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衛平
童年文化與當代兒童文學的發展
◎方衛平
童年觀和與此相關的童年文化,對一個時代兒童文學的藝術面貌及其文類發展具有重要的推動與制衡作用。眾所周知,兒童文學的現代自覺是伴隨著現代童年觀的產生逐漸展開的,兒童文學的歷史進程也與童年觀、童年文化的歷史變遷有著密切的關聯。可以說,兒童文學每一階段的藝術發展,都與相應時代的童年文化形成了一種童年精神方面的遙相呼應,它既從童年文化中吸收重要的精神滋養,同時也參與塑造著特定時期童年文化的總體面貌。因此,談論當代兒童文學的發展,童年文化始終是無法繞過的一個重要的文化線索和背景。
從世界范圍來看,20世紀后半葉以來,人們對于童年和童年文化的理解經歷了一次重要的模式變革,它指向的是有關童年的建構論理解對于傳統的童年本質論理解所造成的沖擊,以及由此帶來的西方童年觀的當代轉型。在這個過程中,人們逐漸認識到,“童年”并不是一個脫離歷史語境的單一本質概念,而是由特定時代的政治語境、社會生活、意識形態等諸多因素共同參與建構的一個文化范疇,與此同時,這種建構效應也不是單向地由文化強加在童年身上的,相反地,兒童可以是文化建構過程中一個積極的行動者。這一童年觀和童年文化理解上的轉變,對20世紀后期以來的兒童文學創作和研究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世紀之交,中國兒童文學學術界熱情地接受了這一來自西方的童年觀轉型思想,并迅速將它轉化為思考本土童年文化問題的一個重要理論資源。然而,盡管這一理論的引介有助于解讀今天正在中國發生的許多童年文化事實,也有助于我們理解當代兒童文學的童年精神走向,但在吸收上述理論資源的同時,關于本土童年文化特殊性的思考,也成為了中國兒童文學創作與研究所必須面對的一個復雜的理論課題。
有關童年觀念的文化建構性質的初步認識,首先是通過法國史學家菲利帕·艾里耶的童年研究思想得到廣泛傳播的。1960年,艾里耶出版了題為《舊體制下的兒童與家庭生活》的史學研究著作,其英譯版《童年的世紀》于1962年出版后,廣受關注。《童年的世紀》被認為是西方童年史研究領域第一部系統的學術專著,它所提出的基本觀點以及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對當代童年和童年史研究產生了重大的影響。該書提出的一個最富于創見也最有爭議的觀點,被稱為“童年的發現”。在該書第一部分“童年的觀念”第二章“童年的發現”開頭,作者這樣寫道:
直到12世紀前后,中世紀的藝術還未涉及兒童,也沒有表現他們的意愿。很難相信,兒童形象在藝術上缺失是由于當時人們的笨拙和無能。我們寧愿認為,這是兒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地位的表現。[1]
通過對中世紀肖像畫以及相關文獻的分析,艾里耶進一步指出,中世紀尚不存在我們今天所熟悉的“童年”的觀念。在第一部分的結語中,他這樣寫道:
我們以中世紀社會為研究的出發點,在那個社會,兒童觀念并不存在。但這并不是說,兒童被人們忽視、拋棄或受到鄙視。兒童的觀念與對兒童的愛護不能混為一談:兒童觀念對應于一種對兒童的特殊性的意識,這種特殊性可以將兒童與成人做基本的區分。此種意識在中世紀不存在。[2]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發現”。它指出,我們今天所理解的“兒童”和“童年”并不是古已有之的概念,而是在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下,自某一特定的歷史時期起,才逐漸孕生出來的。艾里耶對于“童年”的劃界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對歐洲兒童文學來說至關重要的一個事實,因為他為童年史所標示出的時間起點,差不多也是兒童文學作為一個獨立文類在歐洲文化界逐漸獲得發展和認可的開始。
在中國兒童文學一個多世紀以來的自覺進程中,我們也可以發現同樣的脈絡關聯。也就是說,兒童文學的發生歷史是隨著我們今天所說的童年觀念的確立而開啟的。它突顯了一種確定的童年意識和童年觀念對于兒童文學發展的奠基意義,從而將兒童文學的現代命運與現代童年觀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了一起。
《童年的世紀》指出,“童年”并不是一個在人類歷史之初便得以確定的文化范疇,而是隨著特定的社會文化變遷而逐漸形成的一個概念,這一論點開啟了一種關于童年概念的歷史建構性質的全新理解。但另一方面,有關“童年發現”的論證又包含了這樣一個潛在的命題,即童年本身是一個具有確定內涵的范疇,因此,在兒童期作為一個生長階段被賦予這些確定的內涵之前,所謂的“童年”是不存在的。這就又從童年的建構論回到了本質論的理解中。我們將會看到,包含在艾里耶童年觀學說中的這兩個看似矛盾的方面,也構成了當代童年觀理解的一個基本框架。
1982年,《童年的世紀》英文版出版20年后,作為對于艾里耶“童年的發現”思想的某種繼承和延續,美國文化批評和傳媒學者尼爾·波茲曼出版了他的《童年的消逝》一書。該書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于由艾里耶開創的童年觀思想的某種發揚。在這部著作中,波茲曼重申了艾里耶關于童年的觀點,即“在中世紀,童年的概念是看不見,摸不著的。”[3]他認為,中世紀兒童在著裝、工作、娛樂、生活方式等方面并沒有被當作與成人不同的個體看待,因此,在那個時代,并不存在現代意義上的“童年”。在他看來,童年的誕生在很大程度上受惠于印刷術的傳播以及由此而來的兒童學校教育的普及。至19世紀,西方現代童年概念發展出了這樣一些基本的內涵:
兒童作為小男生或小女生的自我和個性必須通過培養加以保存,其自我控制、延遲的滿足感、邏輯思維能力必須被擴展,其生活的知識必須在成人的控制之下。而同時,人們應理解兒童的發展有其自身的規律,兒童天真可愛、好奇、充滿活力,這些都不應被扼殺;如果真被扼殺,則有可能失去成熟的成年的危險。[4]
如果說艾里耶在《童年的世紀》一書中所在意的是揭示現代意義上的“童年”概念的某種“發生”,那么在此基礎上,波茲曼更關注的則是這一“童年”的概念在當代社會的“消逝”現象。這也是這部著作以童年之名所提出的一個最發人深省的文化問題。顯然,在繼承艾里耶的童年建構論思想的同時,波茲曼也在基本精神上繼承了其童年本質論思想——正是由于將童年看作一個固定內涵的概念,我們才有可能在這些內涵逐漸消失的事實基礎上來談論“童年消逝”的問題。
與艾里耶的歷史考證視角相比,波茲曼的論述所關心的并非童年史自身的演進過程,而是這一演進的某種“終結”征兆所帶來的關于當代童年與文明危機的某種警示。換句話說,《童年的消逝》的主要宗旨不在于童年史的溯尋,而在于揭示那個在艾里耶的筆下被“發現”的童年范疇所面臨的前所未有的生存問題,這些問題正在導致我們所熟悉的“童年”概念的逐漸“消逝”,以及那個與童年密切相關的成人世界的相應退化。波茲曼將現代童年概念的發展與整個人類文明的進步聯系在了一起:“當我們談論我們希望成為什么的時候,我們其實是在說我們自己是什么”,“如果說在西方文明中人的移情和情感,即單純的人性,有所成長的話,那么它始終是跟隨童年的腳步一起成長起來的。”[5]而在今天,隨著一個全民狂歡般的娛樂時代越來越取代了理性的印刷時代,所有娛樂時代的生活方式不但向成人開放,也向兒童開放,那個原本將兒童與成人區分開來的文化界限因此開始逐漸消失。它所帶來的問題,一是兒童的成人化(早熟),二是成人的兒童化(幼稚),它們在拉近兒童與成人之間的文化距離的同時,也帶來了現代文明自身的退化危機。在波茲曼的筆下,現代童年發生的意義被提到了整個文明進步的重要層面上,與此相應地,童年消逝所帶來的危機也顯得格外重大和緊迫了。[6]
這樣,從艾里耶到波茲曼,從童年的“發現”到童年的“消逝”,一個有關現代童年概念的清晰的歷史輪廓被描畫了出來。在這個過程中,現代童年概念經歷了幾個世紀的演進發展,并由此累積起深厚的文化內涵。也正是在此過程中,作為一個文類的兒童文學經歷了從無到有、從自在到自覺的發展,并在一種成熟的童年觀的支撐下,自19世紀以來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藝術成就。事實上,艾里耶和波茲曼所共同關切的那個從17、18世紀的歐洲中產階級社會走出來的天真、可愛同時又充滿未來可塑性的兒童的形象,正是連續幾個多世紀以來以歐洲為中心的世界兒童文學最關注的那個孩子。假使真如波茲曼所預言的,童年正在消逝,那么以上述獨立的童年觀為基本精神支撐的整個兒童文學都有可能失去其文類存在的精神基底。因此,對兒童文學來說,童年的消逝與童年的發生一樣,是一個關系到這一文類存在合法性的關鍵問題。顯然,如果童年真的消逝了,那么作為一個特殊文類的兒童文學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我們要問的是,事情真的像波茲曼所預言的那樣嗎?還是說,從“發現”和“消逝”的視野拓展開去,還存在著理解童年當代命運的另一些可能的路徑?如果是,那么這些路徑將對當代兒童文學的發展產生怎樣的影響?
艾里耶與波茲曼圍繞著童年的“發生”與“消逝”所展開的論證,都包含了有關童年概念的本質說與建構說的一種特殊的混合。他們一方面將現代童年視作人類文明在特定發展過程中的產物,亦即一個具有社會-歷史性質的概念;另一方面又將它的內涵意義進行了某種本質性的規定,這樣,當一個時代的童年概念看上去不再符合這些規定特征時,它們就被排除在了“童年”的名義之外。
值得思考的是,如果童年本身是一個歷史地建構起來的概念,那么對于這一概念的某種本質化的理解本身是否也是可以質疑的?從建構論的視角來看,為什么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對于童年存在狀態的判斷只能是非此即彼的“有”或者“無”,而不能是不同狀態的“有”呢?這正是艾里耶的“童年發現”觀所受到的一個普遍詰難。一些批評者認為,童年并不是以單一的面貌存在于具體文化之中的,而是有其自我演變的歷史。因此,盡管艾里耶所提出的“童年”概念發生于中世紀之后,但他所發現的“發現童年”的方法卻可以被推衍到更早的歷史時期,從而揭示童年范疇更為漫長的歷史軌跡。
一旦我們將艾里耶童年觀中的建構思想推及到更開闊的歷史時空中,一種原本即蘊藏于艾里耶理論之中的新的童年理解也隨之而生。當特定童年在某個確定時間里的“發生”被不同時空中童年的自我“建構”序列所替代時,原本封閉、圓合的童年史變得開放、多元和復雜起來。
顯然,在這一思維模式的改換過程中,被打破的不僅僅是童年起始的那個界限,也包括波茲曼所預言的那個童年的終結點。既然童年總是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于不同的文化之中,那么隨著文化的變遷,終結的可能只是一種特定形態的童年,隨之而來的則是在新的文化中被再次建構起來的新的童年。換句話說,波茲曼筆下“消逝的童年”,事實上是“一種”童年的消逝,換一個角度來看,它可能揭示了另一種童年形態的興起。站在單一的童年本質論的立場上,我們或許還難以看清這一新的童年文化的確切面貌與意義,但如果我們將童年看作一個具有文化建構性質的范疇,那么當代童年文化正在經歷的一些重大變遷,則有可能成為我們重新界定和理解童年觀念的一個重要契機。
這正是包括英國傳媒學者大衛·帕金翰在內的一批童年研究學者在童年觀理論方面的一個基本立場。在他的《童年之死——在電子媒體時代下長大的孩童》(2000)一書中,帕金翰吸收了艾里耶和波茲曼論說中有關童年的歷史建構性質的思想。就兒童和童年概念的存在方式來講,帕金翰的觀點跟波茲曼基本一致,即認為它們是在對立于成人、成年概念的同時被“制造”出來的。但在波茲曼的論說中,由印刷媒體生產出來的童年一經成形便不再改變,或者說這一童年的歷史是與印刷媒體時代等長的。而帕金翰則將童年被造的過程拉伸到與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等長:
……“兒童”的概念一直是一個特別難以捉摸的范疇。童年何時終結,青少年或成年又何時開始的問題,在不同的時代為了不同的目的人們會以非常不同的方式來回答。
童年的意義是什么以及童年如何被經驗,很顯然是由性別、‘種族’或民族、社會階級、地理位置等社會因素決定的。[7]
在這里,帕金翰作出了這樣一個關于童年的重要判斷,即在今天的文化環境下,童年并沒有真正消逝,而是正在通過與文化環境的交互作用,改變著它的傳統面貌。在此論證前提下,帕金翰也試圖就“童年消逝說”中提出的那個嚴肅的當代童年生存現狀問題,設計自己的解決方案。盡管從《童年之死》一書的論證來看,其方案的理想主義意味無疑太過濃厚,對于新媒體文化的思考深度也顯然遜于波茲曼的論說,但它至少提出了這樣一個對童年來說至關重要的現實,即在當代社會,童年并沒有消逝,而是正在依照變化著的社會生活,逐漸改換著它的模樣。
從“童年的消逝”到童年的再建構,變化的不僅僅是我們的童年觀,也包括我們對待童年的態度。《童年之死》的結尾處這樣說道:“我們再也不能讓兒童回到童年的秘密花園里了,或者我們能夠找到那把魔幻鑰匙將他們永遠關閉在花園里。兒童溜入了廣闊的成人世界——一個充滿了危險與機會的世界……我們必須有勇氣準備讓他們來對付這個世界,來理解這個世界,并且按照自身的特點積極地參與這個世界。”這意味著,隨著童年生活內容、方式與環境的變化,傳統的童年監管與保護的方式已經不再能夠很好地適應當代兒童生存發展的現實。與此相應地,在帕金翰的論述中,一種突顯兒童自主能力的童年賦權思想被提到了重要的位置。
毫無疑問,這一變化將給當代兒童文學的發展帶來深刻的影響。
波茲曼與帕金翰的研究,分別從不同方向證明了童年作為一個概念的現代建構特征。如果說在波茲曼的論證中,這一建構過程完成于某個特定的歷史時間段之內,那么在帕金翰看來,它則體現在一個更為長遠的人類歷史過程中。帕金翰所說的“變幻中的童年”意味著,童年并不是一個自然生成的本質概念,而是在不同時代多種文化因素的合力作用之下,歷史地形成的一個處于變遷中的文化概念。它提醒我們,在談論童年問題時,不應只關注“一個”或“一種”單數的童年,而是應當同時對它的歷史性、復數性給予充分的考慮。
這一童年觀的當代轉型已經開始影響當代兒童文學創作和研究的基本精神走向。
從兒童文學創作的角度來看,關于當代社會“童年消逝”的論斷是一個重要的提醒。它在突顯當前童年生活所面臨的諸多新問題的同時,也促使我們意識到,隨著當代社會生活的迅速變遷,我們所熟悉的童年概念正在經歷一次重大的文化內涵新變。隨著當代兒童生存環境、生活方式和情感體驗的變化,自18世紀以來始終占據主導位置的浪漫主義童年觀越來越顯示出其解釋效力的缺乏,它不但難以容納和應對今天出現在我們視野中的許多新的童年問題,而且限制了我們對于發展中的童年概念自身的認知。事實上,正是由于我們對于童年的理解主要停留在那個天真、單純、充滿詩意的浪漫主義童年觀視域中,有關“童年消逝”的論說才會對我們的思想構成如此劇烈的沖擊。對兒童文學來說,“童年消逝說”其實是浪漫主義童年或者說傳統童年的消逝說,它以一種不無極端的思維方式,把我們的目光從一種懷舊的童年觀導引到今天生機勃勃、豐富復雜的童年生活和文化的現實中,并促使我們關注那些對孩子和成人來說一樣陌生而又新鮮的當代童年生活問題。因此,面對被波茲曼稱為“童年消逝”的文化現象,當代兒童文學的創作需要主動走出傳統的浪漫主義童年觀的限制,而更加關注當下兒童真實的生活內容與情感體驗,并從中發現、提煉和塑造出一種新的積極的童年美學內涵。
20世紀后半期以來在西方兒童文學界掀起的一股現實主義的創作潮流,或許可以看作對這一新的童年文化理解趨向的某種創作上的積極呼應。這一時期,許多原本不被傳統的浪漫主義童年觀所認可、卻在當代童年生活中發生著的各種童年事實,都被容納到了兒童文學的創作對象范圍之內,其中不但包括當代生活中兒童所遭到的空前漠視、兒童對成人世界的不敬與反抗、兒童所承受的來自真實生活世界的巨大壓力,以及兒童復雜的精神世界等,更包括在當代社會得到格外突顯的各種童年問題,如兒童犯罪、吸毒、青少年同性戀等。這其中的許多問題越過了傳統童年觀的內涵邊界,而涉及一系列新的童年理解話題。對于這些話題的關注、認識、剖析與呈現,對當代兒童文學創作構成了一次有難度的挑戰,同時也為其美學上的拓展和革新提供了契機。在這個過程中,兒童文學不但要對變遷中的童年生活做出及時的創作回應,同時也將以其獨特的方式參與到這一新的童年觀的文化塑造進程中。
與此同時,一種建構視角的童年理解也提醒我們,在不同的社會、文化和歷史背景下,童年的面貌各不相同。因此,即便是在同一個歷史時期,有關童年的理解也有著不同層次的豐富內涵。這意味著,有關童年的歷史書寫有必要脫開一般童年觀的束縛,到歷史的真實語境中去發現特定時代、階層、環境下童年真實的模樣。這就要求我們的兒童文學創作在面向歷史童年時,要自覺地走出既成歷史童年觀的限制,去努力發現和揭示歷史上童年生命與兒童生活的復雜內容。
需要指出的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童年觀從本質論向建構論的轉變,并不是簡單的后者替代前者的關系。我們應該看到,在理解兒童的問題上,本質說與建構說各有其特殊的意義。
一方面,兒童作為一個群體,的確有著身心和發展上的一些顯在的共性。即便在不同的社會和文化環境中,這一共性存在的客觀性仍然不可抹殺。在古往今來人們對于兒童的各種本質理解中,有些是偽本質,比如將兒童視為原罪背負者的觀念,有些則含有真本質的內容,比如兒童作為獨立的個體人的尊嚴,以及兒童共有的一些普遍的身心特征。我們不應該、也沒有必要否定這一普遍本質的存在,相反,要理解兒童,就必須首先看到并承認這種普遍性的存在。比如,每個兒童都有他作為人的獨立尊嚴,我們不能因為一種文化的傳統是將兒童當作被奴役者看待的,就否定這種尊嚴的本質性和普遍性。又比如,兒童身心尚未成熟的事實也是客觀存在的,我們不能因為一種文化完全把兒童當作大人看待,就否認這種不成熟的存在。
但本質說有一種極端的情況,是我們應該警惕的,那就是本質主義的傾向。與一般的兒童本質理解不同,本質主義的兒童觀只從本質的視角看待兒童,認為在特定的本質標簽之下,兒童是定型的,不可改變的。這就帶來了很大的問題,因為它限制了兒童作為人的豐富性、可發展性。另一方面,兒童除了擁有一些本質的共性之外,更無時不接受著周圍環境的塑造和建構。因此,對于兒童的理解和認識,我們也要放到具體的社會文化語境中。
關于兒童的建構說使我們看到,兒童不是孤立的人,而是文化的人,不是固定的個體,而是發展的個體。實際上,兒童的一些真本質也需要在后天的社會文化環境中得到實現。我們大家都知道狼孩的例子。嬰孩自小被狼叼走,與狼群一起長大,他成年后的習性便與狼無異,他作為人的許多本質性的特征,從此再難得到實現。因此,一種合理的對于兒童的建構理解,它所反對的不是兒童的本質,而是以所謂的本質來歸納、簡化“兒童”對象的狹隘的本質主義觀念。
與本質說一樣,建構說也要警惕一種極端的傾向,那就是狹隘的建構主義。建構主義只從建構的維度來看待兒童,它很容易導致“只要是建構的,就是合理的”這樣的相對主義思想,而忘記了對于兒童來說,有些本質是不應被放棄的。比如,按照本質說的理解,兒童具有傾向天真的本性。但在一些社會和文化中,兒童的這種天真本性很早就被磨滅,而發展出了另一種成人化的世故。如果一味按照建構主義的原則推衍下去,那么,只要社會和文化要求兒童變得世故,并且這種世故也有利于兒童的生活實用,它就是合理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一個令兒童失去天真心性的社會,本身一定存在嚴重的問題,如果只以建構主義的合理性來看待它,則容易造成對其問題的遮蔽。也就是說,當建構說走向狹隘的建構主義之后,就會導致人們在兒童的問題上缺乏判斷力,走向與本質主義相對的另一個極端。
因此,對于兒童和兒童觀的理解來說,本質說與建構說是同一個問題的一體兩面。把這兩種方法和精神結合在一起,我們就能更完整地把握兒童這一復雜對象的面貌與內涵。在兒童理解的問題上,“‘建構論’只有和‘本質論’結合,才會有意義,二者合則兩利,分則俱傷。”[8]我們將會看到,這樣一種理解兒童的路徑,對于我們在日益復雜的當代社會文化語境下把握兒童文學的藝術方向,同樣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9]
必須承認,中國現當代歷史上童年觀念的演變與兒童文學的發展,都受到來自西方的深刻影響。從某種程度上來看,中國現代童年觀在整個20世紀的演進史中,就包含了一部縮短了的西方現代童年觀的形成史——艾里耶筆下現代童年的發生,在19世紀末至整個20世紀期間的中國社會得到了某種生動而又縮略的復演,而波茲曼主要針對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美國社會所提出的“童年消逝”的文化現象,也正在今天的中國社會悄然上演。對于中國兒童文學界來說,閱讀當代西方童年觀與相應的西方兒童文學審美變遷的過程,始終伴隨著一份恍如閱讀關于自己未來命運的某個預言的領悟和警醒。
這種領悟應當包含兩方面內容。一是當代西方童年文化與兒童文學藝術拓展所取得的經驗,如何可以被移用到本土童年觀革新與兒童文學藝術創造的現實中,從而為推進原創兒童文學的當代藝術發展提供重要的啟發和借鑒。二是本土語境下童年文化與兒童文學的當下發展現實與發展細節,如何能夠做到不被丟失在移植和借用外來理論的過程中,而是借其理論闡釋的助力,得到更為開闊、深透的關注與闡明。
對中國兒童文學來說,西方兒童文學界在當代童年文化轉型的現實下所做出的藝術選擇和創作實踐,既促使我們去關注當代兒童所面對的無數新的生活現實,同時也提醒我們越過既有童年觀的精神藩籬,去發現童年精神在新的時代、文化背景下所獲得的新的內容、意義、呈現方式與途徑。例如,在一個童年文化與成人文化不斷相互滲透融合的新媒介時代,童年精神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在當代的多元文化背景下,我們對于童年文化的傳統判斷是否需要經受相應的檢視?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將把我們的兒童文學創作帶入到真正具有當代意義的童年精神層面上。此外,當兒童文學創作重新進入歷史童年的書寫時,對于“建構的童年”的認識也有助于我們擺脫主流意識形態的制約,從具體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入手,來理解和表現童年自身的歷史建構過程。
如果說童年不但是一個有著確定內涵的概念,同時也是一個被歷史地建構起來的概念,那么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便是,哪些因素可能參與了特定時期童年的建構過程?顯然,答案包括從文學、藝術到政治、社會生活的一切與童年有關的廣義文化現象。這么一來,兒童文學便不再僅僅是特定童年觀的產物,也反過來參與塑造著人們有關童年的“想象”;它不僅是在童年概念的基本規約下產生的一個文類,更是參與塑造這一概念的其中一個重要的文化要素。這樣,兒童文學與童年之間的關系便不再是后者決定前者或簡單地反過來,而是一種復雜的相互影響的關聯。一方面,特定的童年觀在最為根本的層面上制約著相應時期兒童文學的童年精神,另一方面,大量兒童文學作品也以其特殊的方式積極地強化或改寫著一個時代的童年觀念。關于后者的認識促使當代兒童文學研究從簡單的反映論中掙脫出來。20世紀后期以來,西方兒童文學研究界出現了一大批從兒童文學角度切入童年文化研究的成果。這些研究往往不是從特定的童年觀出發探討它在兒童文學作品中的體現與落實,而是在兒童文學文本的剖析中論證它們在特定歷史童年觀建構過程中的作用。這也為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研究開辟了新的學術視界。
與此同時,在中國,現代童年觀的演進(包括近代童年的“發現”與當代童年的“消逝”現象)一方面受到歐洲現代童年觀和兒童文化的深刻影響,另一方面又有著本土社會、歷史、文化的鮮明印跡。在一個多世紀的中西童年文化交流、碰撞和融合之后,我們已經很難從當代中國的童年觀傳統中剝離出一個純粹外來或者本土的傳統脈絡。相反地,這兩種養分相互化合、作用之后所產生的營養,為中國當代童年文化的發展提供了獨特的動力。兒童文學也是如此。近二十年來,西方兒童文學界對于童年文化的思考,為我們理解本土兒童文學的當代問題提供了諸多有益的靈感和借鑒。但也正是在這樣的現實下,中國兒童文學界對于當下童年文化的關注,需要更深入、更慎重地思考其本土特征的問題。如果說三十多年前波茲曼所說的“童年的消逝”以及由此而來的當代童年文化的轉型,正在今天的中國兒童文化界悄然發生,那么這種發生也是伴隨著本土化的童年文化現實而展開的。例如,對中國數量龐大的農村兒童來說,他們所經歷的往往并非波茲曼或帕金翰所描述的從傳統童年文化向當代童年文化的線性轉型,而是一種同時壓縮了傳統與現代雙重特征的特殊童年體驗。在這樣的背景下思考童年文化的當代變遷,以及與此對應的中國兒童文學的當代發展,每一個看似明了的問題都有可能變得更為復雜和多元,從而需要我們從問題的具體現場出發,去對它們進行更為細致深入的理解和剖析。
【注釋】
[1] 菲力浦 .阿利埃斯:《兒童的世紀:舊制度下的兒童和家庭生活》,沈堅、朱曉罕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1頁。
[2] 菲力浦.阿利埃斯:《兒童的世紀:舊制度下的兒童和家庭生活》,沈堅、朱曉罕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92頁。
[3] 尼爾·波茲曼:《童年的消逝》,章艷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頁。
[4] 尼爾 ·波茲曼:《童年的消逝》,章艷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1-92頁。
[5] 尼爾·波茲曼:《童年的消逝》,章艷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92-93頁。
[6] 參見趙霞:《童年精神與文化救贖——當代童年文化消費現象的審美研究》第1章、第6章,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
[7] 大衛 ·帕金翰:《童年之死》,張建中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年,第67頁。
[8] 劉緒源:《美與幼童——從嬰幼兒看審美發生》,南京: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14年,第17頁。
[9] 關于童年本質說與建構說的闡說,可進一步參見方衛平:《兒童文學教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5-29頁。
(作者系浙江師范大學教授、著名兒童文學評論家)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