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的故事

三姑娘不上街看燈，然而當年在爸爸的背上是看過了多少次的，所以一聽到敲在城里響在城外的鑼鼓，就能夠在記憶中畫出是怎樣的情景來。“這是上東門，這是在衙門口領賞……”她忖著聲音所來的地方自言自語地這樣猜。媽媽年輕時也是一樣的歡喜趕熱鬧，那情景也許比三姑娘更記得清楚，然而對于三姑娘的回憶仿佛親臨一般的高興，只是無意地吐出來幾聲“是”——這幾乎要使得三姑娘稀奇得伸起腰來了：“剛才還催我去玩哩！”

三姑娘實在是站起來了，“一、二、三、四……”點著菜的把數，然后又將它們一把把地擺在菜籃里，以便于明天一大早挑上街去賣。人們見了三姑娘活潑地挑著一擔菜，一定要奇怪，昨夜為什么那樣沒出息，不在火燭之下見一見那黑然而美的瓜子模樣的面龐呢？不——倘若奇怪，只有自己的媽媽。人們一見了三姑娘挑菜，就只有三姑娘同三姑娘的菜，其余的什么也不記得。因為耽誤了一刻，三姑娘的菜就買不到手。三姑娘的白菜原來是這樣好，隔夜沒有浸水，煮起來比別人的多，吃起來比別人的甜。

我在祠堂里足足住了六年之久，三姑娘最后留給我的印象，也就是賣菜這一件事。

三姑娘這時已經是十二三歲的姑娘，因為是暑天，穿的是竹布單衣，顏色淡得同月色一般——這自然是舊的了，然而倘若是新的，怕沒有這樣合身，不過這也不能夠說定，因為我們從沒有看見過三姑娘穿新衣。總之三姑娘是好看罷了。她在我們的眼里同我們與先生一樣熟，所不同的是，我們一望見先生就往里跑，望見三姑娘都不知不覺地站在那里笑。然而三姑娘是那樣淑靜，愈走近我們，我們的熱鬧便愈是消退，等到我們從她的籃里揀起菜來，又從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了銅子，簡直是犯了罪孽似的覺得這太對不起三姑娘了。而三姑娘始終是很習慣的，接下銅子又把菜籃挑起。

一天三姑娘是賣青椒。這時青椒出世還不久，我們大家商議買四兩來煮魚吃——鮮青椒煮鮮魚，是再好吃沒有的。三姑娘在用秤稱，我們都高興得了不得，有的說買鯽魚，有的說鯽魚還不及買鳊魚。其中有一位是最會說笑的，向三姑娘說道：“三姑娘，你多稱一兩，回頭我們的飯熟了，你也來吃，好不好呢？”

三姑娘笑了：“吃先生們的一餐飯使不得？難道就要我出東西？”

我們大家也都笑了。不提防三姑娘果然從籃子里抓起一把青椒擲在原來稱就了的堆里。

“三姑娘是不吃我們的飯的，媽媽在家里等吃飯。我們沒有什么謝三姑娘，只望三姑娘將來碰一個好姑爺。”

我們這樣說。然而三姑娘也就走遠了。 （節選自《竹林的故事》，有刪改）

【賞析】

《竹林的故事》是廢名的代表作。講的是三姑娘的故事，她和家人住在竹林里，父親很早去世，留下她與母親兩個人。她的生活平淡如水，每天種菜賣菜，侍奉母親，不喜歡熱鬧，也不愛梳妝打扮。后來嫁了人，也還是過著平凡的把家持道的生活。小說沒有高低起伏的情節，全文如一條淺溪緩緩流動，但卻給人一種心靈的享受，讓人愛不釋手。同樣的鄉土題材，可廢名卻不像別的鄉土文學家一樣，揭露農村的愚昧無知，批判封建殘留思想的丑陋，他筆下的“鄉土”，沒有宗法制農村的天災與人禍，橫暴與屈辱，而代之以由靈性化的自然、自然化的人生交織出來的“農村寂靜的美”與“平凡的人性美”，字里行間都滲透著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