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林
桑達克:童年的驅魔人和童書的變革者
◎王 林
隨著現代社會對兒童各個相關學科的研究加深,普通人對兒童、童年、兒童文學、兒童文學作家的一般觀念早已被顛覆。兒童不再是被認為是天真無邪、幼稚可愛的,他們的心理世界也復雜多變;童年研究已經成為一個“知識集”,所帶動的相關知識復雜得驚人;兒童文學也早就跨越“小貓叫,小狗跳”的初級階段;兒童文學作家自許為“兒童未來品格的塑造者”,則多少顯得有些矯情。
大眾對兒童和兒童文學的直接感受驚人一致,例如:兒童理解能力有限,無法長時間集中注意力,對艱深的故事不感興趣;兒童天生純真無邪,本性善良,他們無法理解邪惡和性;兒童在感情上是脆弱的,接觸丑陋或痛苦的事情會給他們造成永久的傷害;兒童讀什么就會變成什么,聽到暴力的故事,他們就會變得暴力,聽到好的故事,他們也會變好;最好的兒童故事有著簡單的文字、明亮鮮艷的圖畫以及幸福的結局;兒童故事不應該描述暴力、粗魯、不道德的行為,以免孩子們模仿;兒童故事也不應該描述可怕的事情,以免嚇到孩子。
加拿大的兒童文學學者佩里·諾德曼在《兒童文學的樂趣》中列舉的上述假設,早已被桑達克的圖畫書創作“擊破”。拿桑達克最著名的“三部曲”來說:《野獸國》直面孩子的負面情緒,雖然大人們擔心書里的怪獸會嚇著孩子,但孩子們卻偏偏最喜歡怪獸;《廚房之夜狂想曲》因為里面的孩子形象是裸體,一度被一些學校圖書館所禁,有好事的圖書管理員甚至為書中的孩子畫上短褲“遮羞”;《在那遙遠的地方》中的每幅畫都充滿隱喻,大人都直呼費解。桑達克自己說,這三本書都是“同一主題的變化:孩子如何掌握各種感覺——氣憤、無聊、恐懼、挫敗、嫉妒——并設法接受人生的事實”。
今人討論桑達克的作品,常常只把目光集中桑達克“三部曲”,甚至只在《野獸國》上。沒錯,《野獸國》出版50多年來,研究文章汗牛充棟,桑達克也成為被人們討論最多的創作者。安徒生獎獲得者艾登·錢伯斯說:“因為這本書,圖畫書成年了。”兒童文化學者彼得·亨特在《兒童文學》里說,這本書是二十世紀最成功的圖畫書之一。兒童文化學者朱迪思·希爾曼在《發現兒童文學》里說,它開拓了現代童年的意義。當然,《野獸國》在圖畫書上的變革意義,配得上這樣的贊美。不過,如果只看這些對《野獸國》的贊美,不聯系桑達克的前后創作積累,會讓人覺得桑達克和《野獸國》都是橫空出世的。
事實上,變革總是緩慢的。在創作《野獸國》之前,桑達克差不多已經為其他作家畫了50多本插畫。他在插畫方面的才華,是美國哈珀出版公司童書部的負責人厄蘇拉·諾德斯特姆發掘的——這位童書界的傳奇女性同時也發掘了E.B.懷特(《夏洛的網》作者)、瑪格麗特·懷茲·布朗(《逃家小兔》作者)、羅格特·約翰遜(《阿羅有支彩色筆》作者)、謝爾·希爾弗斯坦(《愛心樹》作者)等眾多知名兒童文學作家,這些作家基本撐起了美國童書的“黃金時代”。假如沒有厄蘇拉,桑達克很可能還在施瓦茨玩具店布置櫥窗。
桑達克在20世紀50年代開始創作時,他的作品基本上都黑白畫作,他一開始時為名作家露絲·克勞斯的《洞是用來挖的》(A Hole is to Dig)配插圖,他所畫的天真可愛的兒童形象很快成為注冊商標。桑達克的圖畫并不是一開始就具有革命性,相反,他極其仰慕維多利亞時代的著名插畫家,例如約翰·泰尼爾、喬治·克魯尚克,因此,他在給一些作品配插畫時,常常采用一種柔和而慎重的仿古單色畫法。例如,1957年桑達克為米納里克的《小熊》系列畫的插畫,細膩、準確,有些木版畫的風格。最開始這種畫法得到了厄蘇拉的首肯,她在一封給桑達克的信中,對這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畫家充滿贊美,“你為《小兔沙得拉》畫的插圖,是我的編輯生涯中最閃光的亮點之一”。
變革性的創新往往蟄伏在對傳統的尊重中。美國童書“黃金時代”的創新,來自教育界和心理學家對童年的研究,來自兒童文學作家的創作突破,也來自像厄蘇拉這樣的童書編輯慧眼識珠。在多個場合,厄蘇拉總是為她的天才作家們申辯,例如,有的讀者不能接受《夏洛的網》中描寫的死亡,厄蘇拉親自回信解釋;有人不同意《洞是用來挖的》中有一句“臉是用來扮鬼臉的”,認為是教會孩子粗魯,而厄蘇拉卻回答:“嗯,不管你是否同意,他們都會扮鬼臉的。”對桑達克的創新,厄蘇拉總是熱情鼓勵。桑達克自寫自畫的第一本書《肯尼的窗戶》,寫的是一個男孩悶悶不樂的內心世界,調子灰暗,讀起來有些怪怪的,恐怕也很不容易被讀者接受,厄蘇拉卻寫信給桑達克,“我確信這將是一本很美妙的書”。
向孩子的童年經驗回溯,這是桑達克的特長,也是他取得突破的關鍵。當然,桑達克并不是一開始就如此自信。他年輕時喜歡托爾斯泰、巴爾扎克、梅爾維爾的作品,他折服于作家們的才華,驚嘆他們在作品中展示出的恢弘的歷史和壯闊場面。他在信中懊惱地嘆息,“感覺自己經歷的生活太狹窄了——只有向內求索的眼睛和感覺。而那種體驗生命之寬廣的感受力,卻與我無緣。”而正是這種“向內求索的眼睛和感覺”成就了桑達克,他發現保存在記憶中的童年感覺,完全值得大書特書,并能得到讀者共鳴。通過《野獸國》的讀者反饋,他不再哀嘆“我的世界內容空乏”,而是堅定地說,“如果我有不尋常的天賦,并不是我寫或畫得比別人好——我從不自欺。其實是我記得別人不記得的事物:聲音、感覺和意象——童年某些特定時刻的情感特質。”
《野獸國》算是桑達克“三部曲”中情節最清晰、最易解讀的故事——當然,老師在教室里常拿這本書教育孩子要“情緒管理”,這大概是桑達克沒想到的。即使是這個簡單合理的故事下,洶涌的仍是心理的潛流。《野獸國》的英文原文是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Wild Things翻譯成“野獸”實屬無奈,因為這個詞在英文中包含了更復雜的內涵,如“狂亂的”“粗暴的”“瘋狂的”“無法控制的”,邁克斯一出場,就穿著大野狼的布偶衣,表現出一種無法控制自我的狀態,所以,“野獸”其實是孩子內心無法控制的瘋狂情緒的外顯,馴服野獸的過程其實就是孩子內心交戰的過程,邁克斯對野獸們說的“停”,何嘗不是對自己的暗示。《野獸國》中的野獸形象,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實物,完全來自作者的兒時記憶。小時候,桑達克的猶太親戚們——舅舅、舅媽和表兄弟姐妹,一大家子會來到家里吃飯,然后大人會捏著他的臉蛋說:“我們要吃掉你,我們好愛你!”在歷險中穿越了兩年的邁克斯,回到家后發現飯菜還是熱的,暗合了個體對時間的感受,頗有點“相對論”的意味。邁克斯回家后的房間的色調,比受懲罰時的房間要溫暖得多,連月亮都變圓了。桑達克的偉大之處在于,他能把看似無序的心理狀態,轉化成繪圖時對細節的精密安排,等待研究者和讀者去發現。從心理層面對《野獸國》的過度詮釋,往往讓我們忽略這本書在藝術上的美感。桑達克自己也說,“制作圖畫書非常不容易,好比創作一首復雜又深具挑戰的詩”。
《在那遙遠的地方》的故事表面簡單——一個姐姐從妖怪手中救回弟弟的故事,其實相當艱深晦澀。我在翻譯這本圖畫書時,常對謎一樣的語言和圖畫一籌莫展。桑達克最喜歡的是《在那遙遠的地方》,但是談到本書的創作,他說這本書簡直是“混亂的”。接著他解釋說:“我的故事來自我記憶中的點滴碎片,一時半會兒很難連起來。但是,我的某種東西決定了這些碎片必定能夠連接起來。不管怎樣,它們即將融合為一體。”這些記憶碎片包括:小時候姐姐對桑達克的照顧,幼年留下恐懼印象的盜竊嬰兒的“林德伯格案”,對莫扎特歌劇《魔笛》的致意,小號在音樂中的警示作用也被挪移到圖畫書中。所有這些記憶的碎片和流動的情緒一起,構成一種不連貫的夢境。奇怪的是,大人連呼“難”的圖畫書,在孩子那里卻很并不難,有不少的父母告訴我,孩子很喜歡《在那遙遠的地方》。桑達克也從不擔心孩子的理解力,他曾說過:“我覺得孩子讀得懂一切深層含義,大多數時候反倒是成人的閱讀停留在表面。”
桑達克是用圖畫書驅逐童年時的心魔,這多半來自于他的個人經歷。家庭中的凝重氛圍,身體的多病,形成了他對童年的理解。他說,“人們習慣于把童年還原成一段天真無邪的時光,那多半是出于一種被動的順從,我并不相信。我記憶中的童年是一段極為易感的、叫人心煩意亂的、愚蠢的、滑稽的時光。”對童年真相的揭示,比那些高唱“快樂童年”的雞湯作品要艱難得多。他相信自己小時候對世界的沮喪、憎恨、恐懼、不信任,一樣會存在現在的孩子身上。好在桑達克的作品都會留下一個“無害”的結局,他的主人公最后總能回到現實世界,“我需要讓這些孩子們重拾在我靈魂深處的那份安全感”。
桑達克是美國童書的變革者。約翰·洛威·湯森在《英語兒童文學史綱》里也說,莫里斯·桑達克是圖畫書創始一百多年來最偉大的創作者。他的圖畫書為他贏得了很多榮譽:他一生8次獲得凱迪克獎,還獲得過安徒生獎、林格倫獎。美國總統奧巴馬也是他的粉絲,還在白宮的草坪上為孩子們朗讀過《野獸國》。可是,桑達克從這些榮譽中并沒有獲得太多快樂,對人生持悲觀態度。他終身未婚,因為他一直覺得不適合做父親;他堅持自己是無神論者,要知道他的外祖父是研究猶太教的學者;他搬到鄉下離群索居,只和莫扎特音樂、梅爾維爾小說和他的狗作伴;他洞察兒童的心理世界,卻拒絕成為孩子們的“知心朋友”。對小讀者的熱情來信,他也很少回應。2009年,桑達克在接受媒體的采訪時曾說,“我沒想到我能活這么久。很難做到快樂。有些人有擺脫困難的天賦,說生命中除了悲劇,還有其他東西。有人就不行,我就是其中之一。當有人說他們很快樂的時候,你相信嗎?”
盡管如此,2012年5月桑達克去世后,還是有許多粉絲舉辦紀念活動,許多媒體發表紀念文章。這些文章中,《紐約時報》對桑達克的成就歸納得尤其準確,“他把圖畫書從安全、整潔的世界拖進了黑暗、可怕又美妙的人類心理的幽深之處。他的作品終結了美國兒童文學作品一成不變的上百年的傳統:主角都是干凈、聽話的孩子,他們也不會有什么真正的遭遇”。
(作者系人民教育出版社圖書編輯室副主任、兒童文學研究專家)
責任編輯: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