就是了。”我說:“那怎么行,要你破費。”她又一笑道:“又開始裝了,什么你的我的。我把人都給了你了,你還在我面前分你的我的,真是虛偽之極。”我聽她那么一說,回瞥一下左右,生怕有人聽見了她的說話,馬上說:“那就快走吧,別在這里磨洋工了,萬一熟人看見我到了門口不進家,就會告訴我們大家庭的那些人的。”她一聽,也不說什么了,兩人繞過我們那個大家庭的門口,直接往一個商店走去。

當我倆從商店買了一些桔子與軟糖之類的東西出門時忽聽到背后有人喊了一聲:“桂嬌,你也進街來了!”當我與桂嬌回頭一看,桂嬌驚訝而又高興地迎上去:“姑爺,你也來街上了?”我一看,此人面目很熟,好像在哪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只好站在一旁聽他們講話。望著他們交談的高興勁,望著她叫姑爺的那個中年漢子,我努力回憶自已在哪見過這個大人。噢,我想起來了,原來上回我們那一幫鬼打鑼的孩子們去他們后山抓“茶苞”吃時,曾在他家蹭了一頓中伙飯的那個姑父,我趕忙上去也親切地喊了聲:“姑爺,你也在街上。”她姑爺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說:“這個就是你爸常說的那位下放到你們生產隊的那家的孩子吧。”我點了點頭,馬上來了一句:“上次我還在你們家吃過一次晌午飯哩。”姑爺笑容滿面地說:“吃了一頓便飯就讓你記在心里,說起來我倒招待不恭哦。”后來我才從桂嬌口里知道,她姑父在民國時期是個真正讀過四書五經的人,在方圓幾十里也稱得上是一方秀才,講起話來很講究措辭的。曾在縣里文化單位擔任過一些職務,是個吃國家糧的人,后來,因為寫過一些文章,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說是反社會主義的東西,被人開除公職,遣返回鄉務農,從此離開了吃國家糧人的行列。

見她姑爺如此客氣,我馬上說:“姑爺,今天桂嬌要我陪她進城來辦點事,我順路也回來看一下我奶奶。好久沒見奶奶了,她老人家八十多了。”姑爺見我這么一說,馬上就反應過來,催促我們說,“那你們快點去吧,晚了回家就天黑了,我也要去辦點事,就不陪你們說話了。”說完他就走了。

我倆提著東西,沿著街道,向老街的奶奶家中走去。

在路上,我就把我們家族的歷史向她講述了一番:

在我的記憶中,上世紀的七十代初,奶奶與外婆的年齡不相上下,已經是快八十歲的人了,爺爺已是一個留著山羊胡須,銀須飄灑的九十歲的人了。

我們洪橋家族到我這一輩,在回龍縣桃花鎮也是已歷三代,四世同堂的龐大家族。祖父輩五兄弟,堂叔表親,沾親帶故的大約也有百十來口。由于城鎮小市民的生活習俗,家族觀念的等級森嚴,我們一家由于老的老,小的小,在大家族之中自然也成了最受人排擠的對象,自然也是最沒有聲音的一家子。父親為人懦弱,不大愛說話,別的堂兄弟們欺辱我們時,他總是訓導我們: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得一時氣,免得百日憂。唯有母親,雖然個子不高,但是聲音嗓門大,敢于與歪理較量,多多少少為我們子女掙回了一點尊嚴。加之當時在中國六七十年代的住房條件是相當緊張的。我們與祖父輩們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四世同堂,三十多口人住在一個宅子中,可想而知,住房條件是相當的緊迫。奶奶又是大家族中絕對權力的施政者。誰敢違背她的旨意,就是犯上作亂,就會遭到家族所有人的群起而攻之。

我爺爺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老人家每天只要有二兩酒,天塌下來關我球事的人。因此,助長了奶奶的囂張的氣焰。從此,大權旁落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我奶奶再囂張,但有一點是很能把握度的。就是每年出新米的時侯,從來都要請人烤兩窖米酒,上半年大約40斤,下半年大約40斤。然后用兩個壇子盛好,到中藥店抓幾服配酒的中藥。比如黨參、桂圓、枸杞、當歸等之類的活血補氣的補藥,給他老人家準備好。爺爺只要每頓有酒喝,什么家內家外的事,從來不聞不問。高興時哼幾段小曲,不高興時到外面遛遛大街就萬事大吉。

“跑日本”那幾年,大家庭的確發了一點國難財,在當兵的慌亂手中低價進了一大批洋白布。日本人投降后,物價飛漲,貨物奇缺。大家庭里的奇貨就到了奇貨可居的大好時候。奶奶精明策劃,大捆白布經過染房加工一染,成了上好的布匹。出售價格在原來的基礎上翻了好幾翻。可謂發了洋財。有了錢壯膽,大家庭又在奶奶的策劃下,開了幾間磁器店和雜貨店,生意越做越大,以至發展成為桃花坪的一大旺族。

在那場搶購布匹的過程中,母親說她是立過汗馬功勞的。當時男人們都不敢到鋪門前去收購白布匹,怕挨槍子,只有她天不怕地不怕,一個人敢守在鋪門口收購,一個人敢同那些兇神惡煞的黃狗子們討價還價。這種敢在老虎胡子底下搶食的例子,也只有奶奶這樣一個人做得出來。因為兵敗如山倒的兵卒們倒賣的布匹也是搶來的。他們邊搶邊賣,拿著現大洋總比拿著重布匹輕松。慌亂之中價格也信口開河。給幾個錢就賣了。僅兩天就收購了三百多捆的白洋布,一塊光洋有時可以買進兩、三匹布。所以我母親在家族中的聲望一下子就提高了許多,大家都對他她刮目相看。

我們家的老祖爺是兵荒馬亂的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從四川大邑縣逃之夭夭跑到湖南來的,個中原因搞不清楚。母親是回龍縣桃花鎮隔壁縣白倉鄉人氏。在外公四十五歲去世的時候,當時才只有四歲的母親,隨外婆與別人一道,坐在籮筐中被人挑著上了桃花鎮,從此定居在桃花鎮這個小鎮上,一住就是幾十年,做點小本生意維持生活。母親從小聰明懂事,六歲就能干針線活,繡花,織毛線衣、鉤毛線帽,樣樣都能干。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做生意。十歲那一年,一位遠房的表親舅當時拉了一筆生意,對方要求在一天之內給他織十頂手工鉤的毛線帽。他當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找遍了整個一條街,都沒找到有人能用手工鉤針在一天之內鉤出十頂毛線帽。在十分無奈的情況下,順便到外婆家來歇歇腳。進鋪門口時,發現母親正在門口邊守生意攤子邊用鉤針在鉤毛線帽子。他觀察了一陣子,見母親臉兒粉紅,辨子齊腰,留海黃絨絨的,低垂的臉上遮著細密的睫毛,全神貫注地挽線勾針,動作嫻熟,手法靈巧。表親舅就走進去問外婆,“么妹子今年多大了?”外婆說,“不小了,十二了,在鄉下,早的都快做娘了。”意思是可以出嫁了。表親舅走過去對母親說,“龍寶崽,看你鉤帽子的動作還是蠻快的嗎?我給你拉個生意,能不能在一天之內給我鉤出十頂毛線帽?如果你能按時完成,我出十個銅一頂給你,怎么樣?”只有十二歲的母親睜大眼睛問:“表舅舅,這是真的?”表親舅說,“我還能騙你,你不相信,我現在就先押十個銅錢在這里。如果明天這個時候你拿不出來怎么辦?”母親一口答應,“放心吧,明天這個時候你準時來拿就是了。”這時候外婆出來說,“死么妹,莫放大話,到時候你拿不出來,耽誤了表舅的生意,看你如何收場?”母親說,“放心吧,沒有好大的腳就不會穿好大的鞋。”表親舅說“好,明天這個時候你拿不出來看我怎么罰你!”說完就告辭了。過了一會兒,提著五斤毛線過來,交給母親,二話沒說就走了。

那天,母親一個晚上沒睡,在燈下鉤出六頂毛線帽子。到第二天中午,十頂手工鉤的毛線帽提前完成。當表親舅舅下午來時,見到十頂手工鉤毛線帽的提前完成,而且工藝也十分精致時,贊不絕口:“龍寶崽,你真行!”他順手從錢袋子里拿出100個銅錢交到母親的手里。母親當時從未見過這么多錢,一數,整整100個銅錢。高興得不得了。過了一會,她一想不對,又拿出十個銅錢交到表舅舅手,理直氣壯地說,“表親舅,你多給了我十個銅錢。”表親舅舅說“龍寶崽,沒有錯,押金的十個銅錢是獎勵你的。你按時完成任務,而且工藝也十分精致,又快又好,就應該獎勵你。拿著吧,傻么妹。”母親第一次用她的才藝和智慧為自己贏得平生的“第一桶金”,從此,她的一生與生意這個“潘多拉魔盒”結下了不解之緣。

那一年,母親用自己平生掙得的這筆錢置辦了嫁妝,嫁給比她大八歲的我的父親。

父親年輕的時候長得也是一表人才,加之家里也有點家產,托人說媒時,頗受外婆與母親歡喜。民國三十一年中秋節的日子,兩人結了婚。第二年,生下了一個男孩,這是我的大哥。據說,長到八歲時,因出“天花”而不幸夭折,這對年輕的母親打擊是相當大的。后來,又連續生了三胎,都相繼生病夭折了。到了第五胎時,生下大姐,才完整地活下來。隨后又相繼生了七胎,共十二胎,存活率為50%。留下我們現在的六姊妹。

母親一生只有兩姐妹。大姨和她。母親與外婆來上桃花鎮來投親,當時主要是沖著大姨媽來的。后來,母親成家之后,外婆就跟著母親過。我們家里的六姊妹全是外婆帶大的。我們大家對外婆的印象非常深刻。在我的記憶中,外婆已經是古稀之年的人了,銀絲飄渺,一年四季穿的就是黑白兩種顏色的衣服,家煮布做的。每次洗一大堆衣服,都是用茶枯渣泡一個時辰,然后用搓衣板在上面反復搓。擰干后,放在兩個竹藍子里,將繩索系在提手上,用竹扁擔挑起,到三里外的資江河邊長碼頭的石板上去漂洗,用扁扁的木棒槌不停地槌。每到夏季,河岸邊碼頭臺階板上,到處響起的是一片木槌槌衣服的聲音,以及老娘們的嘻嘻哈哈的叫喊聲,把河水與碼頭攪合得熱鬧異常。那個時候的河水清澈見底,常常可看到水中的魚兒在洗衣服的人面前戲鬧、跳躍。碼頭上,來往的行人、客商、船舶川流不斷,把小鎮風情點綴得如同《清明上河圖》一樣熱鬧非凡。

當我把我家的歷史講完后,桂嬌說:“要是你們一家不下放到我們村來,我可不會認識你,我們也就沒有這段故事了,你說是嗎?”我笑了笑說:“這就是我媽常對我們說的,一個人的運程是命中注定的。”

桂嬌問:“毛毛,你相信菩薩嗎?你信神嗎?”

我說:“我不知道。但我奶奶每初一、十五都要敬神。好多老人都這么做,肯定有她們的道理。”

桂嬌說:“那現在不是到處在砸菩薩,寺廟,祠堂,連我們莫家大祠堂上的祖宗牌位都找不到了,幸虧還有一個空空的大屋子讓你們一家住在里面,幫我們守廟呢。難怪村里有人講,下放來的一家子,成了我們莫家村里請來的活菩薩。”

我不明白地問:“什么意思?”

桂嬌笑而不答。我生氣地說:“你不告訴我,我可不跟你了,讓你一個人摸黑回去。”桂嬌見我生氣,就說:“好了,好了,莫生氣了,我對你說吧,大家的意思是講你們一家拖家帶口的,又不會干重體力的農活,大隊、生產隊只能像菩薩一樣供著你們一家啊。”

我恍然大悟:“原來生產隊的人都是這樣看我們的。難怪我母親說,大隊生產隊的鄉親們都很照顧我們一家的,能干多少是多少,只要出工就行了,出不出多少力從來不講我們。”

桂嬌說:“我爹與媽曾說過,你們是城里人,是運動把你們拉下來的,你們是客人,客人不管待多長時間,遲早會回家的。你們的家在這個縣城的小鎮上,不是我們的村。”

我立刻說:“桂嬌,你想當城里人嗎?”她說:“誰不想當城里人,起碼不要天天喂豬打狗干那些干不完的農活啊。再說了,城里比鄉下方便多了,買東西串街看戲多方便。城里是電燈電話,不像鄉下農村,一到天黑就四處黑燈瞎火的,城里人珍貴,每月有票供應,什么布票啊,糧票啊,豆腐票啊,還每月上班發工資,不像我們鄉下,什么都要自已去干,自己不干出來,就會餓死的。你說,誰不想當城里人?”

我驚訝一跳:“你一個鄉下妹子,怎么什么都懂啊。”桂嬌說:“都十四歲的人了,我娘說了,要是在舊社會,我這么大早已是孩子她媽了,你還當我什么都不懂啊。”她突然一問:“毛毛,這不到了老街上了,你奶奶住在哪個地方?”我左右一張望,才發現邊走邊說話,我們又快起到河邊的長碼頭上了。我連忙解釋說:“有幾年沒回來了,我都找不門了,我們兩個已經走過頭了,還得往回走。”桂嬌急了,說:“現在已經是半晌午了,要是再晚了,我們又得摸黑走路回去,搭不上機帆船了,怎么辦?”

這時,我倒像一位成竹在胸的將軍一樣,一點也不急了。我說:“大不了今天不回了,慌什么。”桂嬌一聽,湘妹子火辣的性格就上來了:“你這個死驢爺,我真還沒看出來啊,你這鬼名堂還蠻多的。”我也不管她怎么責怪好了,就大步地往前起,相信她此時也不會有什么法子不跟我來。我想,上了賊船想回頭,就沒有那么容易了哦。心里一陣得意,故意只管往前走,看都不看她一眼。

當我走到奶奶家的門口,再回頭去看她時,怎么不見她的影子,這下,我心里一緊:玩笑開大了,趕忙又回頭去找。我走遍了來回的街道與巷子,怎么也找不到桂嬌的身影,急得我心都要跳出來了。

當我拖著疲憊的雙腿邁進奶奶家門口時,奶奶一見我就生氣地說:“你這個鬼毛毛,還未進家門就跑到哪去了,讓人家姑娘家等你一個時辰了。”我沒好氣地說:“誰等我,我還在找人呢。”這時,桂嬌笑著從門后走出來,說:“你以為不帶我來,我就找不到奶奶的家門了。說了你一句,你脾氣還挺大的。”我回頭一看到她,既高興又氣惱,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奶奶卻表揚我說:“毛毛,你開始懂事了,還會知道孝敬奶奶了,買那么多東西來,你也能掙錢了?”我剛想解釋,站在奶奶背后的桂嬌示意我不要解釋,我只好第一次學會了裝糊涂。我馬上笑嘻嘻地拉著奶奶的手說:“孝敬爺爺奶奶是我們子孫應該的嘛。”這時,爺爺拄著拐杖從外面走進屋,見到我們,很是興奮,拉著桂嬌與我的手說:“好久也不回來看爺爺了,這位想必就是我未來的孫媳婦妹子吧?”這一說,說得桂嬌臉一下子就紅了。奶奶在一旁訓斥爺爺:“老不正經的,一把年紀了,把人家閨女羞得臉都紅了,還不趕緊去淘米做飯,我來做菜,不能讓孩子們這么熱的天過來看我,一口水都沒喝上吧。”爺爺不吭氣了,拄著拐杖去提灶上的飯鍋去打米了。

這時,我的那位三十歲還沒出嫁的二姑從外面買了點菜回來,一見我們挺意外的。她說:“毛毛,你好久不回來了,讓我們都很掛念你們一家的,你爸媽還好嗎?”我說:“還好,讓姑姑惦記了,有時間到我們鄉下去看看。”二姑看見桂嬌,走過來拉著她的手說:“這姑娘長得好乖態啊,毛毛,你們兩個好般配啊。”桂嬌大方地叫了聲:“姑姑。”就低下頭不吭聲了。

奶奶招呼我們坐下,二姑忙菜飯去了。我像匯報工作一樣,與奶奶聊了一些在鄉村的情況。不到一個小時,菜飯做好了,我們吃了飯,就準備告辭,二姑要留我們住一晚再回,我倒想在奶奶家住一晚上,可桂嬌擔心她爹娘不放心,還是催著我回吧。我只好說:“以后再回來看大家。”

爺爺奶奶目送我們出了家門,一直看不到我們的影子才回去了。

那天,我倆是從水陸碼頭上搭了那種簡易的機帆船,沿著資水河回去的。

那時的江水,碧水藍天,波光粼粼。不像現在的河床,生態嚴重失衡,每到夏天已干涸得像條小溪,無法行船運載了。

我與桂嬌坐在機帆船靠頭艙的長凳上,乘著涼爽的河風,吹拂著兩岸的風景,愉悅的心境隨著江南水鄉的的美輪美奐,把我們帶進了詩意的生命空間。

隨著順水的帆船在寬闊的江面上行進,兩岸的綠水青山,農舍炊煙,雞鳴犬吠,盡收眼底。江面上,往來的船只也是斷斷續續,尤其是那些從山區放排下來的一隊隊木排,像水中的青龍一樣,在波濤中翻卷起伏,令人感到那大江東去的豪邁氣概。

我與桂嬌面對兩岸的風景,不時指這指那,那份快樂,那份興奮,讓那些時常在這條水道上走動的鄉們感到我們的天真與幼稚。當我看到遠處的水面上,那一個個放鷺鷥打魚的漁民在夕陽的照射下,閃動他們船上忙碌的身影時,一種漁歌唱晚的風景,如木刻般死死地定格在我少年般的靈魂之中。啊,那就是我夢中的水鄉之魂。

進入九月中旬,已是油榨坊開閘的日子。大隊、生產隊以及鄰近的村莊都把曬干的油菜籽,茶籽開始拉到桂嬌爹“老把式”家的大磨坊去油榨。說來也真是命中注定,一場意外的不知是天災還是人禍的大火,降臨到這個唯一讓鄉民能榨出點油的地方。

那天,當機帆船進入我們鄉村水域的地面時,船上眼尖的人突然驚叫起來:“大家看,龍頭上起火了!”

船上一陣騷亂,大家都把頭伸出船外,向那個叫龍頭上那個隆煙滾滾的方向望去。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桂嬌,她驚恐地拉著我的手跳起來叫嚷:“那是我們家的油榨坊。”船上有的人對莫老把式很熟悉,就問:“你是莫老把式的女兒?難怪有點面熟哩。閨女,先別急,等船靠岸了看了再說,不要急!”開船的人僅乎明白這些到岸的人的心情,加快速度,很快就靠上了碼頭。

當我倆不顧一切地趕到龍頭上的油榨坊時,大火已經進入了白熾化了,所有的搶救都只能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了。

圍觀的人群,只能看著火把油榨坊燒得像一堆堆燃燒著的木炭火爐一樣。

桂嬌的娘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直往火場上撞,幸虧被大家拉著,才沒有葬身火海。可那個還不明事理的弟弟卻在一旁看熱鬧呢。

后來,桂嬌娘就徹底瘋了。

桂嬌爹,那個大家稱為“莫老把式”的中年男人被那場火奪去了生命,一個美好的家庭被一場大火燒掉了所有的一切。

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桂嬌媽帶著她與弟弟離鄉背井。從此,再也沒有人見到她們一家人的任何蹤跡。

我至今不知道這一家人身在何處,是否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多少年過去了,唯有桂嬌與那大磨房,讓我永遠銘刻在心靈的記憶之中。

責任編輯王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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