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紅
創傷會進駐心靈
?章紅
一
從無過錯的媽媽只存在于傳說當中。養育一個孩子過程中犯下的錯誤,迄今仍是一小團內疚的陰影,在我心頭盤桓不散,并永無更正的機會。
幼兒園的秋千架上,孩子們一下一下蕩著秋千,輕松優美地駕馭,小腿蹬踢著,小胸脯俯仰著,秋千越蕩越高。那股子自由自在活力四射的勁兒看著真是賞心悅目。
但女兒秋秋不能做到。我輕輕推動她,期待她很快能自己蕩起來。她緊張地抓著兩旁繩索,身體僵直,人與秋千之間遲遲無法和諧呼應。
我觀察著其他小朋友的姿勢,指點著她這樣那樣,但進展不大。
我皺眉:“怎么搞的,蕩秋千都不會。看別的小朋友蕩得多好啊。”
小家伙沒說什么,依然努力地蕩著。啊,回想起來,她其實是多么賣力,多么想按媽媽的指點盡快學會蕩秋千啊。
我自己從來沒有忘記這件事,但我想她應該不會記得了吧?在她整個幼年時期,我們是一對多么親密無間的母女,她對我這個媽媽有著無窮無盡的依戀。那么多溫情愛意、舒暢的歡笑覆蓋在生命之上,這偶爾的、幾乎是幼兒時期僅有的一次精神傷害,理應沉沒在記憶無意識的深海吧?我但愿如此,我原本以為如此。
很多年以后,她上初中了,我們家搬到一個新小區。小區里有兩架秋千,傍晚散步到秋千處,我們就會一人占據一架。
這時候她的秋千蕩得很好了,她從容自在、姿態優美地高高蕩起秋千。而我卻是笨拙的,一如她當年。
我羨慕地說:“你怎么蕩的啊?教教我!”
她告訴我什么時候要把胸膛挺起來,什么時候把雙腳收攏。依照她的指點,我很快蕩得不錯。
這時候她突然說:“記得小時候,你嫌我不會蕩秋千。”
砰!羞愧在那一瞬間擊中了我。是的,我記得我記得!我記得自己的不滿意不耐煩,記得當她不如別的孩子時嫌棄的語氣。沒想到的是,她也記得!幼小的她當年在我的責怪面前,可是什么也沒有表現出來!
蒙臺梭利說:“人們對孩子心靈上的創傷所知甚少,但是他的傷痕大多數是由成人無意識地烙上去的。”
媽媽們,當心啊!永遠不要忘記,在孩子的生命中,你是他們最重要的人。他們愛你,在乎你,如此你的不滿、嫌棄才會犀利如刀劃傷他們。當他們想取悅你而不能,你能設身處地感受他們的沮喪么?他們尚稚弱,還沒有充分的能力表達自己,反抗你,他們只能把傷害承受下來。同樣因為他們愛你,在乎你,他們一次次被傷害,但依然一次次原諒你。請想一想,多少回你吼罵過你的孩子,而一會兒之后他們又膩上來:“媽媽,給我買一只小兔子好不好?”
請把這聲“媽媽”理解成他們的寬容博大,請意識到你多么幸運,依然被他們所信賴!
二
如上文提及,在秋秋的幼兒時代,我們是一對多么親密無間的母女,然而僅僅是她沒能蕩好秋千,我這個一直自詡為愛孩子的媽媽立刻變臉了。
如果說在秋秋的幼兒時期,我的“變臉”還不算多;到了她進入小學,“變臉”發生得堪為頻繁了。
啊,為了一個拼音,就變過多少次臉——她把yan讀成煙,把yuan也讀成煙,怎么教也教不會,然后我大為光火。
又有多少次,我拿過她的作文本,為錯別字、病句或者種種不夠好,嫌棄她責備她,乃至“河東獅吼”?
她上小學二年級。我坐在床沿數落她,一著急自己哭了起來:“你這么不愛學習,叫媽媽怎么辦呢?”
小小人兒驚訝地看著我,那不解的眼神仿佛在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你要這個樣子?
——是啊,我現在也很想問問自己,到底發生了什么,我要這么夸張地痛心疾首?
回顧一下,那所有愛的細節,似乎都發生在家庭范疇之內。
為什么走出家庭,步入人群之后,變臉就輕而易舉地發生了呢?
那是因為,一旦進入人群,你就會和他人比較。
一比較就會有高下。
當比較的結果是自己的孩子不如別人,焦慮便產生了。
人類對自身價值的判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不確定性。為了確認,我們就不停地比較。
人是完整的有機體,何其高貴,何其豐富。人與人,其實是不能進行局部的割裂的類比的。
當這種比較進行的時候,人就被當成了物,人被異化了。
異化的人,怎可能擁有純粹、完整的母愛?
當你將孩子與別人比較的時候,你的目光中自然而然會帶有審視與批判的意味。
此時你給予孩子的,是一種變質的母愛。
而孩子的靈魂所需要的,是無條件的接納。不是因為他們滿足你的期待,僅僅因為他們是你的孩子,你就得敞開身心接納他們所有。
在這個陌生的充滿競爭的世界上,如果連媽媽的愛亦令他們張皇失措,他們將何以自處?
編輯朱璐zhulu83@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