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青澆筑的工廠大門門庭,平闊光亮如一面黑色的鏡子,陽光灑下來,閃爍著無數熠熠生輝的“黑鉆石”。微風徐過,空氣中飄來隱約的花香。幾只麻雀盤恒在門庭上空,地面上映照著幾個飄忽的小巧身影。剛上班那時,我迷戀這些。沒錯,那時廠里人熟視無睹的這個地帶在我心里是一道妙不可言的風景。工作之余,我就溜達到這里,權當消閑,并企圖能遇上廠里各種活動的隊列。當我目送著昂揚的隊列走過這華麗的門庭時,心里就擊鼓般涌起一股莫名的興奮。
當時,不論哪月哪季,廠里總有捷報傳來,鋁錠銷售勢頭如何如何旺盛,盈利了多少多少,又要擴建多少多少萬噸產能。那時流行的傳說是,在電尚沒有投入人類使用的19世紀初,若想把鋁從化合狀態分解出來,讓它以純凈奪目的姿態遺世獨立,只有幾個在有色金屬堆里摸索了半輩子的德國人能辦到,他們用鈉還原氯化鋁,鼓搗出世所罕見的純凈鋁塊,拿破侖第一次遇見就瞬間被它銀光凜冽的風華傾倒。于是,這位大夢想家為展示身份,在楓丹白露宮招待政要,一律換作奢華的鋁餐具,宮廷貴婦更是佩戴著名貴無比的鋁首飾相互攀比。自此,近兩個世紀后的20世紀90年代初,恰逢重工業風生水起,鋁以工業原材料的身份再一次顯赫起來。
廠子有錢了,往深里的好處我想不出來,只記得那時廠里總是招工、蓋家屬樓,植樹,漲工資,發福利,組織文體活動。上班路上、家屬院、菜市場,到處晃動著吃飽喝足后心滿意足的笑臉。我那時二十出頭,正青春,對這些實惠沒有多少概念,我的心思在廠里的職工運動會、文藝匯演、技術比武上,只要車間有名額的,都不會錯過。那時的我,只要站在那儼然的隊列里走上一回,人就神氣了,再尋常的日子也能活出光彩。
每年的職工運動會是工廠的盛典。每到開幕式,各方隊穿上紅色的、橙色的、綠色的運動服,舉著隊旗、唱著隊歌,意氣風發地走出廠大門走向體育場。此時,廠廣播站高音喇叭正播放著《歡迎進行曲》,大門四周彩旗招展,門庭擺滿盆栽鮮花,一群麻雀蹲在崗樓上大聲歡叫,門庭兩邊站滿觀賞隊列的職工和家屬。空氣中彌漫著近乎夸張的喜慶氣氛。我們藍色方隊走過廠大門時,每個人胸腔里都鼓蕩著一股天地間舍我其誰的豪氣,胸脯挺得老高,努著臉,像是馬上要去打谷場與小伙伴們打一場群架較量實力似地。我用余光悄悄朝崗樓看了一眼,執勤保安正行著標準的軍禮,目光注視遠方,似乎要望到理想的盡頭。我莊嚴著心情,端莊著表情,鏗鏘著步子。感覺所有人都在用贊賞的目光注視著我們。此時,我聽到自己加重了的呼吸聲。
我走隊列一度上了癮。那是1998年的4月,春風吹綠了草甸子吹綠了白楊吹綠了河柳,文藝青年路野、鐘子海、藍冰川已從六盤山、蕭關、黃河古渡踏青回來,眼里流淌著山川的渾厚蒼茫和河流的浪漫不羈,一逮住我就吟誦《走吧》(北島)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但這些都不足以打動我。我報了分廠的健美舞隊,要參加廠里的健美舞大賽。兩年來,我眼前不斷浮現著分廠健美舞隊領舞王雪琴臺上的舞姿,耳邊縈繞著觀眾嘩嘩的掌聲。剛參加工作不久,正趕上廠里舉辦健美舞大賽。那天下午,廠體育館座無虛席,舞臺口深紅色絲絨幕布徐徐拉開,咔咔、嚕啦啦——動感勁爆的桑巴旋律響起,霓虹燈瘋狂旋轉,五色光樁搖曳不定。盤著高高發髻、身著金色亮片健美裙的領舞王雪琴,抬腿、扭胯、甩頭,啪!音樂嘎然而止,她似笑非笑的明眸風情萬種地瞟過全場;咔咔、嚕啦啦——音樂再度響起,她的步子輕挑慢踏,伸臂、垂頭、轉身,投下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眼梢妖媚地一挑,音樂又止,我瞪大眼睛中了魔魘般當場癡呆;緊接著,一段高亢的桑巴風情女聲傳出,她輕踏碎步抬臂擺手,一個側腰送胯,分廠健美舞隊踩踏著舞步搖手擺胯閃亮登臺,引爆全場,我這才如夢初醒從她奪魂的魅惑中回過神來。回到家,我找來桑巴舞曲磁帶,對著穿衣鏡一遍一遍地練習,腦海里不時閃現著舞臺上盤著頭發穿著健美裙的漂亮姑娘們公主一般驕傲的笑容。我渴望進入健美舞隊登臺表演,哪怕只是站在最后一排。
這個春天,機會終于來了。我們在分廠工會活動室跟著王雪琴刻苦訓練了一個月后,如愿以償參賽了。那天下午,我們的隊列走進體育館時,舞臺已經布置好了。和往年一樣,依舊是王雪琴領舞開場,霓虹燈激閃,桑巴女聲風情狂野,舞臺在燃燒,觀眾席在沸騰。隨著王雪琴給出的妖嬈請姿,我們在千萬雙目光聚焦下列隊踩著奔放的旋律,曲臂托肩擺腰甩胯激情上場,我初次登臺的激動和興奮頓時淹沒在海嘯般的掌聲中……
站在一個個整齊有力的隊列里,青春作伴,掌聲相送,走過春秋,走過風雨,十幾二十年一晃而過。2010年以來,時代變革,經濟下行,產能過剩,工廠的效益如插入雪堆的溫度計直線下滑,職工工資一降再降……再看看我們自己,白發隱隱,眼角織滿細紋,眼神凝滯無光。詩意棲居工廠談文說藝暢意人生的憧憬猶在昨日,轉眼,時光已飄走了我們的容顏和青春,漂走了我們眼眸中煥發神采的靈氣。工廠的榮光已成往事。
工廠沉寂,喜鵲無蹤,何談活動?人們就像老式鐘表一樣緩慢而毫無新意地度過每一天。那天剛上班,廠房傳出老生產線拉閘關停的消息,大家仿佛突然被雷電擊中,怔在那里:“啥,拉閘?國營企業還能說停產就停產?”“停產了我們這些工人喝西北風去?”正在維修管道的張光明撂下手中的管鉗說:“我得找廠長討個說法去!”說罷徑直向廠辦公樓走去。
廠房里仍在“炸鍋”:“停產了我們就下崗失業了,我們可都是國家工人。”“自打一上班就在這條生產線上,二十年了,舍不下啊”……大家嘆惋著、痛心著、不甘著、憂慮著,不得平復。臨近下班,張光明像一個戰敗的士兵,敞開著工作服衣扣,散亂著頭發,拎著安全帽進了廠房,眼里滿含無奈,朝工友望了望,一言不發進了休息室。廠房里終于安靜下來。那些曾經每時每刻都轟鳴著的設備,如同老牛般靜臥在廠房深處,反芻著往昔的歲月。
這天,太陽依舊透過泛黃的玻璃窗照進廠房,大家像往常一樣,到崗、開班前會、檢查設備運行情況。忙活一上午,回到休息室剛坐下,工區區長拿著一份文件走了進來。他沒像平日那樣粗聲大氣地吆喝著問候大家,而是冷峻地環視了我們一眼,坐在長條椅上鎮定了一下情緒,咳嗽了一聲,覺得不妥,挪了下身子,又咳嗽了一聲,盯著文件看了一會,像一出大戲的過門,梆子響了很久,終于不安地吐話了:“剛接到廠里通知,我們生產一組今天下午拉閘,這周做好停產后續工作,回家待崗。”他一口氣說完,眼里蓄滿陰郁,扭過頭匆匆走了。區長的話猶如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每個人的心頭上。休息室陷入一片死寂。
停產后的廠房靜得像一座古墓,咳嗽一聲都會被自己的回音嚇著。沒有往日轟鳴的機器運行聲,沒有嗡嗡的電流聲,沒有高溫粉塵。消亡時的廠房和初建時的廠房竟出奇地雷同。我拿著掃帚,張光明扛著鐵鍬,馬立軍推著手推車,一個清掃一個掌車一個撮塵土,都只是默默干活,沒有言語。掃帚、鐵鍬不時發出的響動聽上去寂寞而恍惚。
一周后,停產的廠房收拾干凈了。工區區長來到廠房,對大家看了看,又看了看,頓了一下,狠狠地吸完最后一口煙,踩滅煙頭,也不看大伙,低沉著聲音說:“都換上工作服,穿戴整齊到廠房門口集合,準備解散。”說罷,盯著廠房看了良久,確信自己把廠房的前世今生都看進眼里裝在心里后,轉身寂寥地走了。隨后,工友們都默默地到更衣室更換工作服,就像每次參加活動一樣。作為留守廠房做最后交接的人員,這次我沒有列隊。我站在更衣室門口,只為再看一看那一張張熟悉而親切的面容。
戈壁的秋空,蒼茫,高遠,西風掠過高低錯落的廠房陣陣吹來。我蹲在廠大門不遠處目送即將離去的工友。下午四點的太陽照在廠大門上,拉出一片黯淡的影子。幾只疲倦的麻雀收起灰色的翅膀落在崗樓上。不時有一兩個下白班的職工推著自行車從側門出去。執勤保安在崗樓外徘徊走動。這是廠大門口再平常不過的下午時光,然而今天再看時,卻恍若隔世。
十多年來,風起風歇,花開花落,一次技術比武,一次春節聯歡會,一次植樹勞動,從青春到不惑走過的那一個個隊列,電影鏡頭般在眼前閃現。驀地,地面上出現了一行隊列的影子,我心頭一驚,站起身來,只見六十多個身著藍布工作服的工友排成六行,走向廠大門。隊列走得很慢,那些承載著無盡眷戀和不甘的腳步是遲疑的,似乎隨時都要停下來。
終究還是走到了廠大門前。領隊張組長悵然地向執勤保安指著隊列說了一聲,廠大門就徐徐打開了。這個即將永遠告別崗位的隊列,垂著頭、微弓著腰,努力保持著隊形,緩緩走出了瀝青澆筑的工廠高大的門庭。執勤保安嚴肅著一張滄桑的臉,緩慢地舉起手,為他們行著最后一個軍禮。在下午斜射的陽光下,門庭上的黑金剛,閃爍著金色的光點。這一刻,淚水無聲地滑過我的臉頰,透過模糊的視線,我看到那一個個悵惘無助的背影,在門庭躑躅了片刻,漸次散開,越走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