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壯族)
陶麗群,女,廣西百色人,創作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有小說、散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轉載。有散文和小說入選多種年選選本。小說《起舞的蝴蝶》改編為同名電影。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第二十八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協會員。
一
叫她當歸夫人時,我們并不知道她是否已婚,覺得叫當歸女士或當歸小姐都不怎么靠譜。怎么不靠譜,其實大家也說不明白,味道不對,只能這么說。于是就叫夫人了。她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我們,一抹吃驚掛在臉上,然后抿嘴一笑,算是默許這個外號。
別以為我們能取這么個雅號就是什么有識之士,我們其實就一幫三教九流,是來學車的,總共二十幾個人。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次開班學員這么少,有人說是因為學費太貴了,可那個總罵我們是豬腦子,帥得讓男學員仇恨的教練說:下一期更貴!他其實才三十五六歲,有些學員比他還大,總是戴著超酷的墨鏡,人曬成醬油色,留板寸頭發,整條右胳膊刺一條盤旋的龍。據說每一期學員里最漂亮的女學員總是成為他的女朋友。我們和教練混熟后,當面向他求證。他對于這種傳言沒像其他男人那樣無恥地引以為榮,而是相當惱火:“拿你們的豬腦想一想,有這種可能嗎?我又不是種豬!”他氣哼哼的。我們哈哈大笑,愉快地每天每人掏五塊錢買水買煙孝敬他。我們這一期是在四月底報名的,開始訓練時已經過了“五一”,酷熱得要死的夏季正式隆重來臨。想一想看,我們要在烈日下熬四個月,每天早早來到訓練場等教練,七點開始到十一點半,下午四點到七點,就一部訓練車,候上兩個小時才輪到你上去五分鐘,還不知道能不能考過。據說有不少學員第一次倒樁考試就掛了,真瘋狂。我們這二十幾個人有差不多十個女的和我一樣是無聊的家庭主婦,有一對干殺豬賣肉營生的年輕小夫妻,還有開快餐店的,賣魚的,賣干貨的,也有什么都不干整天瞎混啃老的。私下里交流了一下,其實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冒著酷暑學車拿本證來干什么,個個口袋里都沒幾個錢,買車那真是天方夜譚。我們一邊在訓練場周邊幾棵大樹下耐心等候上車訓練,一邊開玩笑,盤算以后要買什么車。大家爭論的口氣異常興奮,但臉上的表情卻是空茫的,都不知道買車的錢在哪個方向飄。談一陣子空幻的新車后,厭倦了,男學員們開始打量女學員,哪一個膚色好,哪一個風騷,哪一個身材火爆,哪一個嘴巴多得令人生厭。我們也暗自打量男學員,當然,更多的是相互比量。這真奇怪,女人不管在哪里,都喜歡弄出個假想敵并且希望打敗她。很快,不管是男學員還是女學員,我們都注意到一個看不出年齡但相當特別的女學員,有一個令人啞然失笑的名字:木大香。她總是坐在我們女學員的邊上,要么在后面,從不扎到我們中間來,或者和誰稍微靠近一點,但誰都沒法不注意她。木大香,嗯,好像與此時隔著一個時代,長得倒不是花容月貌,但有一種味道。她這樣的女人,我們只在那些演繹民國時代的電視劇里才看到,極像一個講究家規的市井人家里的女孩,圓臉,白皙膚色,扎辮子,辮子盤在腦后,光潔的額頭很飽滿,安靜中帶著靦腆。喜歡穿麻料的衣褲,皺巴巴的。這抹布似的東西如若穿在我們這幫整日煎熬于柴米油鹽的無聊黃臉婆身上,不難想象該是多么荒誕。這么一說,木大香的特點一下子就凸顯出來了,她看起來跟柴米油鹽沒有半點關系,你很難想象她拎著拖把拖地或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忙得昏天黑地的模樣。并且,我們居然發現她是盤腿坐著的,屁股下墊一張土黃色的牛皮紙,這挺少見,估計是自帶的。她抱著一個透明塑料瓶子,裝兩三斤水都不止,里頭擱了幾樣東西,除了火紅色的枸杞子,其他三四樣我們都認不出是什么東西。哦,應該還有一樣是蓮子。水色呈淡淡的金黃色。久不久的,木大香擰開瓶蓋小心翼翼抿上一兩口,聽見什么有趣的笑話時她也會抿著嘴笑笑,仿佛把笑話也當水喝了。她安靜,古色古香,對于火辣辣的天氣和等得令人心焦的練車機會,并不像我們這般浮躁。有時候我突然一瞥,會發現她的神情里,沉靜的面孔下有一種類似壓抑著什么東西的凝重神色,她的沉靜,仿佛就是被這種凝重的壓抑弄出來的。到底是什么呢?我實在捉摸不透,或許她天生就這表情吧。
“木大香,你水瓶里泡的什么?”我們終于憋不住了。太無聊了,天又熱得令人昏昏欲睡,任何成不成話題的東西我們都不放過。
木大香把水瓶舉起來,看了一眼,又抿嘴笑了,不露牙齒的:“枸杞子,西洋參,蓮子,黃芪。”
“做什么用的?”我們又問。
“喝呀!”她瞪著我們,帶著驚訝的神情。我們一時都被她簡單的回答弄得難為情,仿佛我們是一群難纏而幼稚的家伙。
“我們知道是喝的,可那些東西起什么作用?能減肥還是長個兒?”一位矮胖的女學員小心問道。
“固表,斂汗,補氣,清心降火。”她答,和善地瞧著我們。
“你病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你才有病,人家那叫養生,養生!懂嗎?!”矮胖子白了我一眼,像什么都懂似的。我們都望著木大香求證,木大香點點頭。
隔了幾天,我們發現木大香水瓶里的玩意兒又變化了。這回我們都看懂了,是桂圓干、紅棗、枸杞子,把整瓶水都泡成淡淡的橘黃色。
“木大香,這個又起什么作用?”我們指著她的水瓶問。
“補氣血的,我剛行完月事。”她正兒八經地小聲說。有那么一刻,我們全都悶在那里,行完月事?這么個表達把我們唬住了,然后我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覺得木大香肯定會成為難熬的四個月學車生涯里的有趣角色。
我抽著鼻子,剛要問她什么,木大香突然“呀”地驚叫起來,坐在我們邊上那幫男學員也嗷嗷大叫。有人中暑了,一個女學員剛從車里出來,一頭栽倒在滾燙的訓練場上。教練從車里鉆出來,蹲在烈日下搖晃那個栽倒的學員。
“快呀,過去呀!”木大香拋下水瓶,招呼幾個男學員跑過去,我們呼啦啦跟在回頭。
“別搖晃,不要搖晃!”木大香邊跑邊大聲制止教練。到他們跟前時,她一把扯下誰腦袋上的遮陽帽子,蓋在暈倒的女學員臉上,然后指揮幾個男學員把人抬到陰涼樹下。她蹲在女學員身邊,翻看她緊閉的雙眼,搭她的脈搏。
“不是心臟病和高血壓!”她急急地說,命令男學員們走開,連教練也趕走了。她叫一個女學員拿草帽朝暈倒的女學員使勁扇風,自己利索地解開病人的襯衫,連文胸都解開了,一對白凈的乳房袒露無遺。木大香把襯衫墊在地上,讓女學員赤裸著上半身躺在上面,然后自己盤腿席地而坐,女學員肩膀以上的部位擱在自己腿上。
“拿水來呀,你們喝的礦泉水,泡濕紙巾,哪個有紙巾快點拿出來,越多越好。”木大香吩咐我們,我們手忙腳亂照做了。她把濕紙巾覆蓋滿女學員的額頭,一邊拿濕紙巾不斷擦拭女學員的上半身,大概擦了兩瓶水,女學員慢慢醒來了,蒼白著臉氣若游絲。
“感覺好一點了?”木大香問她,她費勁地點點頭。
“你中暑了,不過現在沒事了!”木大香安慰她說。女學員稍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袒露的胸乳,倒不難為情,微微抽動鼻翼,虛弱地問:“木大香,你身上什么味兒啊?”
木大香有些茫然地看自己的病人,然后低頭在自己肩膀和胸口聞聞,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當歸味兒,今早我翻曬當歸了!”她說。稍后,病人又服下木大香吩咐別人去買的云香精,就能起來穿衣服了。
于是我們就叫她當歸夫人,她的身上一直就這股淡淡的,帶點兒苦巴巴的扎人味兒。我們其實早就聞到了,她大概覺得自己身上有股味兒,所以才不和我們扎堆的。
二
大抵上,我們知道當歸夫人懂點兒醫術,中醫方面的,她只是淡淡地說:“家里有人行醫。”我們猜測若不是她爸就是她爺行醫就診,她在旁邊當個助手,耳聞目睹沾了點醫術。再不然,就是她的家公,這個被她否認了,她說沒結婚,哪里來的家公。于是無聊至極時,我們就把胳膊伸給她,叫她號脈。
“你們當是看手相呀?而且,我也不是醫生,這是犯忌!”她打坐于牛皮紙上,認真地說。我們相信了她。在閑聊中,我發現她家離我家很近,她家就在大菜市里,而我家在大菜市邊上。大菜市位于老城區中心,一般那里都住著老市民。果然,規矩市井人家出身的。我暗地里想。不過,瞧著當歸夫人倒沒市井人家的多嘴瑣碎和斤斤計較,聽口音好像也不是地道本市人。每次訓練結束后,我極力邀請她搭我的電動車回去,告訴她包送到家門口,她謝絕了,到路邊不慌不忙等待公交車,還朝我揚揚手臂:“注意安全呀!”
混了半個月后,大家基本熟悉了,開始策劃和教練搞好關系。這是頂重要的,至少可以少挨點罵。他隨便張口就可以罵人,把豬身上的各個部位安到我們頭上,我們的腦袋是豬腦豬頭豬屁股做的,很傷自尊。不過我們理解他,想一想他長年累月重復著那幾句話:打十二點方向,三點,六點,九點,你的手臂是僵尸手臂嗎?這么僵硬,掛擋要輕輕撥,這玩意比你襠里那東西容易折斷……當然對我們女學員他會稍微文明點。我們大家商量,出份子錢請教練晚上宵夜。
我們這座城市,特別是夏天,宵夜一般在江邊的露天店搞,弄幾箱子凍啤,一個燒烤魚臺子,幾碟瓜子和酸辣雞爪鴨脖子,各類烤料,破個西瓜,這就齊全了,就著從江面上久不久吹來的夾帶水汽的涼爽微風吃喝胡侃,要多愜意有多愜意。天剛黑下來,我們就在一家叫“水邊植物”的宵夜攤開了三桌,要求服務員把桌子拼起來,我們就吵吵嚷嚷坐進去了。女學員們訓練完畢后都回家洗澡換了裙子,還噴了香水,姹紫嫣紅一片,把男學員們激動得嗷嗷大叫。只有當歸夫人依舊穿著白天訓練時的衣服,不過她好歹弄了下頭發。她洗了頭發,半干不干搭下來。那真是好頭發呀,濃密,柔順,垂到腰間,在她低頭瞬間,偶有一縷悄然滑落到臉頰邊,不動聲色地露出一股難以言表的風情。她還隨身攜帶那個巨大水瓶,在大家紛紛開啤酒瓶時,她擰開了水瓶蓋子。
“當歸夫人,你這是干嗎?沒見大家都喝酒嗎?”我胳膊肘捅捅她。
“我真的不會喝。”當歸夫人很難為情,那眼神真像只受驚嚇的小獸。
“不喝當然不會,喝了就會了!”我說,并把開了蓋的啤酒瓶推到她面前的桌上。她可受罪了,就夾在我和教練中間,使勁夾著雙肩和膝蓋,中規中矩坐著。之前教練是和男學員挨在一起的,但有一個風騷的女學員說這樣坐沒什么意思,男女間隔坐喝酒才有勁。她的提議換來男學員們一陣震耳欲聾的拍桌子,于是間隔坐了。當歸夫人一看自己落在教練身邊,死活拽著我挨她坐,教練看了她一眼,說:“小心呀,搞不好你就成我女朋友了!”大家哄笑起來,當歸夫人低著頭,半邊臉被濃發遮住了。
席間,我們不斷給教練敬酒。這家伙喝啤酒跟喝水一樣,敬多少喝多少,敢情是練出來了。他說他已經當了八年教練。酒喝過半,男女學員就開始混亂了,相互掐起來,說些相見恨晚的肉麻話,有的還胳膊拐著胳膊喝交杯酒。整個“水邊植物”宵夜攤被我們這幾桌子人搞得熱鬧非常,有個唱歌極像張學友的男學員還拎空酒瓶當麥克風為大家清唱《情網》,大家的情緒被搞得人仰馬翻的。當歸夫人面前那瓶啤酒絲毫沒下,她從她的水瓶里倒了杯水,慢慢喝著瞧大家瞎折騰。那個中暑的女學員過來給她敬酒,拎起當歸夫人的酒瓶看了看,尖著嗓子大喊:
“你們看當歸夫人,一口都沒喝,教練的酒肯定還沒敬!”她這一喊,大家都安靜下來,都想看看當歸夫人給教練敬酒。當歸夫人大吃一驚,仿佛被人推到面臨危險的境地,她的尷尬使大家非常興奮,筷子在桌子上亂敲打一氣。當歸夫人回過頭看我,帶著可憐巴巴的乞求神情。我拎起她的啤酒,給她和教練的杯子倒滿。
“大家都敬了,就剩你了。”我說。
當歸夫人倒也沒扭捏,端起泛著泡沫的啤酒朝教練轉過身去。
“教練,您多指教,請您喝一杯吧!”她說。我們真真切切聽見她用“您”字稱呼教練。教練是個粗人,估計他半輩子第一次聽到別人用“您”來稱呼他,他也變得拘謹起來,手忙腳亂端起酒杯,把自己的筷子也碰落到地上了,樣子看起來有點兒狼狽。真有意思!我們瘋子一樣大笑起來,好多男學員吹起響亮的口哨。教練很利索地把他那杯喝完了,我們看見他居然鬧了個大紅臉,笑得更瘋狂了。當歸夫人也一氣喝完了,她朝我軟軟歪過來,嘴里帶著啤酒氣。
“小妖,我們趕緊回家吧,不然等下我連路都走不了!”她說。
我拍拍她的臉蛋,很快就發現那上面暈了兩坨胭脂紅。“沒事,走不動我背你回去。”我安慰她,她一副很苦惱的樣子。 不久,當歸夫人真是醉了,老是軟綿綿歪在我身上了,我聞到她身上隱約的汗味和中藥味。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折騰到差不多一點鐘,好多女學員都醉了,走路凌亂,男學員們攙扶著她們,在路邊咋咋呼呼道別。教練挨個送走人后,幫我守著當歸夫人,我跑去取電動車。回來時發現他們倆坐在馬路上,當歸夫人歪在教練身上,一把黑發埋住大半個身子。
“她實在站不住!”教練顯得有些慌。我開玩笑說:“那你抱嘛,背也行呀!”他訕笑起來。我跨在電動車上,教練連拉帶抱,總算把當歸夫人弄到我的電動車后座上。她倒還懂事,一上車兩條胳膊就緊緊箍住我的腰身,整個人的重量幾乎放在我身上了。
“你行了嗎?”我扭頭問她。
“嗯!”她含含糊糊回答,一張臉很親密地摩挲我的后背。這使我想起談戀愛時自己也對男朋友有過這么親昵的舉動,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啊,一恍惚,全都落花流水而去。我們和教練告別,緩慢行駛在午夜的街道上。
“當歸,睡著了?”我大聲朝身后嚷嚷,又擺擺身子,怕她睡過去了,但又怕把她摔到地上。
“我想吐呀!”她在后面呢喃。我嚇了一跳,趕緊拐到一處明亮的綠化帶停下來,把她弄到椅子上歇著。她還是軟綿綿歪在我身上,我推推她,發現她的雙眼濕漉漉的,吃了一驚。
“當歸,怎么回事?”我問她。
“嗯,好的呀,這樣好!抱!”她趴在我懷里,一頭黑發拱著我。我嗤嗤笑起來,想必這女人是醉酒懷春了,不過她那樣子倒蠻可愛。我在她含糊不清的指揮中,送她回到家門口,交給她的父親。他是一個挺精神的老頭子,沒有一根白頭發。和我道了很多次謝。
三
那天晚上之后整整五天,當歸夫人沒來訓練,也沒打電話請假。教練甚至懷疑我是否真把她送到家,弄得我也很緊張。我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猜測是不是當歸夫人喝醉犯了家規,被禁止出門了。這女人也太沒量,一杯啤酒就暈了。我們一邊猜測一邊笑。我跟他們說,她爹可嚴肅了,那晚送她回家,老人臉上可沒一點笑容。一直到第六天,她才又來訓練,還是一身麻料衣褲,辮子盤在腦后,抱著泡有各種中藥的大水瓶,雙眼下掛著兩個黑眼圈。
“當歸夫人,你不來訓練,也沒請假,好大膽啊!”我嚇唬她。不知怎么的,我老感覺她像個孩子,未經世事。
她朝訓練場上我們的訓練車看了一眼,說:“我是要請假的,可不知道教練的電話。這幾天家里很忙的。”她認真地說,怕我不相信。
“教練非常惱火的,你等著挨訓吧!”我繼續嚇唬她,旁邊幾個女人都鄭重點點頭。當歸夫人立刻神色緊張起來,瞪著烈日下正在工作的訓練車。
很快,大家發現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們訓練時是一個一個上車的,教練在車上指導,我們按照既定的路線行駛,每個人一圈下來就十來分鐘,然后訓練車停在規定的地方,訓練結束的人下車,下一個上車訓練。我們跟教練說過好多次,直接把車開到我們乘涼的地方,這樣我們上車時可以少走點路少挨點曬,還可以多開一小段路。訓練車停的地方離我們乘涼的地兒大概有三百米遠,頂著火辣辣的日頭跑過去,真是受罪啊,上車還被教練挖苦 ,說我們身上有股燒糊焦味,比他的腳味還令人作嘔。可是,天知道他是怎么記得住該輪到誰的。每次輪到當歸夫人時,教練總是吩咐車上的學員把車開到我們腳跟前,當歸夫人就這樣從牛皮紙上站起來,輕輕松松上車訓練,我們眼睜睜瞧著當歸夫人載著教練從我們跟前開走了。后來有幾個人拿著手機掐時間,聲言每次只要是當歸夫人上車訓練,時間都比其他學員多五分多鐘。我們開始跟教練抗議起來,誰都想多練一會兒呢。教練朝我們很霸道地露齒一笑,也不辯解,含義很模糊。我們拿他沒辦法,于是拿當歸夫人開涮。
“哪里有這回事?我受不了車上的空調味兒,哪兒還能拖延時間!”當歸夫人瞪著我們辯解,樣子很冤屈。我們又問為何教練總是把車開到她跟前,其他學員可沒這樣的待遇。她搖搖頭,說她也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們于是開始起哄,每當訓練車又開到我們腳跟前時,大家就一齊拍巴掌,男學員則尖銳地吹口哨,發出餓獸般的叫喊。教練臉皮很厚,戴著他的超酷墨鏡,我們從他黝黑卻暴酷的臉上看出他很不以為然的笑。當歸夫人可受罪了,鬧了個大紅臉,每次慌手慌腳上車,方向盤打得左右不分,把訓練車開得跟蛇爬似的,我們看著哈哈大笑起來。其實大家并沒什么惡意,也不在意教練這點偏愛舉止,純粹就找個樂子。天實在太熱時,教練也扛不住了,停車下來和我們在樹下休息。我們瞧著他和當歸夫人,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揚言要教練請客。教練陰沉沉地干笑,說:“行呀,只要你們有辦讓當歸夫人當我的女朋友!”我們頓時炸起來,女學員帶著點嫉妒紛紛罵他不要臉,男學員喝彩叫好。當歸夫人抱著大水瓶窘得要死,滿臉漲紅地抗議:“不要拿我來開玩笑呀!”來來回回就這句話,毫無招架之力,根本沒見過這架勢。
天氣漸漸變得酷熱難耐后,學員們訓練沒那么積極了,有的來半天就走,有的干脆沒來。有時候才來那么十來個人。當歸夫人倒很能堅持,每天按時到訓練基地練車。因為我們住得近,她開始會給我打電話了,每天兩次,要出門前打,問我是不是真要去練車,得到我的確定答復后,她便說:“我也要出門了。”開始我以為她要搭我的電動車,后來我才漸漸明白,她是要等我去了才去的。我們這幫人現在公開拿她和教練開玩笑了,教練也當著我們的面叫她“女朋友”。不過,看她實在尷尬時,我便替她解圍。當歸夫人大概覺得有我在心里比較踏實吧。
其實我們大家倒是真心覺得當歸夫人和教練要真談上倒是比較美好的一對兒。教練那么帥,平時看挺兇,罵人也狠,但授課非常耐心負責,總的來說還算好人一個,況且他還是真單身,按照他的說法是:每天被你們的豬腦折磨得快神經病了,哪里還有精神找女朋友?當歸夫人的想法著實令人難猜,不過我們大家都知道她還沒結婚,暗地里又歸罪到她那個在我們想象中極為嚴厲的老爹身上。老中醫不都是這樣的嘛?嚴謹刻板,講究規矩和門當戶對。當歸夫人看起來像是神閑氣定地對付我們開的玩笑,其實我還是發現她有些變化的。她不再盤著頭發了。說實話,那盤發看起來確實夠端莊,但看著像個舊時的少婦,中規中矩,有股沉悶味兒。如今當歸夫人扎著馬尾辮子,喲,那真是另外一番風味,那把長發在她的背后搖曳,別提有多風情。她也開始穿裙子了,她的裙子并不多,總共兩條,淡藍色和杏色,都是無袖過膝蓋的,款式并不新穎,在我們這幫把裙子和短褲恨不得穿到大腿根的女人中間甚至顯得有些老土,不過倒是和她這種安靜的性情非常相稱,看著讓人舒服。她在穿得極多的麻布衣褲中間輪換穿著裙子,身上依舊帶那股當歸中藥味道。而且,我還發現,每當教練來到樹下稍事休息時,當歸夫人會莫名其妙地臉紅。突然地,我猛地朝她看一眼,正好碰見她也瞧著我。她發現我看她,臉蛋騰地通紅起來,仿佛被人突然揪住她的難堪了。我擠眉弄眼笑起來,她的臉更紅了,伸手捅我的肋骨。于是我大概明白了,當歸夫人內心也是相當波瀾的。
這之后,我們又請教練吃了一次宵夜,這次當歸夫人沒來,我死活勸都沒用。酒喝到酣暢處,教練給她打了電話,說半天令人臉紅心跳的甜蜜話,我們都嘲笑他墜入情網了。他有些失落地說,當歸夫人什么都沒說,聽不聽他說的話都不知道。然后他問我:她爹是不是很厲害?肯定是她爹的原因她才不來。我搖搖頭,說不太了解,我只是見過他一面,話都沒說上兩句。于是我又被罵成豬腦子了。令我們沒想到的是,教練的電話掛沒多久,當歸夫人就打的來了,我們把她推到教練身邊坐,她也不扭捏。那晚,教練和當歸夫人一直成為我們起哄的對象。當歸夫人又喝醉,她的酒量實在不堪,一杯四兩的啤酒,已經讓她分不清東南西北。大伙散時,我們都想把她塞進教練車里。
“不行呀,小妖,不行的!”當歸夫人死死拽住我的胳膊,她連哭帶嚷,大家都沒料到她會哭,于是只好作罷。她一路趴在我的后背上嗚嗚咽咽,像個發了燒難受哭泣的孩子。我絮絮叨叨說她:“這有什么呀?你喜歡他是不是?喜歡就處嘛,不行就拉倒嘛,又沒損失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是不是?”當歸夫人突然緊緊抱住我,整張臉埋在我的后背上,我感受到她一陣陣的嗚咽和戰栗,不明白她怎么了。
“你……知道嗎?我……我是多么的……多么的……”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放慢了車速,等她把話說完,但她沒繼續說,只是嗚咽著。我只好作罷,有些人就是這樣,喝多了神經質。
接下來,當歸夫人每次上車訓練,都會讓我們莫名興奮。我們都不知道在訓練車上那兩個人會說些什么。眼前的曖昧使我們回憶起自己那一段段戀愛經歷。有一個家伙居然說自己談過六次戀愛,可是都沒什么欲語還休的朦朧美,都是一步到位,讓他納悶如今的女人何以如此開放,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搞掂了。他一邊吞著唾液說,一邊嫉妒十足望向烈日下的訓練車。我們一幫女人紛紛隨手拾起身邊的土疙瘩朝他砸過去,他護著腦袋大叫:“真的啊,我和老婆經人介紹第一次見面就在公園的竹林里把事情辦妥了……”他一臉冤屈。
當歸夫人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幸福。她有時候顯得相當苦惱,失神地望著烈日下的教練車。她變得更安靜了,愁眉苦臉中帶著焦灼,仿佛正經受什么煎熬,完全不是戀愛中的樣子。我悄悄問她:“約會沒有?”她苦惱地瞪著我看了許久。
四
六月中旬時,我們倒樁考試結束。很幸運,大家都順利過考,盡管還有兩次。據說第二次考九項很多人會被刷下來,非常難考,但初戰告捷,大家都挺高興的。當歸夫人說要請客,大家都很吃驚,沒想到她會這么做,且是在家里請。她特別走到教練面前,羞澀著臉邀請教練一定要去,我們全都給她鼓掌,代表教練答應一定去!表示要去的有十五個人,勉強夠兩桌,定在一個周日晚上。
那天,我們幾個答應幫忙做菜的女人沒參加下午的訓練,教練很痛快地答應我們的請假。我們鄭重提醒他,最好去理個頭發,規矩一點,關鍵時刻到了!而他正為胳膊上那條龍擔心,怕當歸夫人的嚴厲老爹看不慣。
我們下午準時到達當歸夫人家里,到后才知道那其實不是當歸夫人的家。他們是從下邊的縣上來的,家里只有父女倆相依為命。她和父親租下一棟五層住宅樓的二層三層。二層貼著四面墻壁擺放四個大藥柜,上面放滿藥材,地上也壘著五六只裝滿藥材的麻袋,簡直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三樓是當歸夫人父女的住所,兩間房外加廚房和客廳以及衛生間,有一間房閉著房門,另一間房放著一個大衣柜和諸如茶幾桌椅之類的東西,一般病人前來看病開方子就在這間房。當歸夫人從父親那里取得藥方后,負責到樓下藥房抓藥。客廳很寬綽,一張飯桌和一套沙發,墻壁上嵌一個巨大的液晶電視,東西不多。
我們叫當歸夫人的父親木醫生,蠻精瘦的老人,眉毛和頭發都很黑,自然黑,不是染的,臉上幾乎沒有皺紋,紅光滿面,說他五十也行,六十也可以。這對父女真是個謎,當歸夫人看起來也讓人捉摸不透歲數,扎馬尾辮時像二十出頭,扎辮子盤發又像三十左右的少婦。還是在倒樁考試看她填考試報名表時才知道她三十四歲了。
當歸夫人的父親不像我們想的嚴厲,他人極為謙和。那天下午他把一塊“外出采藥”的紙牌掛在一樓門臉上,謝絕看病,全心全意招待我們,我們都感到很過意不去。他很會做菜,往菜湯里放各種藥材當調味,據說能調養五臟六腑補氣養血平衡陰陽,美容減肥抗衰老,搞得我們興奮不已。當歸夫人瞅著她老爹,有些羞澀地埋怨他賣弄醫術。我們發現木醫生非常聽當歸夫人的話,兩個人之間有種和氣謙讓的氣氛,不像我們和自己老娘老頭直接隨便。我們一邊摘菜一邊想象如此文靜內斂的當歸夫人和暴烈得像一匹種馬的教練該怎么處,一個女人說了一句:“嘿,硬犁頭犁軟田,好!”我們爆笑起來。
飯菜非常豐富,兩桌人擠在客廳里。教練最后一個來到,他居然穿短袖白襯衫,下擺插在牛仔褲頭里,這副裝扮倒把他暴爽痞氣的性格掩飾掉不少。我們別有用心地安排他坐在當歸夫人的父親身邊,教練立刻顯得拘謹起來,看來他對當歸夫人是相當認真的。我們都猜測他和當歸夫人已經相當親密了,不然性情內斂的當歸夫人怎么會邀請他上門做客?有一種領回家給家長見面的意思吧。席間,我們喝著木醫生泡的藥酒。木醫生說夏季濕熱盛行,這藥酒可以解暑祛濕,不容易上頭。教練頻頻給木醫生敬酒,木醫生頷首受敬,笑得很有分寸。我捅捅當歸夫人,發現她很嚴肅地瞧著她的父親和教練,半點笑容都沒有,我甚至感覺到她有點兒緊張,不知為何。當歸夫人父女倆其實都沒怎么吃,不斷進出廚房端湯端菜,有時候父女倆還在廚房里待好一會兒,像在商量什么重要事情。這種時候教練就顯得有點不安,他喝得極小心,估計是怕給人家落下貪杯的印象。來吃飯的女多男少,女人貪圖美食,木醫生的做菜手藝實在太好了,我們都吃得貪婪無比。晚餐吃得并不太晚,九點多就結束了。木醫生執意不讓我們幫忙收拾碗筷,吩咐當歸夫人送我們下樓,并且特意交代她送送教練,囑咐她早點兒回。
我們在樓下和當歸夫人告別,教練沒跟我們一起走,和當歸夫人站在門口目送我們離開。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他們倆公開在一起。
第二天訓練時,我問當歸夫人,事情進展得怎么樣。當歸夫人瞧了我一眼,小聲說父親答應他們交往。我吃了一驚,弄半天他們還沒交往啊,而且還要經過她父親同意,看來木醫生可不像表面上那么和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們有點莫名其妙。當歸夫人表現得像一個名副其實的貼心女朋友,訓練結束后邀請教練到家里吃飯,也許在她的心眼里,父親允許后教練已經成為自家人了。
“爹在家里做好飯了,去吃了!”她輕聲說,臉上有一層淡淡羞澀。我們看見教練把訓練車開回訓練場停好,然后開他的摩托車來接當歸夫人,很甜蜜的樣子。但幾次過后,教練就不再去了,甚至也不像往常那樣訓練結束后來到樹下找當歸夫人。有時候他把訓練車開回停車場后,遠遠的,我們看見他直接向宿舍走回去,沒再回來。當歸夫人站在樹下,抱著她的大水瓶,抿著嘴唇,臉上帶著委屈而苦惱的神情。她就那樣等著,我們陸陸續續走了,她依然站在樹下朝教練們的宿舍張望。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有一次,我看見當歸夫人望向教練們那排宿舍的雙眼蓄滿淚水,實在看不下去了,死拉硬拽她上我的電動車。當歸夫人抱著我的腰,把臉埋在我的后背上,我感受到她緊貼著我的身體在一陣陣抽搐。
“當歸,你們怎么了?”我實在忍不住了。
“小妖,我……我是多么的……多么的……”當歸夫人抽抽搭搭地說。真是令人發狂,她總是這樣不明意義地說半句留半句,讓人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當歸夫人一如既往來訓練,但她的心思似乎不在訓練上了,好像只是想見到教練。有好幾次我們看見她紅著雙眼從訓練車上下來,想必是在車上教練說了什么令她傷心的話,或者是根本就不說話。教練這段時間不愛罵我們是豬了。我們上車后,他一聲不吭看著我們操作,眼看著我們操作不規范時,他就及時指出并且給我們講解,樣子極為認真。這倒讓我們緊張起來,我們已經習慣他罵罵咧咧的德性了。
八月初時進行九項考試,果然有幾個人被刷下來,等待下一期重考,還好我過了。當歸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沒去參加考試。接下來就是路考了,據說路考很容易,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當歸夫人沒參加九項考試,等于沒過關,沒必要繼續參加訓練備戰路考了。然而她一如既往來參加訓練,我們基本上知道她只是為教練而來了,考不考證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但不知道教練為何對她一下子冷淡起來。當歸夫人變得比以前更安靜了,臉上鎖著一層愁緒,死死盯住訓練場上的教練車,仿佛這樣就能扭轉她和教練之間的局面。她那模樣叫人看了挺難受。其實男女這種事兒吧,講究你情我愿,人家給你冷臉,就沒必要再糾纏了。我很想把這些話跟當歸夫人講講,雖然不知道他們具體發生了什么事情。我還沒找到機會開導她,事情又發生了點變故了。
有一天早上,我們發現換了一位矮胖的新教練,很不滿意,因為已經適應原教練的訓練方式了,大家都擔心換了教練不適應。問是怎么回事,那位教練斜著眼看我們,很不耐煩地說:“以為我愿意呀,是他跟學校打報告要求換的,誰知道你們哪位大爺惹毛他了。”我們立刻把目光轉向當歸夫人,當歸夫人頓時漲紅了臉,羞愧難當,眼里漸漸蓄滿淚水。大家發著牢騷,罵教練公私不分,耽誤大家。其實我們并不確定教練是否因為當歸夫人而做出此決定。那天早上,當歸夫人沒參加訓練,一個人默默走出訓練場,到路邊等公交車回家了。一連多天,都沒見她再來練車,一場莫名其妙的戀情似乎就此不了了之。但有一天接近中午訓練結束時,我們居然發現當歸夫人的父親來到訓練場。我看見他在訓練場邊上東張西望。偌大的訓練場有大車小車在來回訓練,顯然他拿不定主意該做什么。于是我朝他走過去。木醫生居然還認得我,朝我笑笑。我問他有什么事情,他略微沉吟。
“找小陳!”他說。
我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要找原來的教練。我給他指駕校的辦公樓,一排平房,他就朝那里走去了。很快,我發現靠近那排平房的訓練場邊上的一些學員都聚到那排平房的其中一間門口,然后看見有人出來遣散圍觀的學員,我們猜到肯定是和當歸夫人的父親有關。我們的訓練場離辦公室比較遠,誰都不愿意冒著烈日去看個究竟。當歸夫人的父親在辦公室里待了大約一個小時后出來了。等他走到我們的訓練場邊上時,我走過去,想問問當歸夫人怎么不來訓練。我居然發現他紅著雙眼,顯然剛才哭過了。我尷尬起來,不好再問什么。木醫生又朝我點點頭,沒說什么,轉身朝大門走去。不過很快他又轉過身來,對我說:“有時間去家里!”我答應了。等我回到樹下時,各種小道消息已經傳來。據說當歸夫人生病了,茶飯不思,當爹的認為這和教練有關,來找他要個說法。還有一個神秘說法,據說當歸夫人父女很有些那個……那個是哪個?
“父女倆睡一起!”傳播小道消息的人詭秘地說。
我們頓時瞠目結舌。
這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那老頭剛才在辦公室哭,大家都認為教練欺負了當歸夫人,教練一時氣惱,說漏了嘴。
難道這是教練突然冷落當歸夫人的原因?我們去過當歸夫人家里的人仔細回憶那對父女倆,除了覺得他們父女感情好外,沒發現什么可疑跡象。
怎么沒有?父女倆只有一個睡房呀!一個女學員驚叫起來。我們這才幡然醒悟,真是這樣,兩層樓只有一個緊閉的房門,除此沒其他房間有鋪蓋了。這發現令我難以接受,感到既難受又惡心,這對父女,怎么回事呢?
五
我打算去看一看當歸夫人,我當然是關心她的,不過也有些好奇心在作祟。我買了點葡萄,晚飯后就過去了。木醫生給我開了門,他看到我,顯然有些高興,絮絮叨叨說當歸夫人一整天都不說話,急死他了。我不禁多看他兩眼,怎么都不像“那樣”的父親。
房門開著,當歸夫人躺在床上,面朝里抱一個枕頭,穿一身藍色碎花短睡衣,腿和胳膊都露著。我暗想,我是不會這樣在自己的父親眼前躺著的,多少有些不雅觀。我不知道進還是不進去。她看見我來,從床上欠起身,叫我進去了。我留意到床上并排放兩個枕頭,立刻覺得別扭,有些后悔進來了,感覺這間屋子不潔凈。我在床沿邊小心翼翼坐下了。當歸夫人很憔悴,不過我覺得沒什么,戀愛不順的人都這樣的,時間能慢慢彌合所有傷口。
“當歸,你們怎么回事呀?”我覺得沒必要說什么安慰話,直截了當更好些。
當歸夫人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很哀怨地朝客廳看了一眼,眼里有淚水打轉,她垂下頭,淚水立即滑下來。
“這不是第一次了。”她喃喃地說,“但他是父親,怎么辦呢?”當歸夫人嗚嗚哭起來。我沒想到她這么坦誠,只是這件事多少有些齷齪,倒是希望她不說了。
“他把我們說得那么骯臟,我說什么都不相信!你相信我嗎?”她抬頭瞧著我。她說話總是這樣說一半留一半,令我很頭疼,我都糊涂了。
“我們只是睡在一起,我和我父親。他只是習慣了,他要握著我的手才能睡,不然他會整夜睡不了,會哭泣。我們只是睡在一起,他為什么不肯相信呢?”當歸夫人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我感到很吃驚,沒料到事情是這樣,這算怎么回事呢?這個木醫生,是不是有病?年過半百的父親每晚握著三十幾歲的女兒的手睡覺,想想都叫人起雞皮疙瘩。
“他不肯相信我。”當歸夫人重復著,像個神志不清的人。
“其實,你可以不用告訴教練的。”我安慰她。
“不告訴怎么行?以前也有過的,以為瞞得住,后來鬧得我們連老家都待不住了,大家都認為我們父女不干凈。”當歸夫人一臉悲傷淚水。
“也許你結婚就好了!”我說。
當歸夫人搖搖頭,她把臉埋在膝蓋間,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也不能總是這樣的,你要結婚吧?要有自己的生活吧?”我說,有點兒生氣,覺得木醫生未免太自私了,也許心理還有些變態。
“他是父親呀,能怎么辦呢?”她嗚嗚咽咽的,又重復這句話,我坐在床沿邊,再也無法安慰她了。木醫生久不久到房門口來探望我們,滿眼關切,可能是我看著他的目光有些嫌惡(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控制不了),他驚慌地離開房門口。
“你相信我們吧?我們來這里三年了,我沒什么朋友。”當歸夫人突然抬起頭看我,只是,即便我相信了也于事無補。不過我還是點點頭,她又垂下頭,把臉埋在膝蓋上。
我覺得再也沒有什么辦法可以安慰她了。當歸夫人復又把頭埋進膝蓋里,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哭得很傷心。我默默陪伴她坐了一會兒,然后就走了。
我覺得這對父女有些亂,不打算再來看當歸夫人了,估計我們的聯系也將就此結束。
這次看望之后,當我在訓練場上聽到關于當歸夫人父女倆的話題時,很想為她辯解兩句,卻無從說出口。當歸夫人給我打過幾次電話,邀請我到家里玩,我都推脫了。我也覺得這對父女有些不正常,即使他們像當歸夫人說的那樣,只是睡在一起而已。
我們的訓練終于全部結束,參加路考的學員全部順利通過。我沒車可開,領到證后依舊忙于家長里短,整天圍著家轉。每次去大菜市買菜,也沒機會碰見當歸夫人,當然,也許我們買菜時間不同,總是擦肩而過。
有一次,我去買菜時,從一個賣菜老主顧那里聽到關于當歸夫人家的一點事情。那些閑得慌的賣菜婆說,當歸的父親常常坐在他們家那棟樓門口,愁眉苦臉,并且常常流淚,極像一個犯了錯誤的被母親罰不給進家門的委屈孩子。他看病也不那么上心了,他給病人看病完全看心情,他心情好時親自接待病人,和常人無異。但不高興時,任憑多么遠慕名而來的病人都不接待,只曉得坐在門口流淚。
我有些驚訝,難道當歸夫人還深陷失戀中,木醫生為愛女飽受煎熬而傷心?
賣菜婆馬上就否定了我的想法。
“那個女兒,以前好好的呀,如今變了個人似的,對老父兇得不得了,也不叫他吃飯。”
我被這個新的說法困惑不已,終于熬不過好奇心,在一個午后去拜訪了她。果然,我在門前看見木醫生面容哀傷地坐在屋檐下,樓門敞開著,他像一個有心事的看門人。木醫生看見我,遲疑了一下,也許他早就不記得我了。我沖他笑了笑,告訴他要找當歸夫人。
他馬上站起來,搓著兩只手一迭聲說:“在在,她在上面。”他往門里看看,示意我上去,然后又重新坐下了。
當歸夫人正在熬湯,她看見我,非常驚喜。我為她的驚喜感到有些內疚,覺得她真是把我當朋友的,也許我不該那么冷淡她。他們父女倆的事情,又妨礙我們什么呢?
她的湯是淮山燉排骨,里面放了好多我不認得的條藤,散發一種帶著中藥味道的清香。
她說很快就熬好了,我正趕著了。我見她精神不錯,似乎已經忘掉和教練不成功的戀情了。
“剛才,我看見木伯坐在樓下,很發愁的樣子。”我關切地說,小心翼翼隱藏自己的好奇心。
“哈,事情解決了。”當歸夫人快活地說,似乎并不在意她父親的傷心。
我不知道她的什么事情解決了。
“還能是什么?那件事情呀。”她倒是痛快,眨巴眼睛盯著我,眼里滿是笑意。
“現在我每晚睡覺都脫光了身子,全脫光,他再也不敢進來和我睡了。”她有些得意地瞧著我,我吃驚得差點沒咬了自己的舌頭。
我和她一起喝了一碗湯,我從沒喝過這么美味的湯水。當歸夫人的父親沒上來吃飯,她也不叫。她把父親的湯盛出來,拿一個大碗倒扣住保溫。她說放了中藥熬的湯,不能涼喝的,那樣就對身體起不到滋補的作用了,哪怕是三伏天,也要喝熱的。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