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 元
我是你的白內障
⊙ 文/章 元
章 元:天津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發表中短篇小說《我不是你的蝦米》《背日葵》《她和她的萬家燈火》、出版長篇小說《空窗》《如此性感》《去年在我們的房間》、戲劇作品《你喜歡星寶嗎》《阿門,洋蔥》等。
老竇夢到自己瞎了。早上一睜眼,他就把這事念叨給我奶奶聽。我奶奶把端在手里的尿盆往地上一放,抿了抿耳后的頭發,以她慣用的廠醫口吻斷言,老竇還在記恨我媽不肯擠奶水給他洗眼的事。
“我看你是洗上癮了!”我奶奶直視著老竇頭頂上方的空氣,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告訴你,竇樹發,別以為我兒子管你叫‘爸’,你就成了他親爹!我們不欠你的!我兒子小的時候,你占了他媽的便宜,我兒子大了,你還想占他媳婦的便宜?做夢都別想!”
我奶奶說完,再次抿了抿耳后的頭發,重新端起尿盆,邁著她貓一樣的步子,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臨出門前,她沒忘先打開一條門縫,窺探對面我爸媽那屋的動靜。昨天,我爸和我媽又吵了一夜的架,起因就是那輛此時倒在廁所門口的兒童三輪車,是老竇焊給我的。
我爸率先聽到了我奶奶的動靜,把目光投向緊閉的房門。他盯了一會兒,沒動,轉而把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我媽。我媽知道我爸在看她,翻了個身,面沖墻,繼續玩手機。我爸抬眼看了一下墻上的時鐘,不到五點,又是一夜沒睡。他把煙蒂狠狠地熄滅在煙灰缸里,站起來,走到床邊,躺下。我媽用胳膊肘頂我爸,不讓他上床。我爸說,我告訴你,這輩子能把咱倆分開的,只有死!離婚?做夢都別想!
我爸說完就睡著了,還特氣人地打起了呼嚕。我媽愣了半天才嗷的一聲叫出來,扔下手機,張牙舞爪地來抓我爸的臉。我奶奶被我媽的叫聲嚇得一哆嗦,手里的尿盆應聲落地,尿臊味撲面而來。此時老竇已穿好衣服,戴上老花鏡,正摸索著去找自己的行李包。
“我走了。再晚就遲到了。”
老竇摸到了行李包,輕輕地對我奶奶說。他試圖通過辨別尿臊味的方向,避開掉在地上的尿盆,結果只是把尿盆踢了個正著。尿盆里僅存的那點液體,恰好足夠浸濕他的左腳,于是已經邁出去的右腳,也就順理成章地撞在他給我焊的那輛兒童三輪車上。
你看出來了,我們家真的很小,尿盆掉在我奶奶居住的北面的臥室門口,其實就等于掉在我爸我媽居住的南面的臥室門口,也就等于掉在廚房門口,廚房門與廁所門在同側,它們之間,又是真正的一步之遙。狹小的客廳甚至容不下一張飯桌,只能放得下一輛兒童三輪車、一個尿盆。
嶄新的星期一,就在這樣的聲響與味道中拉開了帷幕。老竇不免有些疼惜地將我的三輪車扶起,貼墻放正,一言不發地走到單元門口。手碰到門把手的一剎那,他深吸了一口氣,回身,舉目四望。可惜,他啥都看不清,滿眼都是白內障。
老竇一步一個尿腳印地走出了家門。今天是他下崗二十年來,頭一回再次到“單位”上班,心情多少有點小雀躍小忐忑。為此,他甘愿一大早矗立在小區門口的公交車站,坐第一班公交車到長途汽車站,再從長途汽車站坐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到達航天城,以此來保證準時打卡上班。
初夏的清晨五點,小區里已經有人出來遛狗了。這個小區有四十三棟筒子樓,每棟樓都長得一模一樣,讓人疑心最初的設計者是不是想建一座迷宮?我媽和我爸搞對象那會兒,她沒少迷失在這片現在還叫“自行車廠家屬區”的樓群里。幸虧那些喜歡在小區里溜達的老太太都知道我媽是“寇隊長的兒子的對象”,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媽領到我奶奶家。我奶奶為自己的知名度暗自得意,她是老年舞蹈隊的領隊,率領大家在縣里的比賽中拿過優秀獎。她一直是這里的風云人物。我媽卻恨死了這片樓齡比她還大的公產房。不論“影視拍攝基地”“槐七縣有史以來最大的建設項目”,這些名頭也沒能給這里帶來一絲一毫的改變。
老竇瞪著一雙跟裝飾品差不多的眼睛,在灰蒙蒙的建筑揚塵中,憑著記憶走出了樓群,逐漸向車站靠近,一路上倒也無驚無險。這里畢竟是他“閉著眼也能摸回來”的地方。看不清?沒啥大不了的,不耽誤吃飯干活兒。電焊這活兒,是他“閉著眼都能干”的,跟武林高手似的,劍在心中,不用眼。
四十多年前,這片“閉著眼也能摸回來”的地方,還是槐七縣縣城西邊的荒地,少年老竇作為槐七縣自行車廠第一批進廠的學徒工,親自參與了廠房從無到有的建設。那時真是自行車的黃金時代呀,第一梯隊雖然被“永久”“鳳凰”“飛鴿”“紅旗”這些老牌子長期霸占,但“槐七牌”也不是江湖上的無名之輩。廠里效益好,就給職工發各種福利,小到毛巾肥皂電影票,大到吹風機高壓鍋電風扇,應有盡有。到后來,錢多得實在花不出去,領導們一拍腦門,干脆就在廠子旁邊的空地上蓋職工宿舍樓得了!于是作為廠里最年輕的高級電焊工,老竇有幸親眼見證了如今這一片住宅區拔地而起。
那時的確是自行車的黃金時代啊,多少人為了能進自行車廠工作,到處托關系找門路。說出來你都不信,一個小小的自行車廠,鼎盛時期竟然有一千七百名職工,領導但凡敢開個職工全體會,工人們就得騎自行車到縣電影院集合。綿延千余米的騎行隊伍,是槐七縣一道惹人眼紅的風景。縣長能有廠長威風嗎?嘁!事不是明擺著的嘛!只要進了自行車廠,就能分到房子,嘎嘎新的屋里有廁所有煤氣的樓房!就算真的需要削尖腦袋才能鉆進自行車廠,那也削得值了!
老竇作為建廠的元老,卻沒有房子。不是沒給他,是他不要。他不是先進工作者嘛,講風格,讓了!他說了,他還沒結婚,住單身宿舍就挺好,應該把房子讓給更需要的同志。那個“更需要”的同志,就是我奶奶。
我奶奶是縣人民醫院的實習醫生,和我爺爺是同事。這對金童玉女相識于醫院的化驗室,定情于盲腸切除手術的無影燈下,在太平間里許下了相守一生的諾言。他們結婚了,卻沒有共同的房子,只能分別住在各自的宿舍里。每次想過夫妻生活,他們就得給住單間病房的病人送禮,這樣才能獲得半小時甚至更短的歡愉時光。有一天,我奶奶終于煩了。為了房子,她發誓要調進自行車廠。盡管這個決定一直被我爺爺認定為目光短淺,但她還是一意孤行。
這事要是換作一般人可能很難,那畢竟是自行車的黃金時代,但我奶奶不是“一般人”,她有一個致命優點——漂亮,所以也就相對容易許多。不到半年,調令就下來了,我奶奶成了一名職業前景灰暗,但分房前景喜人的自行車廠保健站醫生。
我奶奶的到來,給自行車廠掀起了不小的漣漪。車間主任們不無痛心地發現,單身及個別已婚男職工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需要到保健站進行長期治療的人越來越多。老師傅們卻驚喜地發現,以前經常躲起來打撲克的小徒弟,如今總能在保健站里輕松找到。正直的老同志們商量著,要不要懇請廠領導頒布一條新廠規,以此來限制就診時間、時長什么的。可當他們看到廠長最近也經常因為頭痛出現在保健站后,他們就識趣地達成了共識:領導一定在為分房的事頭疼,還是別打擾他了。
我奶奶將她和我爺爺的婚紗照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并在婚紗照旁邊搭配了幾張她十分滿意的個人“明星照”。那是他們在省城搞來的時髦玩意兒。她用這種方式擺明態度后,就高傲且坦蕩地享受起來自異性的追求,以及同性的嫉妒。那時恰逢一九九〇年北京舉辦亞運會之際,廠長索取完“太陽神口服液”后,照例和我奶奶聊天,話題從亞運會上中國健兒的杰出表現開始,一直延伸到作為一名廠醫,我奶奶將如何關注職工的身體健康。
“國家發展快,變化大呀。你去過深圳嗎?前段時間我去深圳考察,深圳都有變速自行車了!咱廠的效益不如從前啦,技術革新再跟不上,這次分房,沒準就是最后一次了。小寇,你和你愛人關系怎么樣?現在住在哪兒?”
放在今天,我奶奶就該明白,那是廠長在向她暗示潛規則。可當時我奶奶卻實心眼地說:“要不是懷了孕,我就會帶著工人們做廣播體操,鍛煉身體,增強體質。”
“你——懷孕了?”廠長倉皇說道,一雙眼睛在我奶奶的肚子和胸脯之間上下搜索。
“結婚都三年了,剛有動靜。”我奶奶瞄著自己的肚子害羞而甜蜜地說,“所以,這次分房……請您千萬……照顧一下……”
極度失望的廠長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話,我奶奶在云山霧罩之間,逐漸領悟到,她和這次分房無緣了。因為廠長說:“你進廠的時間還短,還有的是機會!廠里還有那么多老同志沒房呢,總要有個先來后到嘛!不然大家會說閑話的……”
我奶奶被一股深深的絕望籠罩,驕傲的她,在那一瞬間,甚至想到了死。因為我爺爺是反對我奶奶調到自行車廠工作的,兩人為此經常吵架。但鑒于我奶奶的美貌,以及現實生活中房子的客觀重要性,我爺爺從沒吵贏過我奶奶。
就在前不久,我爺爺還在和我奶奶商量去海南的事。醫院派我爺爺到海南支援特區醫療建設,為期兩年,他想帶我奶奶一起去。我奶奶罵他,廠里剛把42、43號樓蓋好,馬上就要分房了,你竟然讓我在這個節骨眼上跟你走?海南有宿舍又怎樣?能帶到槐七來嗎?兩年一過,不還得回來?我爺爺無語,憤然獨自上路。而我奶奶隔著肚皮撫摸著我爸,信心滿滿地等著房子到手。
房子對于我奶奶來講,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棲身之所。它象征著她的決策是英明的,她的人生選擇是正確的。她甚至可以將分給她的房子送出去,但就是不能分不到房子!像所有美麗的女人一樣,我奶奶容不得自己的人生有一丁點兒不完美,為此,她幾乎把自己逼上了絕路。但是,誰能想到,張榜公布分房結果的那天,當辦公室主任站在貼在食堂墻上的分房名單前,象征性地征求意見時,已過而立之年的老竇竟然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大聲地喊出了:“我有意見!”
當時我奶奶被老竇后面的話嚇著了,手里剛打完面條的飯盆都扣到了地上。
這會兒,老竇站在公交站牌下,迎著陽光,昂起頭,瞇著眼,等著去長途汽車站的公共汽車進站。白內障就這樣,看誰都跟上帝似的——一團黑影被一個白色的光圈包裹著。真不知道就憑老竇這視力,如果沒有徒弟,他怎么能到航天城那種地方上班?
航——天——城!聽聽!光名字就高大上得一塌糊涂,那可是國營大單位,上過《新聞聯播》的!這輩子連飛機都沒坐過,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省城,咋就到航天城上班了呢?嘖嘖!
老竇永遠忘不了,徒弟在槐七縣人民路上最好的王府酒樓設宴請老竇“出山”那天,老竇盯著眼前的呈酒杯形狀的物體,心想,壞了,都說瞎子耳朵靈,我這眼不好使了,耳朵咋也要聾了呢?徒弟見老竇沉吟著不說話,以為老竇對待遇不滿意,趕緊補充說,基本工資雖然只有六千,可像師傅這種有四十多年經驗的高級電焊工,每個月的獎金補助加在一起,怎么也得小一萬塊呢!而且是稅后。
“睡后?”乖乖,這是啥規定。老竇想。
“對,稅后!不然誰愿意干?何況,您還是我師傅呢!必須是稅后!”徒弟態度堅定地說。
幾乎一生都在沉默中度過的老竇,憑借著他的沉默,沒有在昔日的徒弟面前“露怯”。他終于在徒弟的頑強敘述中搞清了一個事實——電焊工的春天來了!以前沒有人愿意當的“臭工人”,就因為幾十年來誰都不愿意干,才導致有專業技能的技工人數直線下降。可國家建設離不開這些技術工種呀,于是,“臭工人”的身價陡然倍增。
“師傅,我真感謝您當初追著打著教我這門手藝,逼著我考下了高級證書。不然,我能有今天嗎?航天城是大單位,規矩!人家只招有證的!”徒弟的酒喝了不少,舌頭有點拌蒜,旁邊那個妖嬈的服務員妹子還一個勁兒地往他的杯子里倒酒,“您知道我現在平時干嗎?學外語呢!我打算在航天城干兩年,再攢點錢,移民!讓我兒子到外國上學去!到了國外,我還當電焊工!那邊的工資比咱國內還高!隨隨便便一個月就能賺兩萬塊!山東有個村,一個村子的人都是電焊工,全都移民到澳大利亞了!在大使館簽證的時候,人家一聽你是電焊工,啪、啪、啪,那章蓋得痛快極了……”
老竇喝著徒弟斟的酒,腦袋暈乎乎的,眼睛卻越來越亮,白內障好像都好了。那天老竇回家的腳步既像踩在彈簧上那么歡快,又像踩在云朵上那么輕盈,完全不像平時那么畏畏縮縮。他一點都不為他的視力擔心,畢竟要干的,是他“閉著眼都能干”的活兒。我奶奶打開單元門,一聞到老竇身上的酒氣,就耷拉了臉。老竇有些失落,見我媽一邊不耐煩地哄我,一邊嫌我爸找尿不濕的速度太慢,他不知中了什么邪,聽到我的哭聲,竟然說了一句:“我的寶貝孫女為什么哭?是不舍得爺爺到航天城上班嗎?”
我奶奶照舊是要呵斥他的,但只說到“什么你的孫女”就住嘴了。我媽的嘴已經張開了,“臭不要臉的老不正經”這句,眼看就要脫口而出,卻被我爸狂躁的手勢打斷了。這個時候還得看我爸,他快步從臥室里走出來,對老竇說:“爸,您剛才說什么?”
自從上個月,老竇給我焊兒童三輪車時,被電焊打了眼睛,他找我媽要奶水洗眼睛以來,我爸就再沒喊過老竇“爸”。一個有四十多年工齡的高級電焊工,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被電焊打了眼?就算打了眼,他怎么敢跟“兒媳婦”張口?一瓶左氧氟沙星滴眼液才幾個錢?分明就是想占便宜!
老竇躺在北面臥室的雙人床上,一言不發,淚水順著皺紋刻下的路線,在臉上縱橫交錯。他無法向大家解釋,他得了白內障,看不清東西,這才把“閉著眼都能干”的事給干砸了。他說不出口哇!他可是一個有四十多年經驗的高級電焊工!那可是他“閉著眼都能干”的事呀!
要不是因為去年在我爸我媽的婚禮上,老竇因為看不清,誤入了女廁所,他還把視力減退當成上了年紀的老花眼,不去醫院檢查呢!醫生告訴他,他得了白內障,已經發展到了過熟期,整個黑眼球都變成淡黃色的渾濁體了,必須馬上手術,不然會有失明的危險。醫生說著,拿出小鏡子讓老竇自己照。可你猜怎么著?老竇又想起了那年在省城打工時,去醫院看電焊打眼的經歷,認為醫生就是想嚇唬他,騙他做手術,高收費。老竇只象征性地照了一下,就把鏡子還給了醫生,一半是因為看不見,一半是生氣。如果真有這毛病,我奶奶能看不出來?
老竇氣呼呼地從醫院出來,直接去了菜市場,在那里花二十元買了副老花鏡戴上,從此再沒摘下來,這倒也有效地遮擋了他那變得越來越可怕的“黑眼球”。在強大的心理作用下,他真的覺得看得清楚多了——哪用得著花好幾千去做手術!——就這么著,老竇的白內障又耽誤了一年,直到他在為我焊兒童三輪車時敗下陣來。電焊打眼了,他就算戴著老花鏡也沒用,看不清就是看不清。可他卻固執地認為,是遮擋電弧光的面罩與老花鏡疊加在一起才讓他看不清的,于是他想都沒想就拿下了面罩,結果……焊了一輩子自行車,卻栽在兒童三輪車上。
老竇端著一只空飯碗來到我媽面前,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情況,提出請求。尚在哺乳期的我媽感覺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一口拒絕了老竇,這倒不僅因為老竇不是我爸的親爸,主要還是因為老竇有“前科”。當年他就是用這招攪和散了我奶奶和我爺爺,成功晉升為我爸的繼父,如今還想用這招調戲“兒媳婦”?臭不要臉的老不正經。
眾所周知,早在二十年前,我奶奶是和我爺爺結了婚的。但那時候,我爺爺借支援海南醫療建設之機辭職下海,在當地開起了專門看性病的私人診所,數錢數到手軟,還娶了一個比他小十歲的老婆。我爺爺親口對我奶奶說,只要我奶奶肯把我爸交給他帶回海南,他愿意給我奶奶十萬塊錢!
十萬塊錢在那時是什么概念?這么說吧,我奶奶和老竇下崗時,廠里每個人才給了五千塊,就永遠地和他們斷絕了關系,把他們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社會”。老竇背著我奶奶,和廠里的二十三個老職工一起,每個人捧著自己的五千塊,站在廠長的辦公室門口,天真地以為,二十四個五千塊,外加二十四顆火熱的心,就能讓自行車廠跟上時代的車輪。——“我們幾個湊了點錢,希望能幫廠里渡過難關。”他們中的代表,因為眼中飽含深情的淚水,說話的時候嘴唇都在哆嗦。
我奶奶憑借以前做過醫生、以后還想做老板的驕傲,她幾乎是拖著老竇離開了自行車廠。她一直是一個驕傲的女人。她的一生似乎都是為保護這份驕傲而活。她以為,她和老竇的“遣散費”加在一起有一萬元,而一萬元,足夠我奶奶在人民路上開美容院的啟動資金。
老竇情不自禁地回望了一眼沒有了大門的自行車廠。那時,白內障離他還很遠,可眼前的一切卻似乎都不在了。單位,沒了。老竇想。
我那個驕傲的奶奶拒絕了我爺爺“十萬元換兒子”的提議,她把我爺爺一個人丟在省城的五星級酒店里揚長而去。這一趟,她沒白去,不但收獲了自尊,還看到了一條財路——美容院。她模仿省城著名大美容院開起來的“寇大夫美容院”,讓她有信心實現自己的夢想。可惜,她忽略了縣城人民最迫切的需求是什么。一個自行車廠的倒閉,就足以讓一千多個家庭為生計發愁,何況倒閉的可不止自行車廠一家,整個槐七縣哀鴻一片,還美個屁容啊!我奶奶的美容院開了一年就賠不下去了,幸好老竇又在省城開發區的電動自行車廠找到了工作。“開發區”這三個字像個魔咒,總能讓人在收入方面產生很多不切實際的遐想。我奶奶這才停止了自怨自艾的行徑。
必須承認,那時支撐我奶奶活下去的,不再是我爸,而是虛榮。在家屬區絕大多數人還在為下崗唉聲嘆氣,反復就業又反復失業的時代背景下,老竇卻已經找到了收入還不錯的穩定工作,這就使我奶奶輕易忘掉了開美容院的失敗。然而,歷史即將叩響千禧年的鐘聲,擁有漂亮的成年女兒的家庭已經開始遮遮掩掩地享受女兒淘來的第一桶金,我奶奶的虛榮岌岌可危。為了繼續找尋虛榮,她不得不把高高在上的眼睛往下瞧,一直往下瞧,才能獲得些許安慰。但她又不敢太使勁兒,因為只要稍不留神,她就會瞧見她不想瞧見的老竇,打工仔老竇,和農民工混在一起的打工仔老竇。
我奶奶帶著我爸到老竇工作的地方去過一次,那一次就足夠粉碎她對“開發區”的幻想。什么開發區,明明就是一個建在通往開發區路邊村里的破作坊!一個院子圈起三排平房,最里面的一排是辦公區,其實就是老板和他小老婆的生活區;中間的一排是車間;最外面一排是宿舍。我奶奶踩著高跟鞋走進四面漏風卻不透光“宿舍”,眼淚差點掉下來,倒不是她心疼老竇,是里面的氣味辣眼。她一手捂著我爸的口鼻,一手捂著自己的,嚴厲地拒絕了老竇的挽留,倉皇逃出,并暗自懊惱自己竟然為了來“開發區”還打扮了一番。從此,老竇成了我奶奶眼中的白內障,專門負責遮蔽我奶奶不想看到的——他。她是怎么做到的?太神奇了。而滿懷愧疚的老竇,從此只敢把目光停留在我奶奶的腳上。
高級電焊工老竇,在省城開始了他的打工仔生活。由于實行計件工資制,他很快成了電動自行車廠里收入最高的電焊工。干得多,自然就會疲勞。疲勞了,自然就會出錯。一出錯,不但會扣工資,還會傷到自己。老竇在事隔十年之后,再次被電焊打了眼睛。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工友建議的“偏方治大病”,壓根就沒動人奶的心思,直接去了醫院。
醫院的收費單,讓老竇的心比眼還疼,他無比神往地懷念起我奶奶還是寇大夫的那段時光。那時還是自行車的黃金時代,廠里就有保健站,可不像現在的醫院……穿著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小護士熟練卻又多少有些蠻橫地翻開了老竇的眼皮,用生理鹽水進行清洗,據說這是上眼藥水前必需的步驟。老竇一疼,本能地躲了一下,被小護士嫌惡地呵斥了一句。寇大夫就不這樣。老竇任性地想。
寇大夫的手又輕又柔,身上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味。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過女人的老竇,當然分辨不出那是哺乳期女性的特質,他只記得那是一種有溫度的味道。就像冬天沒有暖氣的日子縮在陰冷的房間里,一縷陽光突然透過玻璃窗射進來,地上映出的影子,被窗框分割成一小格一小格的。你恰好坐在窗邊,陽光先是爬上你的腿,接著爬上你的身體,你的臉,你整個人都被分成一小格一小格的。身上暖暖的,莫名其妙地變得慵懶,還會有一種更莫名其妙的幸福感,仿佛世界之大,都不如那一縷陽光來得金貴……
老竇覺得,他躺在保健站的小床上,等待寇大夫為他治療電焊打眼的那個早上,就像沐浴在那樣的陽光里。那個早上,我奶奶第一次看清老竇的長相。那個老竇喊出“我有意見”的中午,我奶奶只是遠遠地看到了他,還沒來得及靠近,就因著他后面的話,成了“眾矢之的”。他,把他的房子讓她了。
他怎么把他的房子讓她了?他和她究竟是什么關系?平時連句話都不說,關鍵時刻居然把房子讓了,嘖嘖,藏得真深啊,一點都沒看出來……人們的各種議論紛沓而至,逐漸由暗轉明,迅速發展,最后竟然離譜到,連我爸都成了老竇的種。
老竇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照舊沉默地上班下班,照舊從不涉足保健站,照舊遠遠地躲著我奶奶。他的一切照舊,竟奇妙地熄滅了涌向他的謠言。我奶奶顯然沒有那么淡定,她在謠言與房子之間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前者關乎她在自行車廠的尊嚴,后者關乎她在我爺爺面前的尊嚴。我奶奶沒有斗爭多久,就做出了選擇——房子。別忘了她當初為什么要調到自行車廠來!那么,問題來了。她應該向老竇道謝才對。該怎么謝他呢?老竇又替她解決了這個問題。他被送到省城療養去了。這可是先進工作者才有的福利。等老竇療養回來,我爸已經出生了,我奶奶心安理得地住在新房子里,休她的產假。
休完產假上班的第一天,我奶奶把我爸送到廠辦托兒所,回到保健站,剛煮完針頭,就迎來了被徒弟攙扶著的老竇。徒弟跟我奶奶說,寇大夫,我師傅被電焊打眼了,您快給他看看吧。老竇的眼睛勉強可以撐開一條縫,可他不敢看我奶奶,只敢看她腳上的鞋。玫紅色的低跟圓頭人造革皮鞋,全廠只有我奶奶鎮得住這種顏色。老竇踏實了,她真的回來上班了。她沒像人們說的那樣,調進自行車廠就是為了房子,房子到手,就去海南和丈夫團聚。她回來了。她真的回來了!這次因為走神被電焊打眼,值了。
我奶奶走在前面帶路,讓徒弟把老竇扶到里間的小床上躺好,轉身出來找藥。徒弟跟出來說,寇大夫,我手里還有活兒,先回去了,我師傅就交給您了。我奶奶答應著,繼續在藥品架上翻找治療電光性眼炎的眼藥水,她心里納悶,電焊打眼不是只有新手才會犯的低級錯誤嗎,竇師傅都帶徒弟了,怎么會……我奶奶突然想到,眼藥水在她休產假前就用完了,可那時她所有心思都在肚子上。
我奶奶知道那個偏方——人奶可以治療電焊打眼。去年小王被電焊打了眼,不就是他生完孩子的媳婦給他擠了點人奶治好的嘛。此時我奶奶只需要做一個決定,她到底要不要這么干?小床上躺著的老竇,可是那個把房子讓給她,到現在連她一個謝字都還沒聽到的老竇。
我奶奶感到胸在脹,那是分泌乳汁的前奏,每次聽到我爸的哭聲,她都覺得胸脹得似乎要把上衣頂破了。乳汁悄悄地打濕了我奶奶的胸罩,她關上保健站的門,上了鎖,一琢磨,又把鎖打開了,把身體貼在門上使勁推了推門,確認門關得死死的。她快步走進里間,一看到躺在小床上的老竇,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有點遲疑。算了。小床上躺著的老竇,可是那個把房子讓給她,到現在連她一個謝字都還沒聽到的老竇。
輕輕地靠近,好像怕吵醒他似的,靠近。老竇就像是睡著了,呼吸均勻,一動不動。他皺著眉頭,因為眼疼吧,一只手還搭在額頭上。呼吸均勻,一動不動。我奶奶把他的手從額頭上拿下來放在身側,他的眉頭舒展開了。除此之外,一動不動。我奶奶輕輕地翻開了他的眼皮,不是很嚴重,但也不是不嚴重。我奶奶松開了翻著老竇眼皮的手,雙手迅速解開了白大褂的扣子、花襯衫(我爺爺從海南帶回來的禮物,俗艷的花色,熱帶地區人民的最愛)的扣子、內衣的口子。兩只沉甸甸的乳房,噌地一下跳出來,嚇了我奶奶一跳。一不做,二不休。我奶奶俯下身,迅速地用一只手翻起老竇的眼皮,另一只手舉著自己的乳房遠遠瞄準他的眼睛,一滴、兩滴、三滴……
他的臉好普通啊!怎么這么普通啊!我奶奶有些失望,甚至懷疑,如果在陌生的人群中擦身而過,她還能不能認出他來?不好!奶水噗地噴出來一股,全噴到了他的臉上,額頭、眼睛、鼻子、臉頰……嘴唇。我奶奶舉著乳房愣住了。他,就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連眼球都一動不動地翻著白眼。一不做,二不休,我奶奶把身體壓得更低,翻起他的另一只眼的眼皮,把乳房舉得更近,近到根本不再需要瞄準。一滴、兩滴、三滴……
“寇大夫,有點事忘了跟我師傅說了,您讓他在這多歇會兒吧,他的活兒我替他……”
我奶奶回過頭,看到老竇的徒弟已經站在里間的門口了。
然而上一次,在省城治療電焊打眼的經歷,給老竇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滴了好幾天眼藥水,眼睛照樣疼,耽誤賺錢不說,還花了那么多錢!這直接導致老竇成為諱疾忌醫中的一員,進而耽誤了日后白內障的最佳治療期。是不是也鍛造了他遇到相同情況就用偏方解決,找我媽要奶水的勇氣?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老竇被辭退了。老板給出的理由是,他擔心老竇的身體,很人性的理由。
老竇不是這家民營電動自行車廠雇用的第一批工人,卻是第一個被辭退的。這期間,他送走了二十世紀,迎來了北京申奧成功,還經歷了人生第二次電焊打眼。他眼睜睜地看著電動自行車兵不血刃地戰勝了“二輪”“輕騎”“摩托車”,一躍成為新娘們最熱衷的陪嫁之一,又眼睜睜地看著電動自行車在很多城市遭遇了“禁止上路”,開始滑向歷史的谷底……
老竇幾乎沒有進行一絲一毫的掙扎,就卷起了鋪蓋,到了一個建筑工地干起了搬磚頭的活兒。他不是沒去汽車制造廠碰運氣,人家一看他的身份證,就懶得再和他多說一個字了。如今已是年輕人的天下,他這個年紀,根本找不到工作。一個高級電焊工,淪落到去干搬磚頭這樣毫無技術含量的活兒,多少有點屈才。可至少不會再被電焊打眼了。老竇想。
他很快適應了工地的各種累,并迅速練就了用一根筷子穿起七個饅頭、兩分鐘內吞咽下去的絕技。過年時,他不小心在我奶奶面前露了這一手,我奶奶尖叫一聲,差點報警。她當然沒報警,她只是抿了抿耳后的頭發,整個晚上都沒再和他再說半個字。那天是年三十啊!我奶奶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嫌棄老竇的機會,以此來證明,他們的結合是一個多么大的誤會。
是的,在我奶奶漫長的后半生里,除了虛榮,她還專注于另一件事——專心致志地后悔。后悔當初為什么要賭氣?為什么要賭氣離婚?為什么要賭氣嫁給老竇?不就是有謠言嘛!不就是昏天黑地地傳她給老竇“喂奶”了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扛一扛,挨一挨,都會過去的!
我奶奶的腦海中自動刪除了那樣一個事實:我爺爺在海南有了外遇,正愁沒有理由離婚呢,我奶奶給老竇“喂奶”的事,給了我爺爺借題發揮的機會。好了,現在問題來了。我奶奶如果還要繼續裝點她的驕傲,就必須忍受我爺爺偽裝出來的憤怒。既然離婚是不可逆的,那么,為什么還要當一個輸給別的女人的失敗者呢?漂亮女人是不可以輸的。漂亮到只剩下漂亮的女人,就更不能輸。她可以錯,可以一錯再錯,但就是不能輸。
我那個驕傲的奶奶吞下了所有的不實指責,抿了抿耳后的頭發,仿佛一下子穿越到了她還在當實習醫生的歲月,那些還沒有被世俗過多浸染的歲月。她用久違的淡定和從容對我爺爺說:“徐志摩那首詩你還記得嗎?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結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華里,遇到你……他對我,就是這樣的。他是我的英雄。”
我爺爺看著我奶奶,突然發現,我奶奶依舊那么美,那么美,美得令他覆水難收。她那美好柔媚的側臉,讓他幾乎想要跪倒匍匐膜拜,對著她的腳趾宣誓忠誠。她那冷酷而堅定的嘴角卻讓他明白,那份美好與柔媚,不是留給他的。
我奶奶故意忘了這件事,于是就可以把一切歸結為老竇的陰謀。讓房子是陰謀,電焊打眼是陰謀,讓徒弟突然出現是陰謀,散布謠言還是陰謀……既然一切都是陰謀,既然這些陰謀已被揭穿,那么策劃者的老竇,有什么理由不為她的不幸負責,有什么理由不為她的不離不棄感激涕零呢?我奶奶那么美,美得讓她和老竇的婚姻成了一場悲劇。
老竇拎著行李包“嫁”到自行車廠家屬區42號樓3門201單元的那天,我奶奶坐在南面臥室的雙人床上,讓他答應三件事:一、我爸決不改姓;二、每天睡覺前必須洗澡;三、這一輩子都不許他的徒弟進門。
老竇站在我奶奶跟前,盯著她腳上穿的粉色塑料拖鞋。那時快立秋了,我奶奶的腳上穿著薄薄的玻璃絲襪,五個腳趾清晰可見,每個腳指甲都染上了紅紅的指甲油。紅的。含羞而跳躍的紅色。他的目光順著我奶奶的腳趾往上爬,往上爬,一直爬到大腿,看到搭在上面的一雙手。那雙手很瘦,指甲修剪得很短,可以熟練地把針頭扎進屁股,或者翻開眼皮……
這天,老竇終于坐上了開往航天城的長途汽車,一上車,他就把頭靠在車窗上,踏踏實實地睡著了。呼吸均勻,一動不動。
昨天,他幾乎一夜沒睡。我爸我媽又吵架了,吵得天翻地覆。起因是我媽去廚房喝水,差點被老竇為我焊的兒童三輪車絆倒。疼痛激發了我媽的憤怒,同時也喚起了她的回憶,她由這輛還未完成的兒童三輪車,懷疑起了一個月前老竇在焊接過程中故意弄傷自己的眼睛,于是,說什么人奶可以治療電焊打眼……
我媽在狹小的客廳里罵了個痛快。老竇這個“臭不要臉的老不正經”,讓我媽想到了我爸沒有兌現的人民路上的新房承諾,如果買了金帝豪府的房,我媽就不用和這個“臭不要臉的老不正經”同居一室,那么……
我媽的嗓門特別大,躲在北面臥室里的我奶奶,連喘氣都只敢喘半口。這要是放在以前,我奶奶肯定跳出去修理我媽了,可現在我奶奶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掐躺在旁邊的老竇。
我媽放肆地發泄著不滿,我爸低聲下氣地哀求著我媽,我奶奶痛心疾首地心疼著我爸,老竇沒心沒肺地謀劃著未來:一個月一萬塊,一年就是十二萬,多則五年,少則三年,他就能給我爸我媽買房了!航天城,那是國家的買賣,不會倒閉,辦事規矩,不用擔心拖欠工資,還簽合同,看病也給報銷,就連出了工傷人家都管。徒弟說得清楚著呢!
“上個月,有個工人,在上班的路上,被車撞了,死了。你猜人家領導怎么處理的?”徒弟喝得眼都紅了,拽著那個妖嬈的服務員妹子不撒手,時不時地還親一下,“人家按工傷算的!賠了四十五萬!……師傅,您照顧了我一輩子,該我照顧您一回了……”
沒錯,老竇記得清清楚楚,徒弟就是這么說的。老竇確信,這一次,他是真的又“到單位上班”了,可不是“給老板打工”。所以他回家的腳步才既像踩在彈簧上那么歡快,又像踩在云朵上那么輕盈。我爸問清始末之后,突然有了一種當上富二代的感覺,興奮異常,當機立斷,拉著我媽共赴云雨。我媽自然明白一萬塊在槐七縣意味著什么,于是也就有了一種“豆漿買兩碗,喝一碗,倒一碗”的豪情,積極配合我爸。北面臥室里的我奶奶,捏著鼻子問老竇,洗澡了嗎?老竇高興得有點忘乎所以,被我奶奶這么一問,才慌張地從床上爬起來。我奶奶拉住了他,說,算了。老竇有點受寵若驚。
我奶奶對老竇說:“你歲數也不小了,別總把自己當小伙子,干活悠著點,別像在廠里時那么玩命。航天城是大單位,不是咱那個破自行車廠能比的,說話辦事留點心。到了那兒,別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這個歲數,身體最重要。還有!要是再讓電焊打了眼……給我打電話,我給你送藥去!”
老竇在黑暗中摸索到我奶奶的手。我奶奶沒掙扎,任由他握著。他本來想把我奶奶的手拉到嘴邊親一下,像那天徒弟對服務員那樣,可又一想,不合適,一輩子都沒這樣過,冷不丁這樣一下,算啥?喝了點酒,就開始嘚瑟?
我奶奶在黑暗中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房頂的那道縫兒,我已經看了十三年了……”老竇望著天花板。他什么都看不到。白內障。該死的白內障。舉目四望,全是他的白內障。可這世上,誰又不是誰的白內障呢?
自行車廠最后一次分房、公布分房名單那天,我奶奶本來是打算當作忌日來過的。因為我爸,她沒死。好吧,不死了,可她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房子分到別人手里。——自己的房子?好吧,別和孕婦爭了,她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不想去食堂吃飯。她的驕傲不允許。分到房子的人正在那里揚揚得意呢!可她肚子里的我爸想吃飯,還想吃面條。我奶奶只好挺著肚子,舉著飯盆,到面條窗口前排隊。剛把面條裝到飯盆里,就聽老竇在喊:“我有意見!”
那時,我奶奶正背對著事發地點,她還不認識從沒進過保健站的老竇。聽到老竇的話,她一邊忍受著面條的誘惑,一邊在心里嘀咕,你有意見?我還有意見呢!突然,這話好像提醒了我奶奶似的,她想,我怎么就沒想到在這兒提意見呢?是誰這么天才?我奶奶唰地一下回過頭,循聲望去。
圍在名單前的人,已主動讓開了一條路,讓那個“我有意見”的人通過。那情形真像通天河分成兩半,禮讓唐僧師徒。萬眾矚目。我奶奶看到一個背影。一個穿著工作服的普通背影。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步步驚心。帥呀。他走到辦公室主任身邊,隨手拉過一把椅子,站了上去。面對人群站定。他鶴立雞群,舉目四望。
老竇的目光隔著幾十,甚至上百顆人頭,在彌漫著菜香與泔水味道的空中,與我奶奶相遇。我奶奶趕緊低下頭。她認為盯著一個在國營企業里,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怕在日后被穿小鞋、勇敢地表達反對意見的人,是極不禮貌的。他是英雄,他是專門代表她這樣的人來反對廠長的英雄。她怎么能那樣盯著他看呢?可她心里又難以克制地揣著那么一絲絲一毫毫不可告人的竊喜。這個“英雄”居然和她對視了!要知道,自從她的肚子大到無法再被醫生的白大褂掩蓋,保健站的客流量已經低到令她羞憤的歷史最低點。
老竇看到了面條售賣窗口前的我奶奶,他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臉,她手里的飯盆,飯盆里的面條。然后,他移開了眼睛。他看著一切,卻看不到任何。他清了清嗓子,說:“我要把42號樓3門201單元……讓給寇大夫!”
老竇如愿以償地聽到,我奶奶手里剛打完面條的飯盆,扣到了地上的聲音。在那充滿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嘈雜一片的自行車廠食堂里,這一聲響動,就像好戲開演前的那聲鑼,把人都震住了。
老竇望著目瞪口呆的我奶奶。她那么美,那么美,美得無懈可擊,美得這一切都像是一場華麗的誤會。這么美的女人。這么美的女人!這么美的女人……她仿佛騎著馬打著傘坐著轎綰著髻穿越百世千年跨越萬水千山正向他走來,不,還是站在那里別動,讓他,讓他駕著云舞著劍踏著浪撫著琴穿越百世千年跨越萬水千山向她走去!
那一刻,老竇堅信,這是竇樹發為寇大夫,所能做的,最浪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