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勤
異鄉(xiāng)
趙勤
快要四十歲的時候,我突然惶恐起來,覺得時間過于殘酷,衰老太快。一切還沒有開始,我就老了。
一直想讓生活變得更有意義一些,因為這個原因,我從中國的西北偏西的新疆來到嶺南。這里的人和事都像南方的天氣一樣,高溫和粘稠,一時安定不下來,也不能很快地斬斷。
這年夏天因為生活瑣事滯留在南方,既不能安心看書,因為有所圖,又不能一走了之。南方的濕熱像一種酷刑,考驗著我的耐心和毅力。
雨后的天空,蔚藍(lán)如洗,太陽像懸在人的頭頂上,曬的腦袋發(fā)暈。我在東莞可園路的文學(xué)院住著,等著所謂的一些希望,心里煩躁,有時會出門沿著老街溜達(dá)。
順心竹器店就在老街上。
說來奇怪,在老街上也溜達(dá)好多遍了,可就是一直沒注意到它。它就在老街的拐角上。那天,不知怎么眼神就落在竹器店的門臉上,就像有什么東西牽著我往前走。那店面實在是太小了,難怪我沒注意到。二十幾平米的屋子,里里外外擺滿了竹子編的各種物件。竹席、竹簾、竹編的坐墊什么的。我隨手拿起一個雙層圓形的小茶簍。細(xì)細(xì)的竹篾密密實實,光潔柔韌,還帶個蓋,既美觀又實用。旁邊放著一個方形的功夫茶茶具收納盒,既可做干果盤、面包盤,又可做日常桌面收納。
天氣太熱,席子好賣,其他的不怎么有人問,年輕的老板無事,正在打盹,見我摸摸這個竹筐,拿拿那個竹簍,閑聊起來。我夸他家竹器編的好,品種多,他說我剛才看的那幾件竹器都是街后面一個老人編的,他是老人的親戚。他說老人不愿意拋頭露面,編好了,放在他這里代為銷售。
這個茶簍,竹條粗細(xì)相同,竹條和竹條的間隔也完全相同,彎轉(zhuǎn)處流暢自然,接縫處光滑密實,編制手法老成持重又不失活潑靈動的感覺。我好奇那是怎么樣的老人,可以編出如此細(xì)致精巧的竹器?竹器店老板說老人是重慶大足人,定居在東莞已經(jīng)快二十來年了,經(jīng)歷曲折,無兒無女,靠編竹器生活。
夏天南方的太陽很毒,但煩亂總被不期而遇的大雨一洗而盡,雨后的天藍(lán)的不那么真實,為了找到內(nèi)心的平靜,我又去了那條老街。
老街的后面是曲曲折折的巷道,也沒有怎么費勁就找到了那個小院。敲門進去,院子不大,左邊靠墻擺放著一些做好的竹筐、竹籃,一層一層碼放的整整齊齊,只留出一條走道,屋子的后面是作坊,里面是些竹篾、竹片和幾個加工竹子的簡單器械,也都擺放齊整,收拾的利落、干凈。
老人正在干活,看我進門,招招手,指指身旁的小板凳,沒見過你呢?她又低下頭,專注于手里的活。老人六十來歲的樣子,額上幾道很深的皺褶,眼角的魚尾紋刀刻一般。手里是個小簍的半成品,兩根竹篾上下翻飛,左盤右繞,這里拽一下,那里拉一下,我還沒有看清到底是怎么編的,就已經(jīng)快要完工,開始收邊了。
南方的下午,悶熱、潮濕,我坐著不動,臉上、脖子里還是可以感覺到有汗在滲出。老人安然地編織著竹器,沉靜又從容,好像她生來就是編竹器的,可以一直這么編織下去。
我就住在那邊的小區(qū)里。我坐在老人身邊的小板凳上。前兩天在店里看到您編的竹器,您的手藝真好。
老人抬頭脧我一眼,就會這點手藝了,還是跟我媽媽學(xué)的呢。
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老人閑聊,老人的話慢慢多起來。
老人說她叫李淑芳,重慶大足人,來東莞二十年多了,在這個小院也已經(jīng)十幾年了,算是半個東莞人了。老人說話帶著濃重的四川口音,聲音不大。她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好風(fēng)光呢,去過好多地方,如今就在這個一個小院里,編些竹器討生活。
前面街上竹器店的年輕老板李生,是她本家的侄子,娶了東莞本地人家的女兒,開竹器店也有好多年了。店里的大件是批發(fā)市場進的,那些小的物件,大多是李淑芳老人編的。
李生說過好多次,讓李淑芳到店里編,這樣可以招攬生意,可是李淑芳不愿意,她說在店里干活太招搖,她喜歡一個人在這里靜靜地干活,再說編竹器的時候必須集中精力,一會兒來客人了,一會又有別的事情了,總不能靜下心來。老人說你看這個蓋子,要和竹筐扣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做這活不用尺寸,就靠手上的感覺,用眼睛數(shù)著行數(shù)也沒用,到頭來還是要靠手的感覺,不安心,哪能做得好活呢。
說的也是,當(dāng)一個人處于身心協(xié)作的狀態(tài)時,一種神奇的能量會貫穿他們的全身,這種能量會賦予他們的勞作成果一種特殊的品質(zhì)。這種狀態(tài)也許是當(dāng)下我們的時代缺乏的一種東西。這也是當(dāng)下手工勞作被珍視的一個原因吧。
我坐在李淑芳編的竹子馬扎上,看著她一面輕巧地編著手里的竹篾,一面隨口和我說著話。
我的手藝是小時候跟媽媽學(xué)的。當(dāng)初學(xué)這個手藝就是為了賺錢養(yǎng)家。我們那里人都窮,也沒啥來錢的路子,再說,我們那里就竹子多,房前屋后都是,砍來竹子,編出各式各樣的竹器就能換錢。那時候家里還沒有通上電,晚上就在煤油燈下編。竹器用的地方也多,用它盛各種東西,豆子呀,谷物呀,葵花籽什么的,大小都有,最大的有磨盤那么大,用來攤曬糧食,最小的只有碗口那么大,擺在桌子上,放個針頭線腦什么的。
那時候,村里沒有用錢買賣東西的,都是拿東西換。用個竹簍換一升豆子,或是一升小豆換一條魚。從前的買和賣都是這樣換來的。逢到趕集的時候,她經(jīng)常被媽媽打發(fā)去集上用媽媽編的竹器換大米。
媽媽編竹器都是晚上,一家人都睡了,她才能得空編,或是逢到下雨天,天氣晴的時候,都要去地里做活。我們那里的人家,都是這樣做活的。
那時候,我就跟媽媽學(xué)編竹器。我喜歡下雨天,下雨的時候,雨水打在竹葉上,沙沙作響,一陣風(fēng)吹來,竹葉上的雨珠都落下來,窸窸窣窣……聽著雨打竹葉,還能想好多心思呢。老人說著,忽然覷我一眼,眼神里生出一絲羞怯。我心里一動,那時候,老人到底是因為喜歡編竹子才喜歡下雨天,還是喜歡下雨天才喜歡編竹子呢。這樣的下雨天,到底隱藏著一個姑娘的多少秘密呢。我往老人跟前湊了湊,低下頭,笑嘻嘻地盯著老人的臉。老人像個小姑娘似的忸怩一下,我們那里,十里八鄉(xiāng)的姑娘,我編的竹器最好看,她說。
編法啊,那就太多了。六角型的筐最難編了,花形的筐也很難。店里有人要這個貨,你來告訴我樣子,我就能給你編出來。老人咯咯笑兩聲,一副得意的樣子,顯出一副憨態(tài)來。
她說,以前很多人都羨慕我說,你多好啊,什么時候都不受影響,我就說那你也學(xué)吧,我教你。他們馬上就會問,學(xué)這個需要多長時間,我就告訴他們:只是自己用的話,一天就能學(xué)會,光編個形狀很容易的,但是要想學(xué)到編成的東西可以賣錢,那最少也得學(xué)兩年。這還要看悟性的呢。
她說,過去也有人找到我,說你教我編竹器吧,我說好啊,編了沒有幾天,就不再來了,我在這里住了十幾年了,沒有遇見過一個人可以堅持做下來的。只有我,現(xiàn)在還在編,不僅僅是因為要掙錢,也是因為干了一輩子了,不干心里不踏實。哪天老得做不動了,就不做了。不過現(xiàn)在也不好做了,啥塑料盆啊,鋼筋鍋啊,花花樣樣的,啥都有,稀罕竹器的人越來越少咯。
那怎么會到東莞來呢?
我這輩子哦,編的竹籠、竹筐、竹簍少說也有好幾萬個了,去過的地方也很多,年輕的時候走到哪里算哪里,漂泊久了,人到中年以后總想停下來,不在東莞,也會在其他地方住下來。說著話,她停下手里的活,抬起頭,目光越過小院的院門。人吶,年輕的生活想得多,現(xiàn)在一無所有了反而不想了,反正啥子都沒有,也就啥子都不想了。
如果一直不出來,就在那個小山村過活,生活也許會是另一番境遇。世事滄桑,誰又能看透以后的日子呢。
李淑芳沒有上過多少學(xué)。她家在村頭,姑姑家在村尾,姑姑家有三個孩子,老二叫何永明,比她大一歲。他們一起上的村里的小學(xué)、初中。何永明去鎮(zhèn)上上了高中,李淑芳回家跟著媽媽學(xué)竹編,兩個人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那年夏天的假期里,何永明來找李淑芳玩,李淑芳已經(jīng)是熟練的一名竹器編織匠人了。何永明看著羨慕,就讓她教他。李淑芳從選材開始教起。如何砍竹子,如何把竹子劈開,如何編形狀,她一邊講給何永明聽,再在手里給他示范。在何永明的眼里,半年沒有見,她儼然已經(jīng)是個手藝人的模樣了。也許就在這個一教一學(xué)過程中,何永明喜歡上了自己的這個小表妹,也許很久以前他就喜歡她了。
其實李淑芳也是喜歡何永明的,只是媽媽說他是她的表哥,不能在一起的。少女總是羞澀的,她藏著她的感情,她只是在干活的間隙想起他來,還不能跟家里人講。
編織竹器的時候想得最多,一串一繞之間,手下的竹條仿佛有了知覺,變得柔軟纏綿,細(xì)細(xì)地織起了女孩的微澀的心事,仿佛表哥就在身邊看著她。她干活的時間更長了,她總是坐著編竹器,幾乎不出門,她也不怎么和村里的其他女娃子嬉耍,一坐就是一天。有時候她會自顧自地笑起來,有時候又莫名其妙地嘆氣,媽媽知道她是戀愛了,可是怎么問她,她都不說。
寒暑假,何永明都跑到她家來,給她幫忙打下手,幫她砍竹子、劈竹子。他也會編了,他照她的樣,編好一個小簍,和她編的擺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她編的那個竹條間距粗細(xì)均勻、緊實,他的那個大面上看過去還行,仔細(xì)看松松垮垮的,顯然沒有她編的好。他給她講學(xué)校里的事情,講英語老師帶著厚厚的眼鏡片,一生氣就不由自主地抽鼻子,眼鏡片就抖起來,滑稽的樣子讓人忍不住發(fā)笑;講有個胖胖的男同學(xué),飯量很大,腸胃又不好,經(jīng)常上課時放屁,奇臭無比,聲音還很大,沒有人愿意和他坐同桌;還有一個教歷史的年輕的女老師,北方人,皮膚有點黑,總愛給臉上撲厚厚的粉,不知道誰給她起了“七五面”的綽號……日子一天天就在兩個人編竹器時的絮絮叨叨歡聲笑語中過去。假期很快就完了,他又要去學(xué)校上學(xué)了,她縱然有萬般不舍,也是無可奈何的。
后來媽媽還是知道了她的心事,家里自然是不同意。爸爸為此還打了她一頓,那是爸爸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打她。
家里托媒人給她找了鄰村的一個泥瓦匠。媒人說那家人日子殷實,那個男子是獨子。爸爸媽媽已經(jīng)答應(yīng)人家,立冬就把她嫁過去。她是真的慌了,她讓鄰居家的小孩送信給表哥何永明。何永明就從學(xué)?;貋砹?,他們背著父母在村子外的樹林里見了面。
何永明問,敢不敢,跟我走?她說,敢。
人生的大事就這樣決定了,沒有一絲猶豫和害怕。第二天一早,兩個人在約好的村口碰面,像出了籠的小鳥,一路汽車、火車地往前奔。那時候只想離開家越遠(yuǎn)越好,也沒有想那么多。好日子沒有幾天就過完了,帶出來的錢花完了,咋個辦呢?就靠自己的手藝討生活咯,編竹器賣,走一路賣一路竹器。他們走了很多地方,都往有竹子的地方走。到一處先找個地方住下來,然后何永明去找竹子,再把它們劈成竹篾,拿著這些竹篾,到熱鬧的集市,找一處空地安頓下來,李淑芳現(xiàn)場表演編竹器的手藝,何永明一邊介紹竹編的技藝,一邊展示李淑芳編好的竹器。賣掉竹器,就有錢去住店,吃飯。就這樣他們八年時間走過了河南、浙江、江蘇、福建、廣西、廣州等省的各個市鎮(zhèn),原材料好找,竹器也好賣的地方就多住一陣,不好賣的地方就少呆幾天。
就這樣,兩人私奔了。說起當(dāng)年的情形,李淑芳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眼里浮上了一層笑意:年青的時候真好啊,什么也不怕,說走就走。
因為一直在路上,所以那時候編的東西也是小尺寸的東西,杯墊、小簍、手巾托等等小玩意,即使賣不掉,也好帶著走。
那時候一天能編一百多個手巾托,像手巾托這樣的小東西有兩根竹條就夠了,一根用來編身體,一根用來包邊,不需要太多材料的,所以在賣的時候,人家說便宜一點吧,便宜一點吧。她就不忍心了,也就賣了。她是想,本來這些竹子也是不花錢的,自己不過就是花時間編了編。
有的時候,一連幾天都沒有賣出去一件東西,兜里一點錢也沒有了。他們住過火車站、醫(yī)院大廳,一天就吃一個餅子,渴了,就喝點自來水。
那時候是真窮啊,也就什么都不怕。記得在貴陽,一連下了幾天雨,沒有錢住店,就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呆著。李淑芳看著人來人往,人家都是奔著一個目的地去的,可是他倆沒有目的地,沒有什么人等著他們回家。好幾天都沒有收入,已經(jīng)三天了,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沒有睡過床。她轉(zhuǎn)頭問他,后悔嗎?他伸手抿了抿額前的頭發(fā),看著她,搖搖頭。他問她,你后悔嗎?她說,跟著你,怎么樣都是愿意的。她是真的愿意,只要跟著他,再多的苦,都是甜。
那時候的日子雖然清貧,但是快樂也多,有一點點錢就很開心,人也容易滿足。如今大半輩子過去了,回憶起來,竟然是那些年東奔西走的日子快樂多,那時候人好像不知道累,白天再辛苦,晚上睡一覺就好了,那時候總有希望在前面,日子總有盼頭。
何永明和她去西湖看蘇堤春曉,給她講蘇東坡的故事;他們在福建武夷山爬天游,看大紅袍古樹,那些有關(guān)巖茶的知識也是何永明告訴她的;在珠海普陀寺他倆一起燒香拜佛,祈求佛祖給他們一個健康的孩子……說著這些過去的事情,李淑芳的臉上有了神采,她說也記不得那些年到底去過多少個地方,砍了多少個山頭的竹子,編了多少的竹器,是那些賣出去的竹器,支撐了他們所有的幸福時光。
后來,他們在廣西南寧的一家竹器店里給人家?guī)兔幹衿?,教人家手藝,她那種編法他們不會,店主管吃住,再計件拿工資。何永明和她計劃,掙些錢再找個別的地方,自己也開一家竹器店。
生活一旦穩(wěn)定,她還是想家的,倒不是他對她不好,她想媽媽了。臨出門給家里留了一封信,說她跟他走了,說她會好好的,讓媽媽不要擔(dān)心她。就這樣走了,一走就是五年。
那是第六個年頭吧,她有了身孕,給家里寫了信。媽媽很快就回信了,自然是原諒了她,不原諒又能怎么樣呢,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媽媽叫她回家,也好照顧她。她想回去,可他不肯,男人都好臉面,他想混出點名堂再回去。她又不忍心讓他一個人在外面飄著,也沒回去。
李淑芳喜歡孩子,她想要一個他倆的孩子。沒有人知道他們倆是姑表親,他們也沒對誰講過。但真說到要孩子,她心里又不踏實,何永明也害怕孩子生出來會有什么問題,一會覺得會不會生出來個呆子,一會又想生出來缺胳膊少腿的咋辦。夜里睡不好,白天人就沒有精神。兩人都擔(dān)心,但李淑芳想當(dāng)母親的愿望讓她更坦然一些。還有什么比一個小生命在自己肚子里孕育更神奇的事情呢?
流產(chǎn)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
孩子都已經(jīng)四個月了,她覺得她都可以感覺到孩子在動了,都能感覺到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在一下一下捅她蹬她了。那段時間,兩人既興奮又害怕,天天盼著孩子早生出來,又怕孩子早生出來。何永明天天趴在她的肚子上聽。結(jié)果,孩子還是沒能生出來。
那天沒有下雨,路也不滑,吃過飯走在去竹器店的巷子里,好端端地就跌了一跤,平常何永明都和她一起走,那天吃過飯,何永明說他抽個煙再過去,她就一個人前面先走了,誰知道就跌了一跤呢。好容易爬起來,還沒走出幾步,肚子就疼。是那種鉆心的疼,像要疼到你骨頭里去。等何永明趕來,她已經(jīng)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一跤到底是咋跌倒的,到現(xiàn)在李淑芳也沒有想清楚。這都是命,事后她這么給自己解釋。
何永明倒是沒有她那么悲傷,他覺得他們還年輕,孩子以后還會有的。他還是原來那樣樂觀、開朗,愛說愛笑的。見她傷心,他總能給她講個笑話,看著她笑起來。雖然孩子沒有了,可是他們的感情經(jīng)過這一件事,更加深厚了。那時候,她覺得老天爺讓她遇著何永明,就是上輩子做的善事,這輩子給她的福報??墒侨松械奶鹪趺磿L久?
日子一天一天在編織中過去,距離那次流產(chǎn)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多了,她卻再也沒有懷孕。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孩子成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個魔咒。他們誰都不說有關(guān)孩子的話題。不說不代表不想啊,尤其是看到街上跑來跑去的孩子,大聲嬉鬧的聲音傳進院子,兩個人就不說話了,都難堪地沉默著。那樣的沉默,會把人憋死的,你知道嗎?
李淑芳在心里想孩子,她常常想如果她沒有跌那么一跤,如果孩子順利生下來,該有多大了,會走了,會跑了,會叫媽媽了……心里想著心事,竹子是會扎人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手里的竹篾就扎到手。有一次不小心被扎到骨頭里,血流的止不住,何永明只好送她去了醫(yī)院。以前在家的時候,天天編竹器也不會扎著手。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之間有些東西慢慢變了,變得小心翼翼的。
后來,他們輾轉(zhuǎn)到了東莞。東跑西顛的日子過夠了,他們就在東莞定居下來。那時候東莞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高樓,可是有很多外地人。有紙扎一條街,竹器一條街,電器一條街,反正啥都有。他們一開始給別人編竹器,慢慢就自己開店,何永明在前面看店、進材料,她在家編竹器。后來掙了一點錢,買了這個院子和房子。
日子是越來越好,也有了積蓄,兩個人卻越來越?jīng)]有話說了。他不像以前那樣愛說愛笑了,常常沉默著干活,一坐就是一天。他也越來越不愛待在店里,就是店門開著,他也總出去溜達(dá),和左鄰右舍的店老板出去喝酒,喝醉了回來倒頭就睡。第二天起來不說話,又去店里了。
她其實挺想和他說說話,可是每一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她不知道說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說。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好久。她常常發(fā)呆,她在想他終于還是后悔了吧,他每天這樣不說話,在想什么呢?
每天想來想去,不過就是那么些事情,最后她釋然了,還沒有來的事情,為什么現(xiàn)在就拿來煩擾她的生活呢。她想,如果有一天他告訴她,他后悔了,她就放他走。
他終于還是拋下她,走了。很不體面地走了。他跟一個河南女人走了,走的時候女人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都已經(jīng)七個月了,挺著個大肚子來院子里站著。她看著心里難受,她不知道他和她是什么時候好上的,自己不能給他的,總不能阻止別人給他吧,既然他們都有孩子了,還是讓他走吧,心都不在了,留著人又有什么用呢?
他走了以后,她一下蒼老了好幾歲,有些心灰意懶。沒有過多久就把店盤給了也在東莞開店的本家侄子。她回了一趟大足。離開了好多年,村里的房屋更破敗了,年輕人很少,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些老人。
看著熟悉的房屋和院落,母親花白的頭發(fā),顫巍巍的身影,自己也經(jīng)歷了這么多世事,走的時候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人到中年,她不禁悲從中來,聲音不由就哽咽了。
父親過世一年了,媽媽身體也不太好。兄妹幾個都已經(jīng)成家自己過了,媽媽跟著哥哥過,哥哥和嫂子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下侄兒在縣城上中學(xué)。第二天,她去給父親上墳。她帶上鐵鍬,把墳頭的雜草拔了拔,又培了培土。最后,她坐在地上,撫著父親的墓碑嚎啕大哭起來。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在哭自己,還是哭父親去世的太早。在父親的墳頭,她也問自己,后悔嗎?誰知道呢,哭過一場也就好了,心也不那么痛了。
在家鄉(xiāng)住了兩個月,每天給她做飯,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每天陪她曬太陽,和她嘮嗑,她想補償自己當(dāng)年的魯莽。母親問起他的下落,她說沒有打聽過,不知道。母親說她傻,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放他走,她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她也是有驕傲的,既然心已經(jīng)不在了,留著個空殼又有什么意思呢?
回到東莞后,她再也不愿意拋頭露面去招攬生意,她更愿意坐在這里編竹器,編好了,拿到前面店里賣,侄子給她錢。
如今又是多少年過去了,他跟那個女人的孩子如今也有十三四歲了吧。有時候干著活也會想起來他來,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但我已經(jīng)不怨恨他了,畢竟在他最好的年紀(jì)是和我在一起,我們有過那么多的過去,這些都是最好的回憶。
現(xiàn)在再說起這些事情,李淑芳像是說著別人家的陳年舊事一樣淡然。她說,那么多路都走過了,那么多艱難的事情都一起經(jīng)歷過了,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店面,終于可以安穩(wěn)過日子了,可最后還不是說散就散了。人這一輩子啊,沒有受不了罪,只有享不了福。
如今,她終日坐在作坊里干活,所有的東西都在伸手可及的范圍內(nèi),仿佛她終于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現(xiàn)在的竹篾都是加工好的,只要打一個電話,馬上就有人把材料給送到家里來了,她只需要編就可以,不用操心原材料的問題。
經(jīng)過這么多年,她恍然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陪著自己的,原來一直是身邊的竹篾,是媽媽少年時傳給她的手藝。幸虧有這個手藝,他喜歡她的時候,她編著竹器,他們在一起,竹器養(yǎng)活了他們,他離開她了,她還是靠著編織竹器的手藝養(yǎng)活著自己。她說,我這一輩子啊,也沒有什么好后悔的,都是跟著自己的心在走,沒有誰可以看見后面的路。如今身體還算結(jié)實,以前瘦,一陣風(fēng)來仿佛都可以吹倒,現(xiàn)在是胖多了,女人到了歲數(shù),體重就一年一年往上,從前人們老開玩笑,你比你自己編的籠子還輕吧?現(xiàn)在,你看看,我哪里還有個瘦的樣子吆,她笑了,眼睛瞇成了一道縫。
天晚了,悶熱的濕氣依然未散,黏黏膩膩地纏繞著。我掩上了身后的院門,李淑芳已經(jīng)開了燈,繼續(xù)在燈下編著竹器,編織著她的生活。我想,能跟著自己的心走,也是一種幸福。生活本沒有意義,意義都是人自己賦予的,我也不必再糾結(jié)什么,沒有什么是永恒的,那我,明天也該離開這里了。
建平是到東莞以后才開始做泥塑的,開泥塑店不到十年,生意做得有模有樣。他的店在老城一個不起眼的拐角處,左右都是商鋪。建平的店鋪不大,一進門是一個狹長的過道,兩邊墻上都是展示柜,里間正中是一張碩大的長方形工作臺,可以同時坐下十多個人做手工泥塑。
店里的泥塑擺件有些是建平親自捏的,有些是建平的學(xué)生捏的,每個周末建平還做泥塑培訓(xùn),來的大多是孩子,也有一些年輕人。
那天,一接到呆子叔不好的消息,建平就關(guān)了店門,買票回老家,可還是沒趕上見呆子叔叔最后一面。
呆子叔是建平的遠(yuǎn)房叔父,一輩子無兒無女,對建平視若己出。建平的泥塑手藝最早的師傅就是呆子叔。
叔叔不愛種地,不是一個好莊稼人,卻喜歡擺弄泥巴。一塊泥巴,在他手里搓搓揉揉,再左捏一下右揪一下,不一會就變出個小人來。小孩子們都喜歡他捏的泥塑,他的身邊常常圍著一堆孩子,央他捏個孫悟空、豬八戒、小雞小鳥什么的。呆子叔不說話,一團泥捏在手里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還沒看清楚,一只惟妙惟肖的小鳥就成型了。活靈活現(xiàn)的小鳥棲息在樹枝上,翅膀支棱著,像是隨時會振翅飛走。
呆子叔在村里是一個怪人,從建平記事起,他就一個人過。據(jù)村里人說,叔叔原來是有老婆的,好多年前,跟鄰村一個木匠跑了,自此以后,叔叔更委頓了,看路上走過來一個女人,會遠(yuǎn)遠(yuǎn)繞著走開,等走出好遠(yuǎn)了,又忍不住回過頭去,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女人發(fā)呆。
村里的女人都是很潑辣的,春天播種時,地里干活的人多,一些老女人小媳婦會故意說些瘋話撩撥逗弄他,他即會臉紅到脖子,說不出話來,在女人們的笑聲中落荒而逃。
子侄輩里,呆子叔最喜歡建平,常給他捏個豬八戒、孫悟空什么的給他玩。建平也愛跟在叔叔身邊,盡管叔叔不怎么說話,可叔叔手巧,他會時不時地塞給建平一個小玩意,比如說彈弓啊木頭手槍之類的玩具。那些玩具讓那時候的建平很是風(fēng)光了一陣子。他的身邊也會聚起一圈小伙伴,眼巴巴地望著他手里的玩具或是央及他給他們玩會,建平也會給一兩個要好的伙伴玩一小會,大多數(shù)時候他會說,回家讓你叔叔也給你做去,說這話時,建平的頭是昂著的。
叔叔也會帶著他一起逮麻雀。冬天里的下雪天,掃出一塊空地來,把筐子用小木棍支起來,筐子下面撒些玉米粒或者麥子粒,木棍上再拴個長繩,人躲在屋里,等著麻雀來找食吃,拉下繩子。逮住的麻雀會讓建平好好解個饞。村里好些人都說叔叔呆,別人都躲著他,只有建平愛跟在呆子叔身后。建平覺得呆子叔是頂聰明的人,那些說呆子叔傻的人才是真的呆呢!
據(jù)說呆子叔老了以后又喜歡上了養(yǎng)鴿子,他對鴿子很上心,如果誰偷了他的一只鴿子,甚至一個鴿子蛋,他會拎上棒子,打上門去。在他生命的最后兩年,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放他的鴿子。
人們都說呆子叔老了,更呆了,把鴿子當(dāng)成媳婦在養(yǎng)。叔叔并不理會這些閑言碎語,他老了,干不動活了,常常坐在門前,望著飛走的鴿子出神,他不像村里其他老人那樣愛扎堆,還是不愛講話,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變得古怪又固執(zhí)。
也因為他的鴿子,建平才知道,呆子叔對他的女兒,或者對于他,有著特殊的愛。
建平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打工,開始幾年不順利,欠的債也沒有還清,過年過節(jié)不回家。一直到第五個年頭,建平結(jié)婚了,女兒都三歲的時候,王建平才帶她回老家。在到老家之前,女兒的身子骨弱,老愛生病,整天病懨懨的,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剛進村子,看到滿眼黃燦燦的油菜花,她自己笑了,咯咯的,聲音清脆。
她不怎么喊人,只是對著呆子叔笑。呆子叔也笑。呆子叔回家之后,不一會一只手端了滿滿一碗鴿子蛋,一只手拎著一只鴿子。他說這碗鴿子蛋給寶寶吃,這鴿子,給她燉湯。建平的父親楞了好一會。因為他知道,呆子叔對鴿子是多么喜愛,即便他自己病了,他也舍不得殺一只的,村里人都笑話他把鴿子當(dāng)老婆養(yǎng)。建平堅決讓他把鴿子拿回去,只留下了鴿子蛋。
呆子叔去世后,就埋在房子西邊的地里。那條一直很神氣地跟著他的狗,天天在不遠(yuǎn)的地方蹲著。再也無人問津,凄惶的很。因為他的尾巴后端有一塊白毛,村里人在叔叔死了之后,說這是“孝尾”,養(yǎng)這樣的狗,主人不吉。
而家里人說,家門口那棵大桑樹死了,就是不好的兆頭。桑樹很老了,王建平記事就有。小時候,每年夏天,結(jié)一樹桑葚,密密麻麻的,村里的孩子都聚在樹下,叔叔拿根長長的木桿捅桑葚,幾個孩子撐開一個布單接。這時候,老桑樹下的笑聲會涌遍村子的上空??赡悄晗奶?,老桑樹忽然就死了。原本春天還枝繁葉茂的開一樹淡淡的黃花,到春末夏初時,忽然就枯萎了,沒有任何征兆。既無天災(zāi),也沒人禍。村里的幾個老人說,這是兇兆。說不知道今年該著那個人去閻王那里落戶了。幾個上年紀(jì)的老人,惴惴地,直到呆子叔去世。總之,一個人去世了,事后村子里的人總能找到種種不祥的預(yù)兆。
呆子叔愛若性命的鴿子,在他去世之后不久全走了,一個不剩。黃土夯實的院墻年久失修,院子里空空落落,房子沒有人住,更顯出破敗。建平來給叔叔過頭七,在房里收拾叔叔的舊物時,有個很大的木頭箱子上著鎖,很惹眼。他好奇寡居多年的叔叔還藏著什么寶貝,扭開鎖,箱蓋一揭開,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十幾個形態(tài)逼真的女人,整齊地排列在箱子里……
建平記得叔叔從來不曾捏過女性,女童或是老嫗都沒有,更不要說年輕豐滿的女人了,可是眼前這一箱造型夸張的女性顯然是叔叔做的。這些女人或坐,或站,有的彎著腰在拔草,有的直起身子在擦汗,有的擔(dān)著柴,有的在洗衣服,有的抱著孩子在發(fā)呆,她們雖然形態(tài)各異,可是全部都裸著,一致都是胸大、腰細(xì),屁股肥碩,造型到了夸張的極限,反倒有種憨態(tài)可掬的藝術(shù)美感。泥塑上面有細(xì)微的裂紋,可以斷定這些裸著的美人有些年頭了。
呆子叔真的呆嗎?為什么嬸子跟人跑了,他一輩子不再找女人?呆子叔在什么時候捏了這些裸體美人?捏這些美人時他在想著什么,是那個棄他而去的嬸子嗎?為什么捏完又放進了箱子里,不讓美人見天日?叔叔這一輩子大多時候是一個人過的,沒有女人給他漿洗衣物,沒有女人給他收拾飯食,沒有女人給他溫情的夜晚,他的情感世界荒涼嗎?那么多日日夜夜他是怎么過來的,是靠著這些泥塑的美人嗎?
對著盛滿了裸體美人的箱子,建平有些發(fā)楞,他覺得再熟悉不過的呆子叔叔有些陌生,他覺的有兩個呆子叔叔,他認(rèn)識的呆子叔是一個人,還有一個呆子叔,是他完全不了解的。
建平把這些泥塑的美女帶回了東莞的店里,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上。常有來人看著這些裸著的美女好奇,驚訝于這些泥塑的美人,怎么就有一種騷動不安的情緒?
建平對呆子叔是有感情的,不止是他無意中教會了建平泥塑,也因為呆子叔曾經(jīng)傾其所有地幫過他。
當(dāng)年因為家里兄弟姊妹多,父母年紀(jì)大了身體也不好,家里經(jīng)濟條件差,建平都二十七了,村里也沒有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他,媒婆張嬸見了他都躲著走。百無聊賴時,在呆子叔叔家里喝悶酒,他也曾經(jīng)央求叔叔給他捏個女人,叔叔說自己不會捏。
建平?jīng)]有事情干,整天在村里閑逛,渾身的男性荷爾蒙無處宣泄。看著姑娘、媳婦走過來走過去,他的眼睛可以看出火來,老人們說他身上有股邪氣,早晚會出事情。
后來,他果真因為看村里小媳婦洗澡,被人家男人追著打。臉上掛了彩,右邊眉毛上面縫了四針。鄉(xiāng)里醫(yī)院的醫(yī)生,手藝差,傷口長好了,可是臉留下了一道疤,不笑的時候有點兇巴巴的意思。
父親嫌他丟人現(xiàn)眼,狠狠打了他一頓,母親一個婦道人家,只是哭。他心煩就又去呆子叔家里喝酒。呆子叔拿出一碟咸菜,又去小賣部打了些散酒,兩個人也沒有怎么說話,就你一杯我一杯喝起來。酒喝到一半,建平長嘆一聲,給呆子叔說自己真的想成個家,可是沒有錢,沒有房子住,誰能看上自己呢?地里怎么能刨出錢來呢,又想盤下寡婦金鳳的店,可是金鳳要價高,從哪里弄錢去盤店呢?
寡婦金鳳在村里開了個小賣部,賣些煙、酒、糖、茶的小生意,來往的人多,照顧生意的多是些男人,不管農(nóng)閑還是農(nóng)忙,總有些男人圍著小店門口喝酒、吹牛,有時候一言不合,還會打上一架。
時間一長,村里的女人們首先不愿意了,說是金鳳敗壞了村里淳樸的民風(fēng),寧愿多走三里路去隔壁的大梁鎮(zhèn)買東西,也要管著自家的男人不讓去金鳳家的小賣部。這樣時間一長,金鳳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前幾天掛出了轉(zhuǎn)讓的牌子。
建平喝多了,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呆子叔一口一口地喝酒,沒有怎么講話,兩個人喝了一頓悶酒。
父親腆著老臉去給族里的老人說好話借錢。族里的長輩看他好好一個后生,就要這樣被毀了,商量著各家?guī)装俳o湊了幾千塊錢,最后還是呆子叔拿來八千塊錢。
呆子叔也沒有掙錢的營生,就那么幾分地,春天播種,秋天收割了糧食,賣掉一點口糧,才能攢下些錢,這八千塊錢無疑是他攢了一輩子的養(yǎng)老錢。有了呆子叔這筆錢,這才湊夠數(shù),盤了金鳳的小商店。
剛盤上店,建平高興的睡覺都是笑醒的,生活一下有了奔頭,他覺得幸福的日子就要開始了,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勁,進貨、打掃衛(wèi)生、守店、賣貨,一個人干的不亦樂乎。來的人雖然不如金鳳開的時候多,總的說來生意還是挺好的。
三毛錢提的衛(wèi)生紙,五毛錢賣出去,一塊二的醋,他賣一塊五,他提的都是生活日用品,賣的也不是很貴,這樣村里人買東西就不去隔壁的大梁鎮(zhèn)了,看著兩毛、三毛的,利潤雖然不多,可是那終歸還是生活日用品,家家都要用。
原指望著守好店,好好經(jīng)營,掙了錢還賬,有了錢哪里還怕娶不上媳婦?可是不久一場意外的大火燒掉了建平苦心經(jīng)營的小店。
那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到現(xiàn)在建平也沒有想明白。那是冬天的一個傍晚,天黑的早,又冷,也沒有啥人來店里,建平早早收拾完店面,就鎖門回家了。平時他為了照顧晚上的生意,常開門到好晚,也就不回家了,店里放著一個鋪蓋卷,困了就鋪在柜臺上將就一下。今天有點累,也因為好幾天沒有回家住,他想回家換身衣服,順便洗個澡?;鹗前胍篃饋淼?,鄰居天佑半夜鬧肚子,出來上廁所時,看見房頭濃煙滾滾的,好奇的他跑去看熱鬧,這才發(fā)現(xiàn)是建平的店著火了。
天佑大喊,著火了,著火了。大火已經(jīng)燒了一陣了,村里趕來救火的人挺多,大家拿著盆、桶盛著水往上潑,可是那么大的火,這樣的救火方式根本不頂用,建平眼睜睜看著自己辛苦經(jīng)營的小店化為灰燼,天亮的時候,火勢已被村人們控制住了,再看小店,到處黑乎乎的,一片狼藉,也沒有剩下什么了。
這把火燒光了建平的所有財產(chǎn),也燒掉了他剛?cè)计鸬南M?,欠下的錢怎么還呢?建平受了這一場劫難,人變得很頹廢。想來想去,還是走吧,離開這里,說不定還有個翻身的機會。留在家里,這些債,靠他在一畝三分地里刨食,一輩子也刨不出這些錢來。
那天陰著天,他說去山上挖些草藥,走到村前面的岔路口,鬼使神差就拐上了另一條路,遇上一個蹦蹦車,搭上就走的更遠(yuǎn)了。
先到了蘇州,一時找不到活干,又沒有錢吃飯,餓急了就在飯店門口要飯吃。老板看他年輕,讓他給店里打雜洗碗,管吃住。洗了兩個月的碗,僅是混個吃飽肚子,有個地方睡覺。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情,他又走了杭州。沒有手藝,因為在飯館打過雜,他應(yīng)聘在一個飯館給人配菜,想著學(xué)門手藝傍身,可是沒過一個月,因為不小心下錯了料,被炒菜的大師傅一炒勺甩出了門。后來扒火車,蹭汽車,要飯,一路南下混混沌沌就到了東莞。
這里樓高,人多,大冬天的樹是綠的,還開著花。他心里想,就在這里吧,這里的冬天不冷,就算沒有錢買棉衣,也凍不死人。
在東莞,他先是跟著一個在火車站招人的小工頭,去了建筑工地干小工,包工頭管著吃住,還有工資。他以為這下可以掙到錢了,結(jié)果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日沒夜地干了兩個月,眼看著就要發(fā)薪水了,老板不見了。
建平跟著工友鬧了幾天工地,可是誰也不管這些勞務(wù)糾紛。一天他無所事事地在醫(yī)院門口晃蕩,看見一個人東張西望,像找人的樣子,他就上去搭話,你要人干活嗎?那人上下打量建平一番,反問他:賣血,你干不干?他先是搖頭,聽到肚子咕嚕咕嚕的聲音,又點點頭。之后跟著這個血頭干了三個月,攢了兩千塊錢。
他在賣血的時候,一個天津老鄉(xiāng)在醫(yī)院看病,他們就認(rèn)識了,老鄉(xiāng)租住在郊區(qū)一戶張家自建的院子里,建平跟著來混住了幾天,最后也租住在這家。
張家是東莞本地的客家人,熱情淳樸,見他一個人過日子,經(jīng)常吃不上飯,就讓姑娘喊他來吃飯。他也手腳勤快,幫著干點收拾院落的粗活,一來二去,他喜歡上了房東家的姑娘,姑娘好像也喜歡上了他。
為了給姑娘獻殷勤,他給她講笑話,幫她晾衣服,掃院子,他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那天天陰,下了點小雨,姑娘在院子里種花,他給她幫忙,無意中握了一把潮濕的泥土,學(xué)著呆子叔的樣用泥巴捏了個豬八戒,雖然不如呆子叔捏的好,八戒的頭和身子有點比例失調(diào),頭有點小,身子大,肚子大,有點丑,有點憨態(tài)可掬的,可還是逗笑了姑娘,姑娘很喜歡他送的這個禮物。
愛情的力量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姑娘喜歡,建平捏了好些個大大小小的泥人,他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也有捏泥人的天賦,只是自己不知道。他想起呆子叔叔是怎么和泥的,他后悔怎么沒有好好跟著呆子叔叔學(xué)。
姑娘圍著他,看他和泥,一堆發(fā)黃的土,倒點水?dāng)嚢柙谝黄?,揉過來,揉過去,一直要揉到土發(fā)粘,揉到泥巴“熟了”為止。再開始捏,左捏一下,右捏一下,上邊抻一下,下邊拉一下,再挨著捏一圈,還沒有等姑娘看清楚,一個京巴狗狗的輪廓已經(jīng)成了,再在細(xì)節(jié)的小處修整修整,小狗就可以站在桌上了。姑娘不由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他臉上顯出平淡和不以為然的樣子,可是內(nèi)心里得意極了:僅是靠回憶,他就把呆子叔的手藝摸索出來。
姑娘性情溫柔敦厚,跟著奶奶學(xué)了一手好針線活,平日里縫縫補補的活,做的針腳又小又均勻,幫他洗衣服、縫補衣衫,她干活的時候,他長長看著她發(fā)呆。他知道她喜歡他,他也是喜歡她的,可是他知道自己沒有錢,還欠著一堆債。想到這里,他就不由恍惚起來,女孩沒有他那么多心思,她單純地在戀愛中,干著活常常莫名其妙就笑起來
那時候他還沒有正經(jīng)事情干,主要的收入靠賣血。他不能這么過一輩子,他得給姑娘一個未來,可是他能干什么呢?
姑娘的父母雖然心善,常常周濟他飯食,可是女兒要嫁給他還是不同意的。天下的父母都是心痛自家的孩子,你說你自己生活都成困難,拿啥娶我女兒,拿啥成家呢?我女兒嫁給你,吃什么,喝什么,難不成也和你一起去賣血?
面對張家的詰問,他也是羞愧難當(dāng),他暗下決心要爭口氣,讓姑娘過上好日子。
掙錢養(yǎng)家,想想容易,做起來難。他沒有一技之長,想來想去只能去附近的工廠做工。在流水線旁站一天分揀次品,晚上回來,累的話都不想多說,蒙頭就睡。第二天再早起出門去工廠,依然是傍晚回家,這樣干了一個半月才拿到兩千三的工資。他整天盤算著什么時候可以晉級,可以拿技術(shù)員的工資,這樣每個月可以多拿八百多元錢。
建平有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數(shù)字和人名,這是他欠別人錢的賬本。每個月底,他還掉一筆錢,他就勾掉一個人名。這天下午,建平一邊炒菜,一邊哼唱著,桌子上擺著一盤豬頭肉,這是他犒勞自己的。今天他心情很好,又還掉了一筆錢,勾掉了一個人名。土豆絲在油鍋里爆出香味,鍋里滋滋啦啦地響,他正翻炒著土豆絲。
姑娘推門進來,你今天心情不錯啊,炒什么呢,姑娘問。
酸辣土豆絲,還有豬頭肉,他說。
荔枝下來了,明天我們?nèi)ムl(xiāng)下摘荔枝吧,她說。
明天還要上班呢,你自己去好不好?
不好。姑娘白了他一眼,你一天光上班,在一個院里住著,見個面說個話的時間都沒有?
我也沒有啥其他的本事,只能去工廠打工,要掙錢娶你呀,他說。
你可以捏泥人呀,你負(fù)責(zé)捏泥人,我負(fù)責(zé)賣泥人,又可以掙錢,我們又可以在一起,怎么樣?
他說,想法挺好,只是我捏的泥人也就你喜歡,賣給誰???她覺得他捏的泥人憨態(tài)可掬、喜慶,一定會有人喜歡。她給他出主意,讓他學(xué)一些泥塑的專業(yè)知識,提高自己的手藝和見識,增加泥人的品種,生意就可以做起來。
姑娘信心很大,建平雖然心里沒有底,可是愿意聽姑娘的話,他想,捏些泥人又不難,就當(dāng)是哄她高興吧。第二天一早建平和了一大堆泥,到下午時就捏好了十幾個泥人,交給姑娘。
姑娘拿著去街上兜售,沒有過兩天就拿回五十塊錢。這給了建平很大的信心。姑娘還買回來了畫畫的顏料,建平捏好泥人,姑娘按自己的想法給每個泥人都上了色,這樣看上去泥人更生動活潑了。
姑娘頭腦比建平活泛,她說說要走出去,人家看見你現(xiàn)場在捏,會更有興趣買。建平對姑娘言聽計從,他每天早上起來,眼一睜,就做一件事,開始和一大塊泥。在家里把泥揉好,用塑料布蒙起來,防止泥巴干了不好用。挑著一副扁擔(dān),兩個竹筐,一頭是和好的泥,一頭是樣品,就這樣出門做生意。是姑娘給了他創(chuàng)業(yè)的信心,是姑娘陪著他賣出了第一個泥人,第一次拿到賣泥人的三塊五毛錢,王建平心里感慨萬千,距離他第一次在村里開店做生意,已經(jīng)又過去了兩年。泥人的生意小,掙不了大錢,可是吃飯活口也是可以的,總是比賣血掙錢好。
那些年他過的流離失所的,是姑娘讓他又有勇氣重新開始。一開始是姑娘和他沿街叫賣泥人,他挑著擔(dān)子,姑娘吆喝,有人招呼,他就停下來,姑娘給人介紹,他在一邊現(xiàn)場捏,生意時好時壞,有些時候一天也賣不了幾個,有時候早早就把和好的泥賣完了,還會賣掉一些樣品。
還完最后一筆錢,劃掉最后一個名字那天,建平看著破舊的賬本,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和名字,他不禁掩面失聲痛哭。姑娘理解他的心情,悄悄走出了房間,讓他一個人呆一會。
生活漸漸穩(wěn)定下來,沒有大錢,小的積蓄也是有的。他又給張家提親,姑娘的父母看他們是死心塌地要在一起,也是看到建平不是個好吃懶做的人,只是沒有好的機遇,也就同意了他們的婚事。
建平也沒有回老家,他算是倒插門的女婿,入贅在張家,就在張家院子里請了姑娘家的親戚朋友來吃了頓飯,算是婚宴了。建平不在乎入贅,他家兄弟多,也不少他一個,姑娘對他不錯,不嫌他窮,這樣的結(jié)果他的父母也很滿意。
生活終于安定下來了,看著姑娘變成了自己的妻子,建平常常覺得自己還是很幸運的。若不是當(dāng)年因在家里欠下了債,無力償還,一口氣跑了出來,到了火熱的東莞,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里單身呢。
姑娘對許多事物都覺得有趣,而且不斷在日常生活中制造點樂趣,是她讓建平知道活著不止是終日拼命掙溫飽,姑娘欣賞的了平凡的生活,也能在平凡中找到樂趣,其實人生的快樂大部分都是在制造樂趣中完成的。無論現(xiàn)實生活是多么的槽糕,姑娘總是讓他活的從容。簡單的飯食,她也總是做的清清爽爽。
有那么一段時間,泥塑生意不好做,收入很低,他心情很沮喪,有時候會喝悶酒,姑娘并不怎么嘮叨他,只是把家里的地板、窗玻璃擦的更干凈,稀飯煮的更粘,小菜炒的更好吃。他知道她在敦促著他上進,他知道她的心思,她不想他重新變得懶散下去。
后來姑娘生了孩子,變成了母親,反而更有掌控生活的能力了。為了教育好他們的女兒,姑娘給孩子講故事,聽音樂。姑娘也開始跟著他捏泥人,她是真的喜歡這個事情,她不止是捏小泥人,還會塑一些比例大的人體,她找來畫冊和書籍,和他一起學(xué)習(xí),她還拉著他去看畫展。他的眼界打開了,他知道了雕塑是造型藝術(shù)的一種,雕塑中根據(jù)材料的不同,泥塑只是其中一種,還有石雕、銅雕、玉雕、根雕、木雕、牙雕等等。
建平覺得生活過的越來越密實,漸漸密不透風(fēng)。他覺得她是老天爺派來度他的,有了她,他變得更好了,變得更自信。
如今他的泥塑工作室生意很好,經(jīng)常有人來因為生日禮物、結(jié)婚禮物、紀(jì)念禮物,下訂單定作個性的泥塑。也有人拿來照片,讓他照著照片上的人給塑個泥人,有人請他去藝術(shù)院校講授泥人藝術(shù),他們說他做的是雕塑藝術(shù),他們叫他老師。他自己心里知道,沒有姑娘,就沒有他的今天。
女兒長大了,看不上他的手藝,小時候倒稀罕他給捏個孫悟空白骨精什么的,可是長大了一些,學(xué)校的孩子都叫她“小泥人”,她受不了同學(xué)們的嬉戲,覺得這是一種侮辱,于是不再喜歡泥人,更不要說去學(xué)做泥人了。這些雖然讓建平有點無奈,但女兒喜歡畫畫,這些多少還是受他倆的影響吧
想起那些年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他還是會唏噓不止,他常常心懷感恩地想:雖然他離開了家鄉(xiāng),雖然那場大火燒掉了他當(dāng)年的所有希望,還讓他破了相,可是老天對他還是很好的,讓他遇見她,讓她愛上他。
年輕的時候,誰也不會預(yù)料以后的人生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總是想一些色彩斑斕的好事,到了中年才知道,誰的青春都是在奮斗中度過的,誰都不可能隨隨便便成功,都有一些難以忘記的打拼歲月。
如今建平在東莞生活了近二十年,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女兒都快有他當(dāng)年外出打工那么大了。最近他卻常常想起故鄉(xiāng)的人和事,不知道呆子叔知道他最終還是靠了泥塑討生活,會怎么想?
不到六十歲的老范,已經(jīng)是死過兩回的人了。
街上一度流傳著他二去“鬼門關(guān)”的種種傳奇故事,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說話的人仿佛親眼看見了似的。我去老范的燒烤店吃過幾次飯,每次聊天,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想問問他,可他自己倒不說,問的急了,他只說都是年輕不更事,又窮,胡作呢,沒有啥好說的。
黑黑的臉,眼睛不大,卻有精光,老范長著很常見的一張發(fā)福的中年老男人的臉,看著實在是普通。身材不高,不胖,但壯實,好像也沒有啥特別。但仔細(xì)看他,真和別人不太一樣,可是又說不出具體有什么不一樣。再仔細(xì)看去,他的左手小指指尖像是曾經(jīng)斷了,又接上的,彎曲變形了,他的腰上總別著一把帶鞘的刀。在如今的太平盛世,他總隨身帶著刀,是有點怪怪的,可他說,那是用來削肉的。
南方的夏天,說下雨就下雨,午后一場大雨沖刷著街道,雨水像是潑下來的,激起水霧,周遭一片白茫茫的,窗外能見度很低。這場豪雨越下越熱烈,黃昏時,雨勢小些了,但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房間里潮潮的,摸哪都是濕漉漉的,衣服仿佛可以擰出水來,粘粘地沾在身上。這樣的天氣,我這個北方人總是有點煩躁。我打了傘出門找吃的,不知不覺來到老范的燒烤店。
也許是因為下雨,來店里吃燒烤的人少了許多,店里空蕩蕩的,老范閑坐著看報紙。見我來了,拿出他自己剛做好的牛肉干讓我品嘗。牛肉是煮過再切成細(xì)條,接著放了佐料干煸,里面有紅辣椒絲和白芝麻,麻辣味的,越嚼越香。見我吃的滿嘴吸氣,知道你喜歡這個味的,老范說。
我是新疆人嘛,能吃辣子,要是再有瓶白酒就更好了。
咦,看不出你這個女人,像個兒子娃娃。
老范說的“兒子娃娃”是我們新疆的漢語土話,是新疆人對男性的夸贊之詞,在新疆,“兒子娃娃”是耿直義氣、豪爽熱情、有膽有識、敢掏心窩子、敢于擔(dān)當(dāng)、敢于奉獻、大氣忠誠這一系列詞匯的總名詞,幾乎囊括了新疆人的所有優(yōu)秀品質(zhì)和精神風(fēng)貌。
在東莞,被人這么夸獎,很難得。老范,你也是新疆人吧,要不你怎么知道“兒子娃娃”這個話。
嗯,和你一樣,新疆人。我們那里的羊肉好吃,店里的牛羊肉都是從我們縣里空運來的。
怪不得你們家的烤肉好吃。這么好吃的牛肉干,還遇上了老鄉(xiāng),看來不喝一點都過不去。小二,拿酒來!我大聲喊著。還沒有喝,我就已經(jīng)有了醉態(tài)。
小二回家了,今天就我陪你了。老范說著,從柜臺后面拿出一瓶伊犁老窖,又吩咐后堂弄兩個涼拌菜,這才在我對面坐下來。
雨還在下。我們就著小菜對酌。大約是酒的緣故,老范今天興致有點高,說起木壘的旱田,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邊,一到五月,站在山梁上放眼看去,一塊綠色的是麥子還沒有成熟,一塊黃色是油菜花開了,一塊紫色的是榨油的紫蘇,大地像是一塊一塊色彩鮮明的油畫卷……老范說著高興,我聽著親切。那是新疆啊,我出生長大的地方……
我正想著趁他高興,問問有關(guān)他的傳奇故事,他的電話忽然響了。他接電話的表情有點陰沉,末了說有點事,失陪了,就匆忙出去了。
不多大會,他又回來了,看我還沒走,咦了一聲,一副怒氣未消的樣子。我這一輩子顛沛流離,幸虧有我這個老婆給了我生活的勇氣,所以最恨為難我老婆的人,你對著我,咋都行,為難我老婆,不行!說著話,他的左手在我面前一揮。他見我盯著他左手看,就勢把左手伸到我面前,你看,這就是我打了老婆,覺得對不起老婆,自己把手指切了一刀,就長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你還打老婆啊,這也太野蠻了吧?
他咧嘴笑了一下:我就打過一次。老婆比我小十幾歲,是我從河南騙來的,十七歲就跟我跑出來了,東跑西顛地過了這些年,受了不少罪,從沒埋怨過我啥。那時候我們住在縣城的出租房里,已經(jīng)有了第二個孩子,我開出租車,她在家?guī)Ш⒆?。大約是因為母親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受了罪,她不待見我,連帶著也不喜歡我老婆和孩子。老婆那時候年齡也不大,帶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沒有老人給搭把手,手忙腳亂的。那天我開了一晚上出租車,早晨回到家,她因為孩子鬧騰,還沒有做好早飯,我埋怨了她幾句,她也向我抱怨,我一氣之下抬手打了她一巴掌,她抱著個孩子,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粗薜臐M臉是淚,我一下內(nèi)疚的不行,又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給她說老婆,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還是沒有止住她的傷心,瘦弱的她還是抽抽噎噎地在哭。那時候她也就是二十歲左右,日子那么窮,為了我離開了父母,來到這個西北小縣城,自己還是孩子,還要帶個小嬰孩。在新疆舉目無親,我和孩子就是她最親的人。你說,我不對她好,我還是人嗎?我是個粗人,又年輕,不知道怎么表達(dá)感情,就拿起菜刀賭咒發(fā)誓,如果我再打你,就如這個手指一般,說著就砍了下去,手指沒有斷,但是殘廢了……
他拿起酒杯,給自己斟滿,一揚脖子,喝了,展開蒲扇似的大手,在嘴上一抹。他又給自己滿了一杯酒,喝了,眼神悠悠地盯著門外的細(xì)雨,人這一輩,誰能說得上呢?她是我第二個老婆,她給我生了兩個孩子,現(xiàn)如今我也是兒女雙全的人了。在遇見她之前,我已經(jīng)是死過兩回的人了。
我好奇那是怎樣的一種經(jīng)歷,一個人怎么會死兩回?老范今天好像特別有說話的欲望,我覺得他就要講一個傳奇故事了。
我出生在新疆一個偏僻的山區(qū)小縣,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四個弟弟妹妹。家里孩子多,我母親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全家就靠我父親一個人的收入,日子窮的可想而知,小時候想吃頓飽飯是很困難的,也沒有怎么上過學(xué)。我二十五歲了,也沒有找上老婆,整天在街上混,死皮賴臉地纏著一個姑娘,終于騙到手了,我領(lǐng)回家去給父母看。他們能有啥意見啊,家里這么窮,有姑娘愿意跟我,高興還來不及,還有啥好挑的。
姑娘那時候已經(jīng)懷孕兩個月了,看著生米煮成熟飯,我心里那個高興啊,趕緊哄著姑娘和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搬家里來住了。家里沒錢蓋新房子,就騰出一間房子給我們做新房,房間不大,三分之二都是炕,炕前架著個爐子取暖,同時也是燒炕用的。我們那地方,冬天外面零下二十多度,家家都睡土炕,房子里燒爐子,房子暖和了,順便也就把炕燒熱了。
可能是老天爺看我高興得癲狂了,嫉妒我了,就讓我過了二十一天好日子。你不知道這二十一天的好日子對我意味著什么??珊萌兆泳瓦@么完了,還連帶著把我最要好的朋友也帶走了。我朋友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雖然我們在一起也沒上過幾天學(xué),可我們倆比親兄弟還親。他家也是牧場的,在后溝里,比我家還遠(yuǎn)。那時候,吃不飽,我們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王喜就經(jīng)常從家里給我?guī)┏缘?。每星期他從家里回來,我就跟過年一樣,好好吃一頓。他們家人口少,吃食上比我家寬松的多,我們家人口多,吃的也不夠,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受了大罪,我父親死的早,我媽說是我命硬,把我爸爸克死的,所以也不待見我。我現(xiàn)在是后父,我把媳婦領(lǐng)回家,我媽也沒有顯得多高興,我還聽到她說,我又不知道咋禍害人家丫頭了,我媽真是毒,結(jié)果我真的把我第一個媳婦禍害死了。
那天王喜來找我,冬天,天黑的早,吃過晚飯,我倆就著酸白菜,喝著合作社打來的散酒,有一搭沒有一搭地說著話,漸漸就有點上了頭。晚上他沒有走,就住在我家。農(nóng)村人,條件差,沒有辦法講究,一條土炕上,中間睡著我,一邊是我媳婦,一邊是王喜。等我再次看到太陽已經(jīng)是七八天以后的事了。后面的事情都是我煤氣中毒醒來以后別人告訴我的,第二天一早,妹妹燒好了糊糊,也沒有見我們起來,就來喊,推開門,看見王喜歪斜著靠在門邊上,人都僵了。我和媳婦還躺在炕上,也都被煤煙打了,沒了呼吸。家里人聽到妹妹驚呼的聲音,都跑來,七手八腳把人抬到院子里,希望發(fā)生奇跡,人能緩過來,折騰到中午,三個人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家里人這才接受我們?nèi)齻€死了這個事實。剩下的事情,自然是通知王喜家人,搭建靈堂,找人去挖墓地,定棺材,人停在靈堂,等著發(fā)喪。
據(jù)說是停了三天才發(fā)喪,那天他們把棺材抬到半路上,有人聽到棺材里響了一聲,聽到聲音的兩個人,互相覷了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繼續(xù)往前走,大概離墳地二百米左右的時候,棺材里又響了一聲,大家面面相覷地聽了一會,放下棺材,大家還是決定叫我父親來決定要不要開棺,我父親匆匆從后面趕上來,盯著棺材,愣了好一陣,咬咬牙,開!棺材打開后,人們發(fā)現(xiàn)我側(cè)臥在里面,但是人還是沒有一點點知覺,也不呼吸,也聽不到心跳,但我父親還是決定抬回家,還好靈堂沒有拆,他們也沒有把我搬出棺材,打開了棺材蓋,只是時不時讓人來看一眼,直到日頭偏西,人們聽到了我長長地呻吟一聲,右臂揮動了一下,碰著棺材板,人們這才把我抱上炕,大家七手八腳地揉胳膊的揉腿,有人去找了赤腳醫(yī)生,忙活了半晚上,我總算活過來了。閻王爺撒手就把我放回來了。我就像是做了一場長長的夢,夢里有掙扎,也不知道為什么掙扎,醒了后渾身酸痛,沒有力氣,腦袋也是木木的。唉,活是活過來了,也就是個半死人。
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怎么就是半死人呢。
福個球呢,唉,你說的也對呢,我現(xiàn)在是挺有福的,不過當(dāng)時我覺得真是活著啥意思,老婆死了,還是一死兩命,還連帶我最好的朋友也死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
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太大了,生活一下沒了奔頭,整天無所事事,脾氣也變得暴躁,經(jīng)常在媳婦的墳頭上把自己灌得爛醉。整天和一群混混在一起閑逛,看誰不順眼,就去搭訕找茬,一言不合揮拳就打,因為我打架狠,不惜命,我是他們的頭,喝酒打架是常事,家里人都拿我沒有辦法,村里的人都害怕我,街上的小孩子見著我都躲著走。
有一天,我又在媳婦的墳頭喝多了,搖搖晃晃回家來,剛走到院子門口,我媽媽站在房門口,指著我說:你就是禍根,克死了你爸爸,克死你媳婦,連你朋友也不放過,你看看,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孽障啊,我咋生了你這么個禍害!我媽的話像個釘子一樣,一根一根往心里面戳,我站在我媽面前,我看見她嘴一張一合的,我聽不到她說什么。我也說不上我在想啥,但我覺得渾身涼透了,連頭頂上的日頭,都覺得冷森森的,我再也說不出話來,扭頭進了房子,睡了一會,看見屋頂上的燈孤零零地吊在那里。
可能也是喝多了吧,覺得活人太苦,沒意思,一把就把電線扯下來,纏在身上,等著讓電把我打死,誰知道一覺醒來,身上的電線都燒焦了,我卻毫發(fā)無損,連根毛都沒少一根,唉……我都是死過兩回的人了,老天爺不收我,既然老天爺不收我,那我就得活,活就要活出個人樣子來,我要再給自己找一個老婆,成個家。
第二天,我就扒上一輛去烏魯木齊送貨的車,到了烏魯木齊。我在碾子溝車站附近給人扛包,晚上就睡在車站的候車大廳里,餓了,就到附近的餐館里,撿些別人吃剩下的,有時候,幫餐館老板干些活,人家也給一碗飯吃,就這樣,干了一個月零三天,掙了三十八塊六毛錢,我就買了一張到河南的火車票。
在河南打工,我不挑掙錢多少,專往姑娘多的地方去,姑娘多了我就有機會,我老婆就是那時候在一家磚廠碰到的。一個姑娘家家的,力氣小得抓不住個雞,活干得慢,再說了,打磚坯哪是姑娘家干的活,每天,我快快把自己的活干完,就去幫著她干,干完活了,我再送她回家,日子久了,她看我的眼神也變了。有天下午,我送她回家,快到她家門口了,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爹提個棒子站在家門口。他爹看我們走近了,就沖過來,我再看見你跟在我丫頭后面,我就把你的腿打斷。第二天姑娘沒有來上班。第三天姑娘也沒有來上班。一連好幾天姑娘都沒有來上班,我忍不住了,跑去她家附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也不知道該咋辦。那時候也沒有手機微信啥的,一點消息也沒有,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在她家大門口喊她的名字,她爹就攆出來了,我扭身就跑,她爹就追。我在前面跑,邊跑邊喊:叔,你把丫頭嫁給我,我一輩子都把她捧在手心心里。他爹追的呵嘍氣喘的,看看追不上我了就停下來,拿棍子指著我罵,狗日的,我就是把她剁吧剁吧喂了狗,也不把她嫁給你。我沒有辦法,最后幾天我悄悄躲在她家附近,有過了好幾天,我看見姑娘出門了,我悄悄跟上去,你敢不敢跟我跑?開始姑娘不同意,可架不住我三哄兩騙,嘿嘿,你不要看我沒有上過學(xué),我的嘴也巧的很呢。
姑娘和我一路向西,跑回新疆,回到我們那個小縣城的農(nóng)村。雖然出去一年多,家里還就那樣,看不出有啥變化。那天,我?guī)е眿D到家的時候,我媽正站在院門口瞇眼望著空蕩蕩的戈壁,看我又帶回個丫頭,鼻子里“哼”了一聲,又騙了誰家倒霉的丫頭,一轉(zhuǎn)身,進屋去了。那天晚上,我媽對我說,家里人多,住不下,讓我趕緊找房子,搬出去住。我沒辦法,第二天早飯后,就想出去看看,不知不覺地就轉(zhuǎn)到王喜他們家那里。自從王喜死后,我再也沒到王喜家去過,我害怕看到王喜他爹媽,害怕想起王喜。那天,我在王喜家不遠(yuǎn)的土坡上站了一下午,后來,王喜他爹看到我了,問我咋不到家里去。我說我是來看看這里有沒有空房子,我想找個住的地方。王喜他爹思謀了一陣,說,房子倒是有一處,就是破爛的不行了。房子的主人搬到城里去了,房子放在那里沒人經(jīng)管,都破爛的不成樣子了,一下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門了,窗子了到處都漏風(fēng)跑氣的。我用來幾天時間,王喜他爹也來幫忙,好歹拾掇出個住的地方。我?guī)е眿D搬出來的時候,都走出好一截路了,我媽又?jǐn)f上來,遞給我個芨芨草框子,里面是兩雙碗筷,一個饃和小半袋面粉,日子都是自己過的,你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她說。
可人窮啊,沒有錢,出去打工也找不到活。突然有一天,離我們家不遠(yuǎn)的一個鄰居家從南路來了一個維吾爾族小販,趕了一對毛驢,馱著從南路販來的杏子,正是五月底六月初,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杏子捂在柳條筐里,很快就捂出水來,鄰居看我在瞎逛,就說五塊錢一筐杏,賒幾筐給你拿去賣吧,我想反正也沒有事,就背了一筐杏子去街上,一筐杏子賣了七塊六毛錢,就要回家了,看見一個人拿著一塊羊皮,我問他賣不賣,他說賣。我就跟他磨,結(jié)果就用四塊幾毛錢把他的皮子買下來。我媽媽家住的周圍,住著好幾個靠販賣羊皮過日子的人,雖然我沒有錢,也從沒有收過皮子,但和他們廝混的久了,也多少知道一些小竅門,那天我把那張皮子拿去找我認(rèn)識的販羊皮一個人,掙了一塊五毛錢,就賣給他了。給完錢,他說我的皮子收的貴了,還可以再低點。我就纏磨著他說說收皮子的竅門,我跟他說三句聽兩句的,咬了咬牙出門花了三毛八分錢,給他買了一盒紅山煙,他高興的不得了,又說了很多收販羊皮的竅門,那天晚上沒有回家,就和這個收皮子的人混了一晚上。第二天又跟上他出門,看他收皮子,我給他打下手,下午的時候,我離開他,獨自在街上晃悠,運氣挺好的,收了三張皮子,我又拿回去賣給那個教我收皮子的人,這次掙了四塊多錢。離開縣城路過一家小飯店,我買了兩個油糕,揣在懷里。晚上回到家,媳婦埋怨我昨晚怎么不回來,我笑嘻嘻地把她攬過來,撐開衣領(lǐng),讓她聞聞。她嗔怪地瞥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就要走,我一把拽著她,把油糕遞到她手里,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她咬了一口,又送到我嘴邊,我扭過頭去,示意她去端飯。她轉(zhuǎn)身去灶臺給我端來一碗苜蓿蒸面,我接過來扒拉了兩大口,看著媳婦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油糕,比我自己吃著還香還甜。那天晚上睡到炕上了,一手摟著她,一手拿著掙來的五塊錢在她眼前晃,我就給她講了這兩天賣杏子、收皮子掙錢的經(jīng)歷,我給她算了一筆賬,除過還鄰居賒杏子的錢,以及買煙買油糕的錢,還掙了五塊三毛錢。這五塊三毛錢是我起家的本錢,就此我也做了幾年收皮子、賣皮子的生意,攢了些錢,在縣城租了個房子,把老婆孩子接來,我替別人跑出租,她在家?guī)Ш⒆?。做生意也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那時候她剛懷孕,她懷孕的時候才十八歲,我每次出門的時候,白天還好說,一到晚上,她嚇的裹在被子里縮成一團,我回來了她又高興的像個小羊羔一樣圍著我撒個歡,再撒一個歡,咯咯地笑,像個孩子,讓我心里生出憐愛,我知道她不想我出門,就想和我廝守在一起,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我總要出門去掙錢啊,那年冬天,我們幾個人商量好去山里收淘汰羊,可是我知道她就在這兩天要生了,我把她送到我媽家,開始我媽不同意,我好說歹說都快要給我媽跪下了,我媽才勉強同意照顧我老婆。出門的事情不好說,我們趕到山里,第二天就下起了鵝毛大雪,被大雪封在山里。雪下下停停,我們十多天沒有回家,我心里著急,可沒有辦法,到了第十天頭上,我實在擔(dān)心的不行,不顧同伴阻攔,冒著大雪趕回家,
我媽說她已經(jīng)生了,人和孩子還在醫(yī)院里。我媽說生孩子是個女人都會,不用去醫(yī)院,我媽一輩子生了六個孩子,沒有去過一次醫(yī)院,都是在家產(chǎn)婆給接生的。我顧不上和我媽計較,趕到醫(yī)院里,她虛弱地躺在床上,孩子在一旁睡著。沒有人照顧她,是同病房的一個女人每天幫她買飯。
后來我跑出租車的時候,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兩個孩子相差三歲,都沒有到上學(xué)的年齡,她每天忙忙碌碌,洗尿片子、被單什么的,還要給我做飯,我就那一次犯渾,打了她,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這一輩子跟著我,受了不少罪。
如今兩個孩子都大了,一個在北京工作了,一個還在西安上大學(xué)。
勞碌了一輩子,老婆說沒有看過海,要我?guī)ズ_吙纯矗揖蛶齺砹松钲冢チ舜笮∶飞?,她很喜歡南方,呆了一段時間,不想走了,我們就在周邊轉(zhuǎn)轉(zhuǎn),東莞房價比深圳低得多,城市的規(guī)劃和基礎(chǔ)設(shè)施做的好,我們商量了一下,就在這里買了房子定居,我們倆年齡都不是很大,開了這家燒烤店,也有個事情干。
我媽去世的時候,只有我在跟前,其他的子女都在忙,等他們來的時候,我媽已經(jīng)咽氣了,沒有見上她最疼的小兒子。她一輩子也很難,我年輕的時候在心里埋怨過她,可是等我自己做了孩子他爹,年齡見長,慢慢我理解了她。
半輩子過去了,早年為了吃上一口飽飯,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白眼。沒有我老婆,也沒有我的今天,她就像我的定海神針,只要她在,我就心也靜了,人也安穩(wěn)了。如今對我來說,掙錢不是最重要的,盡量活的舒服一點,好一點要緊。
說著話,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天都快要亮了,雨停了好一會,我也準(zhǔn)備回家睡覺了。外面的空氣潮濕,干凈,天空中還可以看見星星。
責(zé)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