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丹
【摘 要】本文將綜合王維與蘇軾所處的唐宋兩朝不同的時代背景、二者所接受的儒釋道三家哲學思想文化的影響,以及兩人部分有代表性作品的內容,討論關于兩人作品中,不同文學風格和思想情感所體現的不同的超功利主義心態。
【關鍵詞】王維;蘇軾;超功利主義;儒釋道
中圖分類號:I0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11-0220-03
一、王維與蘇軾所處的不同時代背景
(一)盛唐后的漸漸衰落
從初唐到盛唐的一百年里,經濟、政治、文化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文人群體終于有了自由發展的平臺。從貞觀之治到開元盛世,儒釋道三家并用,雖然在不同時期各有輕重,但這些哲學思想在士人群體中的影響不可忽略。玄宗晚年安史之亂爆發,社會動蕩民心不穩,終于結束了盛世,轉而走向衰落。之后的平叛成功,又為中唐社會的相對穩定贏得了時間。這期間就有一位坐看云起、寵辱不驚的詩人——王維,成就了繁華與混亂背后那鮮有的一派寧靜平和。
(二)北宋初的相對穩定
歷經晚唐五代戰爭動亂的北宋,其文學發展自開國百年以來經歷了曲折波瀾的斗爭過程。北宋重文輕武之風興起,文人的社會地位和受重視程度達到了空前高度。而太祖、太宗、真宗三朝,文學的發展狀況仍受晚唐五代的遺風影響,宋代獨特的文學個性尚未形成。但此間社會的相對穩定、經濟的大發展以及政治力量的扶持,文人士大夫的個性終將凸顯,北宋文學風格終于有了宋人自己的特點。仁宗嘉祐二年有一位神仙般的人物——蘇軾,進士及第,開啟了宋詩的繁榮時代。
二、儒釋道思想影響下二者不同的心態
(一)王維
1.儒家“事君”責任要求
“士志于道”,歷代儒生對于參政的熱情有增無減。王維作為一個世家子弟(其母崔氏亦是唐代望族),從小接受的是儒家入仕理念。如《贈從弟司庫員外絿》中“少年識事淺,強學干名利”表現出他積極入仕、渴望建功立業的想法。縱觀他的一生,入仕出世始終都是奉守儒家準則。賢相張九齡在任時,王維作詩《上張令公》,升任右拾遺。然而明主難求,當政治昏暗奸佞當道時,他也只能“我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這也正暗含著儒家思想中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如此亦官亦隱,王維一生都沒有完全脫離官場。安史之亂時,他被迫出任偽官,也作有“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凝碧池》)以表不忘舊主、懷念李氏王庭之心。安史之亂后,因所作《凝碧池》免于獲罪,一路升遷官至尚書右丞,但這不能把曾做偽官的負罪感真正從王維心中去除,可見儒家的忠君愛國思想已深入其骨髓。無論是在朝為官時親賢遠佞,從不巴結李林甫之流,還是安史之亂時被捕,不惜用藥戕害身體,拒絕為官,王維的這些行為無不將高官厚祿推得越來越遠,而他的超功利心態成就了他的一世清名。
2.道家“逍遙”的境界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無論是“逍遙游”還是“無所侍”,都是作為凡人追求自由的最高境界。莊子所定義的“至、神、圣”之人與儒家思想培養出的“圣賢”大不相同,前者遨游天地不拘禮法,后者積極進取為求傳頌千古。而身處官場中的王維,卻在精神上渴望著“乘物以游心,逍遙馳騁”。如果身體被束縛在這世間紛擾之中,那么心靈可以遨游宇宙也是一種自由。“黃獅子”一案的連坐使王維仕途受挫,萌生避世的想法,如“雖與人境接,閉門成隱居。道言莊叟事,儒行魯人馀。”(《濟州過趙叟家宴》)表達出他的歸隱之心。“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枝樹。”(《漆園》)作者借以莊子為漆園吏的典故自喻,表現出他向往著莊子的境界。王維秉承“無為”準則,在被貶之時沒有憂愁怨憤,在黨爭之中緘口不言,他的詩中沒有戰亂、諷刺、生民疾苦、宦海浮沉、功名利祿,只有“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戲贈張五弟諲·其三》)的寧靜祥和、物我兩忘,以及“江海自然人”(《晦日游大理韋卿城南別業四聲依次用各六韻》)的瀟灑天成。所謂“定乎內外之分,辯護榮辱之境”①,大抵如此。
3.佛家“空”、“寂”追求
《舊唐書·王維傳》記載“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關于王維的妻子目前所知甚少,也沒有找到王維悼念亡妻的詩歌,但王維于佛學的修為可見一斑(禁肉食,絕彩衣)。佛教思想深入到他的內心,繼而上升為他的處事原則和心態,道法“無為”終歸于佛法的“空”、“寂”。
《輞川集》作于安史之亂前,其中所收諸多詩作如《辛夷塢》《鹿柴》《竹里館》等都是傳世名篇。王維筆下的山水云天都是干凈的、純粹的、寂靜的,“空”字和“凈”字反復出現在他的作品中。他的眼中沒有萬紫千紅,只有月白山青;沒有塵囂于耳畔,只得空谷雨聲滌蕩紅塵萬丈。王維亦官亦隱的狀態,使他的生活別有樂趣,不計功名。
如果說青年時的王維還渴望著“內圣外王”,壯年時的王維還想擺脫束縛“乘物游心”,那么戰亂平定后還朝的王維已經開始意識到“萬法皆空”。與之前所述“空寂”亦有不同,晚年時的王維所認知的“空寂”已經不是山空云寂,而是身處人世心在世外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王維以維摩詰居士為楷模,在家時行出家之事,未出家卻有修行之心。
(二)蘇軾
1.儒家“治世”理想
“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②無論哪一朝代的儒生都有“學而優則仕”的想法和“治國平天下”的終極理想。用世的兼濟之道乃是士大夫的首選,而在不通達之時,有的人選擇退隱避世修身養性,有的人選擇委曲求全作詩訴苦,而無論“達”、“窮”都保持著“修身”與“兼濟”之心的人寥寥無幾。蘇軾所學之儒,不是古板守舊的腐儒,更非滿腹牢騷的酸儒,而是在他居高位時不忘黎民疾苦,處江湖時仍心懷天下的“治世”之儒。
如蘇軾早期未入仕時的詩歌《入峽》:“板屋漫無瓦,巖居窮似庵”,又如“朔風吹茅屋,破壁見星斗”(《夜泊牛口》),詳細刻畫了山區窮苦百姓的生活。作為一個來自富庶大家、進士及第意氣風發的青年,在滿是歌頌太平盛世的文人中間,蘇軾并沒有被亂花迷眼,他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在《東坡應詔集》收錄的一篇應制策文中,他對于仁宗末年社會形勢“有治平之名而無治平之實”的認知,精確凝練地概括了當時局勢。“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屈原塔》),蘇軾更是以屈原之志為寄托用以醒己,以古代先賢為榜樣追嘆士大夫之節義。
入仕初期,他有諸般才華抱負不得施展,但他始終是積極的。當有困難艱險的任務時,他覺得是“奮厲有當世志”;當意識到國家有外患時,他要求自己習得弓馬騎射,如“穿楊自笑非猿臂,射隼長思逐馬軍”(《次韻子由聞予善射》)。文人士大夫中有此等豪情壯志,有此彎弓討賊抵御外侮之心的,卻是為數不多。
蘇軾在反對新法過于激進被迫離京外放時,創作了多首諷刺詩如《次韻答章傳道見贈》等,這些詩歌都成為了“烏臺詩案”中政敵攻擊他的利器。而他在御史臺獄中所作《和劉道原見寄》直抒胸臆,辛辣地諷刺新政諸公如“群烏”。如此錚錚鐵骨不為強權的仗義執言,使他的詩歌在今日讀來亦能感覺到兼濟天下的浩然之氣。
蘇軾在滌蕩世風的道路上圣賢之態盡顯的同時,又是一個熱愛家庭的人,這使得他成為一個有血有肉、至情至性之人。他的父母兄弟,他的三任妻子,都是他詩詞文章中的重要部分,如《墳院記》《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朝云詩》等,其中飽含的深情無不感人至深,“齊家”在蘇軾的“治世”理想中也是重要一環。
2.道家“超然”心態
與儒家的積極入世恰恰相反的是道家的避世心態。蘇軾作為一個標準的士子,始終保持著他以家國天下為己任的態度。但受家庭影響,蘇軾很有些道骨仙風、豁達無礙的超然氣質,如他在孝期滿歸朝時所作《留題仙都觀》:“安得獨從逍遙君,泠然乘風駕浮云,超世無有我獨存”。在他人生中的重大轉折點——“烏臺詩案”之后,道家的“超然”心態使他從打擊中振作起來。蘇軾不同于一般儒生的固執迂腐,他可以將老莊哲學的相對主義化用為撫平心中憤懣的良藥,在進退之間尋得平衡。其《超然臺記》更是將這種“超然心態”刻畫得淋漓盡致,期間蘊含著超然物外、無往不樂的深刻道家思想,成為了貶謫期間蘇軾的“解憂散”。他可以在任何時候擁有樂觀心態且隨遇而安,如《思堂記》《墨妙亭記》等。而他“萬事委命,直道而行,縱以此竄逐,所獲多矣”之語,足以彰顯其在超然且樂知天命的同時,又敢于直面厄難的超功利心態。
3.佛家“慈悲心”與“圓融”
蘇軾對百姓的關心與愛護,已經不止是儒者所謂上對下的“仁”,更不是道家所說的“無為而治”,而是感同身受的悲憫。當百姓無辜受害,他又無能為力時,“執筆對之泣,哀系此中囚”(《熙寧中軾通守此郡除夜值都廳,囚系皆滿,日暮不得返因題一詩于壁》)。在黃州時,蘇軾曾躬耕于東坡,他不把自己當成官吏,而是融入百姓以“牧民”自稱,以親手耕種為榮,歌頌勞動人民。密州任上,適逢天災(蝗災、旱災)人禍(蘇軾認為新法多弊病),蘇軾見百姓之苦往往心痛如焚,“民病何時休”(《和趙郎中捕蝗見寄次韻》)的發問卻無人可答。他沖在一線抗災救援,以身作則節衣縮食,憐憫孤兒、廣修善堂,辦教育興文化,做這一切他不為功利,只為民生。
滿腹才華、愛民如子、仗義執言……這些并沒有使蘇軾在仕途上有所裨益;牢獄之災、貶謫出京也沒有使蘇軾像普通儒生般灰心喪氣憂憤難平,更沒有使他像老莊遁世般歸隱山林。少年學儒時的意氣風發不再,建功立業之心卻仍未泯;家學淵源的道家“超然”心態使他安于江湖,而佛家的“圓融”之法使他在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碰撞中找到了統一之路,成就了蘇軾獨特的樂觀心態。經歷過頹唐萎靡的蘇軾從渾噩漩渦中慢慢走出,秉持最平和的“返真”心態,圓融無礙。
(三)兩者超功利心態的對比
王維與蘇軾同為儒生,都接受了老莊哲學與佛教影響,但其超功利心態卻迥然不同。王維詩中是沒有苦難的,他經歷過戰亂不可能看不見苦難,但他的詩中卻沒有表現;王維是經歷過貶謫的,但他的詩中卻鮮有對政治的不滿與諷刺,也不會訴說壯志未酬;他只是把他的一切歸于山水和白云。他是仁愛的,因為他可以與飛鳥相親與走獸對坐;他是愛國的,因為他寧可服藥傷害自己也要拒絕出任偽官;他是正義廉潔的,因為他從不愿與奸佞合流。但他從未吐出滿是抱怨的言語,不會寫下飽含苦淚的詩句,因為他已經了解了佛法的奧義——眾生各有緣法,不可強求。這是難得的真如佛性,不是冷酷薄情,而是任運而行、隨緣度日。
蘇軾的筆下有他為百姓落淚、為國運憂心的情懷,更有超脫塵累“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脫。他的辛辣諷刺是因為新法有礙民生,他的仗義執言是為國家前途。面對邪惡,他是怒目金剛;面對黎民,他是慈悲菩薩。與王維的“空寂”相比,蘇軾的諸般計較可謂“著相”,但其可貴之處恰恰是爭斗卻不為自己。
王維晚年仕途平順最終官居二品,而蘇軾卻是漂泊在外任上。盡管如此,蘇軾始終保持著樂觀心態且超然世外。也許他的諸般苦惱未曾放下,常樂我凈的境界未能全至,但是他的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流傳千古。
三、結語
王維與蘇軾分別是唐宋兩代杰出的大家,人品出眾且才華橫溢,他們的經歷有很多相似之處,但詩文中所呈現的心態卻有不同。本文從儒釋道不同的哲學思維方式出發,以兩人的作品為例,將兩者不同的超功利心態進行對比,希望可以更深刻體會兩者詩文所包含的思想感情,以及進一步了解古代文人的超功利審美心態。
注釋:
①出自《莊子·逍遙游》。
②出自《太和正音譜·龐涓夜走馬陵道》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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