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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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飛的父親
⊙ 文 / 李 浩
李 浩:一九七一年出生于河北。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面的鏡子》《將軍的部隊》,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河北文藝振興獎等。有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韓文。
每過一段時間,我父親就會從樹脂一樣黏稠的生活里離開幾天,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母親大約也并不知道。她只會用短促的語調回答我們:“不知道,不管他!”如果當時,她正頭痛或者正不耐煩,就會咬住牙齒,用出些惡狠狠來:“他飛走啦!不管他!他最好死在外面,讓狗吃了,讓貓吃了!”
然而父親只是消失,時間也不會太久。他還會回來,總是會回來,突然地回到黏稠著的生活里。他回來,生活還按照原有的繼續,我們繼續沉在那份樹脂氣味的黏稠中,好像他根本沒有消失過,我的母親,奶奶,四叔和四嬸,包括我和弟弟,對于父親的消失和回來都已經習以為常。——他們裝作我的父親只是出去串了個門,只出去了半天或者不到半天,我和弟弟也就學著他們的樣子,不露出半點兒的驚訝。
回到我們的生活里,父親穿著的還是那件舊衣服,他進門后就把院子里的柴火翻開,讓壓在下面的霉味兒散發出來,沖淡一下樹脂的氣息。弟弟說,根本不是什么樹脂的氣味,而是藥味兒。我母親每過一段時間就會頭痛,就得煎些瘸子曹大夫開的草藥,弟弟說,是草藥的氣味。他把一大坨榆樹上滴出的樹脂用一段枯掉的樹枝挑著,遞向我的鼻子:“你聞聞,你聞聞。”“滾,你這個傻瓜。”我只得用些武力,把他按倒在地上。
“你們又鬧什么!放開他!”母親在屋里喊,她敲著窗戶上僅有的玻璃,“光知道添亂,這個家,亂得還不夠嗎?去去去,帶你弟弟出去玩。”
母親訓斥我的時候父親就在一旁,他吭哧吭哧,把里面變黑的、潮熱的干草翻出來,攤在院子里晾曬。在這種時候,我知道我最好早早地離開,如果他轉過身子那就麻煩了,他手里的木杈隨時可以從干草中抽出來。“走,”我拉起弟弟,他的鼻涕都快過了下巴了,“咱們走。”
“別光顧了玩!”屋里的聲音又在喊,“給豬打筐草!別讓你弟弟玩水,別和人家打架!”
父親在家的時候,我們的日子是這樣的:早上五點或者更早一些,父親起床,他背著筐出去,有時會帶些繩子;大約六點鐘,母親起來,她先輕輕地咳上一陣兒,然后拉開電燈,在燈下摸摸索索地做一會兒活兒,然后開始生火做飯。七點,她喊我:“起來,起來,快去喂豬,給你弟弟穿好衣服,干什么都是拖拖拉拉的。快點。”七點四十,或者更多一點兒,父親回來,筐里的青草遮住他的頭,但我還認得是他,他的衣服我也認得。他在院子里蹲下去,讓盛滿了草的籮筐被地面支住,然后解開捆綁的帶子。這時,他才能和籮筐分離,把自己和厚厚的青草區別開。通常,父親會抖抖身上的土,去一趟廁所,然后坐在桌子前面,吃飯。通常,母親在這時也會隨口問一句,還去嗎?把臉沉在碗里的父親并不回答。都三四個月了,母親嘟囔一句,然后轉向我和弟弟:“快點,快點,拿筷子拿碗,搶什么搶,看你們一個個的,一個個的,唉。”通常,我也會快速地把飯吃完,“我去上學了。”說著,把拖鼻涕的弟弟和飯桌甩在后面,這時他也許會哼哼兩聲,父親的呵斥就來了:“吃飯!堵不上你的嘴了!”通常,我父親會在吃過早飯之后吸一支煙,這支煙,多數是他自己卷的。他把剩下的部分在飯桌上按滅,重新丟回盛著煙草的盒子里去,那里面存著不少的煙頭兒。如果奶奶不過來,父親就拿條毛巾走出去,他要去鎮上的魚粉市場。如果奶奶過來,我父親就會待一會兒再走,他們之間也沒多少話要說。
我父親是市場的搬運工。但市場的冷清超出了我父親的想象,幾個月了,除了一點兒零零散散的活兒,他所做的就是和其他的搬運工們坐在一起聊天,或者打牌,一毛兩毛地下賭注。通常,待到中午,我父親就和其他人一樣散去,回家吃飯,下午三四點鐘再去,反正也沒什么活兒。“你爹真是個掃帚星,”拉我父親去市場干活兒的趙四說,他拍拍我弟弟的頭,“他們都說你爹是掃帚星,我還不信。你看看。”我父親紅著臉,哼哧哼哧,也不知道該接什么話。母親曾說,他的嘴是棉花套子做的。“你不來的時候,我們干得好好的,月月拿工資,可從你來了……你就拿了兩個月的吧?”“三,三個月。”父親說,他求救般地看著我母親,滿身藥味的母親也只得湊向前來。“他四伯,你說你帶著他去市場,我們是感激你,我們說要好好報答你呢,可你看看我們這個家,想報答你可也得有東西啊。都三個月了,他天天去干活兒,就是拿不回一塊錢來,你能不能勸勸你的本家,他家大業大,也不缺我們這點兒小錢……”“妹子,你是不知道,人家也有人家的難處,說了你也許不信,外面欠我二叔的有幾十萬呢,根本要不回來,原來好的時候人家就壓他一個月,到時間馬上款就匯到,可這幾個月……都難。大家都難。”“你拿了。他給你了,你沒給我們。”我父親站起來,他顯得高大了些。“你聽誰說的?凈胡說八道!”趙四也站了起來,他指著我父親的鼻子,“你告訴我,誰說的?別在這給我造謠!”我父親的身軀在慢慢地矮著:“他們……他們都這么說。”“你告訴我這個他們是誰,都是誰?”趙四推開揚著臉看他的弟弟:“看你的鼻涕!出去,出去!”
我拉著哭起來的弟弟離開了屋子。等我回來,趙四已經走了。“不干了,”我母親說,她把父親的毛巾投進了水盆,“咱不給他干了。也太欺侮老實人了。”父親盯著水盆,咬著牙。隨后,他走到院子里,開始翻高高的草垛。他把發霉的草葉和熱撲撲的霉味弄得沸沸揚揚。母親的頭痛又開始了,她叫我帶上門,院子里的風涼,而她也聞不得嗆鼻子的霉味。“這日子。”她說。
下午三點多鐘,我父親又走了,不用猜,他又去了市場。“改不了吃屎。”母親叫我把熱水端過來,她散著的頭發里藥味加重了,“他哪里是去干活兒,是想去玩兒,是想看人家打牌。”
我父親是有看人家打牌的習慣。他在家的時候,一到晚上,他就找這樣那樣的借口出去串門,看人家打牌。我母親抱怨,“這個家就這么讓你待不住?它有扎你屁股的刺?”抱怨歸抱怨,抱怨并不能真正地阻止什么,通常,我父親找個理由便不見了蹤影。但母親頭痛的時候,父親就會待在家里,他坐立不安的樣子很讓我母親生氣。“你就不能好好坐會兒?你就不能別晃了?你就不能給我把藥煎好?你拍拍自己的良心,你的心讓狗吃啦?……”
留下父親的時刻,對我來說就是煎熬,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對我和弟弟發火,他有火氣,他的火氣不一會兒就會積滿。可我弟弟,那個讓人厭惡的傻瓜,還總是不停地哼哼,用力地吸著自己的鼻涕。
日常如此。它黏稠、緩慢,甚至有些僵硬,就像我們家的那塊有了龜裂紋的地,已經兩個半月沒下雨了,父親說,再這樣下去,我們種下的玉米就都干死啦。說這話的時候父親蹲在田里,在他身側就是那些冒著細細的煙的玉米稈,上邊稀疏的葉子打著卷兒。在我父親的身上,也冒著細細的煙,炎熱的陽光烤出了他身上的水分。“這是個什么天。”他說。我父親,用的不是我們本地的腔調。“這樣下去,沒收成啦。”他說。這次,他的語調已經換回到我們的方言,“沒收成啦。”他抬起左腳,朝著一株委屈的玉米踏下去,再踏下去。
回家的路上,父親讓我背上他的鋤頭。“爹,你干什么去?”我問。他揮揮手:“你甭管,回去吧!”我看到他朝樹林里走過去,也許他是去解手。其實地里根本沒人,他完全可以就地解決,可他還是要朝著樹林里去。“你先回,不要等我啦。”父親的聲音有些縹緲,可能是路面不平的緣故。
說實話我沒想到那是我父親的又一次消失。他的消失沒有規律,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說不定在哪天,他就突然不回來了。母親拉亮了燈,收拾了碗筷,如果這時他不回來就說明,這幾天,他不準備回來啦。他不讓我等他,我也樂得如此,跟在我父親身邊就有干不完的活兒,完全不顧我才十二歲。他要求,我得和他干得一樣多,干得一樣快。我怎么能呢?
“你爹呢?”奶奶堵在門口,“挨千刀的,他死到哪兒去啦?”她朝著外面探了探頭,“他不知道家里有個起不來炕的病秧子?不知道家里有個傻兒子?”
“他一會兒回來。”我繞過她的身體,把父親的鋤頭丟到柴草堆上,沖著里屋喊:“我回來啦。”
里面沒人應聲。“我娘呢?”我看著樹。
“找你弟弟去啦。那個不長記性的傻瓜!光能惹事兒,惹了事還不得大人們去擦!我才不管這個,我管不了這個,我管你爹你叔就行啦,你們的事別指著我老太婆管……”
“你少說兩句吧,”我再次繞過了她,“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
“你說什么?你說什么?跟你那個病媽你就學不了一點兒好!”
弟弟闖了禍。以前,我并不覺得他有人們說得那么傻,憨了些呆了些,不靈透倒是真的,可你要說個什么事兒,他還是能清楚的。再說他怕我。可那天,我和父親剛去田間干活兒,他就闖了禍。
他背著一口被人丟棄的鍋蓋,爬上了房頂。從正房跳到偏房上。這樣當然飛不起來,沒有飛的感覺,于是,他背著鍋蓋,順著房檐和院墻,一路走到了趙至槐家的瓦房上,那是我們那一片最高的建筑了。趙至槐家沒有人。我弟弟呼呼哈哈跳到人家偏房的房頂,踩碎了三塊瓦,但他還沒有過癮。這時,等他再攀到趙至槐家屋頂上,發現鄰居趙林奎家的廁所要矮得多。這個拖鼻涕的傻瓜,背起鍋蓋,學著別人家電視里的樣子,呼呼哈哈——
我的弟弟,把趙林奎家的廁所踩塌了。如果只是踩塌了廁所倒也沒什么大不了,問題是,廁所里面有人,奎奶奶正在里面,飛來的“橫禍”猝不及防,直接砸到了她的腰上……奎奶奶被送到鎮醫院,再轉到縣醫院:椎骨骨折,小臂骨折。
在奎奶奶受傷的同時,我的弟弟也受傷了,只是多數的人都忽略了他,除了我的母親。“你看看他的臉,你看他頭上的包……”我母親對周圍的人反復地說,她說得理不直氣不壯,只有我四嬸偶爾會附和兩句:“和一個孩子計較什么,他又不懂事。”
“他不懂得你可懂啊,你替他賠吧,人家在醫院里住著呢,哪天不得花錢!”四叔聽不得這話,他硬起脖子,把手里的煙頭狠狠丟到地上。
“我賠?憑什么我賠啊,有我什么事兒啊,是我叫他干的?我還告訴你,一分錢少不少,一根玉米稈少不少,他要是敢從我家里拿出去,我跟他沒完,我跟他打出小人來!”四嬸更聽不得這話,她的唾液飛濺,一直噴到四叔的臉上去,“我倒看看誰敢!打我的主意,沒門兒!我倒是想大方,你可得掙得來啊!”
“你看這個人,你看這個人。”四叔沖著我母親笑了笑,“嫂子,這事兒,難辦。咱家孩子……我哥哥呢,他是啥想法?”
沒有人知道我父親的想法,他還在飛走或者飛回的路上。“他想,他想吃屎。”母親恨恨地推開我弟弟,“你就跟他去吧,一起吃屎去吧。”
“你怎么這樣說話?我老太婆就在這里,你當著我老太婆的面兒這么說我兒子……”奶奶挪動小腳,她都變了調,“有你這么說話的嗎?他再不濟,也是你家的男人,也是你家的頂梁柱,也是你家兩個孩子的爹,你是說他還是說我,說老四?”
“算了,”四叔拉住我的奶奶,勸她,“少說兩句吧,這是什么時候!”
“你說是什么時候!什么時候罵我兒子也不行!人家打狗還看主人呢,你這,你這明顯欺侮我老太婆沒用,我告訴你,不行,就是不行!……”
窗外已經聚集了好多的人,他們或站在院子里,或擠過半張臉靠近有玻璃的窗框朝里面看。“叫他們走!”我母親說,這根本起不到作用。我叫過纏了紗布的弟弟,他呼喊著沖到院子里,立刻,所有的腳步都跑遠了。四嬸拉著我奶奶,也正朝外面走去。“把你四叔也叫出來。”
“閂門。”我母親說。她扶著棗樹,把剛剛喝下去的粥,以及半小時前的草藥汁一口一口地吐了出來,吐在樹下。
那天下午,父親又回到了院子里,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家里的變故,離開家的那些日子他來不及打探。他把院子里的草又翻了一遍,讓它們普遍得到晾曬,這項工作需要一個小時。等他干完,回到屋里,才發現在床上蜷著身子的母親。“又頭痛了?”他問。“沒吃藥嗎?”他又問,“你,怎么啦?”
母親的后背朝著父親的方向,但嘴里的話卻是直接遞給他的。“滾,”她說,“滾!”
“到底怎么啦?”
“滾!”
……期間的周折我并不太清楚,那時,我正在外面和楊勝利、楊勝祥、楊躍進他們一起玩“打皮猴”,灰頭土臉,劉長林過來叫我:“快回家吧,你弟弟,快被打死啦。”
“誰打他?”我一臉茫然,眼前全是沒有散盡的塵土。
“你爹。”
奶奶在,四叔也在,很可能他們是我母親搬來的救兵,不過我的母親還在床上躺著,把后背留給所有人。“光知道玩!”父親突然從屋子的黑影處躥出來,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臉上,“看看你那副德行!”他的手指帶著刀光和呼嘯,我來不及躲閃,第二記耳光又打在同一個位置上,我的耳朵里驟然增加了兩只蟬,它們叫得熱烈。
“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德行,你也撒泡尿自己照照,咹,不是你養的兒子啊。”奶奶抓向父親,把他重新推向長凳,“你怎么不打你自己,你怎么不打你自己,拿孩子出什么氣!看你那點出息,也就能沖著我們老的小的使性子,你把我老婆子也打一頓算啦……”
“打孩子干嗎,他又沒錯。”四叔用手擦了擦我的眼淚,“快想辦法吧。別光窩里橫,人家還在院里,你怎么也得去看看人家去。光不照面,讓人家怎么看咱。”
“我去,我就去!”父親向前傾著身子朝外面走去,走出屋門又返了回來。他沒看我也沒看我四叔和奶奶,而是徑直走到板柜前面,從兜里掏出幾塊汗津津的糖,“老四,我騎你的自行車去。我的沒鎖。”
“我的鎖,不太好用。”四叔提了提脖子,最后還是跟著站了起來,“娘,咱們走吧。哥哥嫂子,你們家里這個情況……下個月,咱娘還跟著我們吧。你們給送口飯就行啦。”
父親走了,四叔和奶奶也走了,母親才轉過身子,叫我把躲在偏房里的弟弟也叫出來。“吃糖吧。”“不吃。”我說。我的半張臉還在火辣辣地疼著。
“唉,我要是是個好人。”母親哭了,“我要是好好生生的,沒病沒災的……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要不是你弟弟沒人管,我就,我就……”
“娘,你別說了,”我捂著臉,“說這個干嗎。”
“我說這個咋啦?把你說煩了?”
“不是那個意思。”我說。我伸出手去,打掉弟弟剝開的糖,“光知道吃!不許你撿!”
“他吃他的,你管他干什么,看把你撐得!”母親探著身子,“兒子,吃,你拿起來,到外面洗一洗土。別在缸里洗,把水舀到碗里。別用有油的那個碗!去,他讓你撿了,快去吧。”
就在那時,她突然問起了我的學校。“在學校里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我愣了一下。
“我問你在學校里。”母親又問。
“沒怎么樣。”我說。
“什么叫沒怎么樣?”
“就是沒怎么樣。上課,下課,放學。不就是這樣。”
“你覺得,能考上初中不?”
我想了想,說:“初中在紅房子那里了。”
她沒再說話。屋子里,那股樹脂的氣息突然變得更重。就是樹脂的氣息,而不是藥的。“娘,我爹,你說我爹,他去哪兒了?”我指的是前幾天。她聽得懂。“愛去哪兒去哪兒。”她說。
“他會飛。”纏著繃帶的弟弟加進來,“哥,咱爹會飛。不信你問咱娘。”
“會飛。你們都會飛。都飛吧。”
父親會飛。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會飛離我們的生活,脫離開黏稠的樹脂和屋子里的藥味,院子里草垛的霉味……他脫離開幾天,飛到一處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去。在不飛的時間里,他就要和我們黏在一起,早上五點或者更早一些,起床,背著筐出去,有時會帶些繩子。七點四十,他回來,背著一大筐青草,他說現在的草好打多了,他小的時候根本見不到這么多的草,家家戶戶都要打草,而現在,還肯去打草的人家已經越來越少。把筐放下,父親會抖抖身上的土,去一趟廁所,然后坐在桌子前面,吃飯。通常,母親在這時也會隨口問一句,還去嗎?通常,我父親會在吃過早飯之后吸一支煙,這支煙,多數是他自己卷的。如果奶奶不過來,他就拿條毛巾,去鎮上的魚粉市場。如果奶奶過來,我父親就會待一會兒再走。
魚粉市場越來越不景氣,據說豬肉價格一降再降,好多的養豬場都倒閉了,人家不再需要魚粉。據說電視上曝光了我們鎮上的市場,說我們的飼料里添加了一種叫三聚氰胺的化學品,本來也沒事兒,可因為一家奶粉廠的奶粉里有三聚氰胺吃死了人,于是我們也跟著受了影響,客戶們都不肯再買我們加工的魚粉。我父親是市場的搬運工,但他無事可做,就和其他的搬運工、看門人一起聊天打牌,一毛兩毛地下賭注。據說生意好的時候,他們的賭注是十塊二十塊,對我父親來說那只是據說而已,沒見到過。在市場晃上一天,晚上,父親回來,如果不能被我母親放走他會坐立不安,直到睡去。在我弟弟闖下禍端之后,他就很少能有機會出去了,再說他也不好意思,那么多事兒。母親包了漁網,父親和我負責纏線,縫魚漂,這活兒不算太累但實在黏人,它讓你感覺每天都是舊日子,那些線總也到不了頭。
父親拿到了一點錢,算作兩個月的工資,它,可比之前承諾的少得多。而且這是我母親反復催要的結果,家里的困難不用多說,但又不得不一遍遍地說。把錢交給我母親后,趙四讓她轉告我父親,不用再去魚粉廠了,現在廠子不景氣,用不了這么多人。
“他,他這是無賴!他媽的就是一個無賴!”父親恨恨地罵道,“不行,只給兩個月的可不行,我要把欠我的都要回來!”
“那你自己去要!”母親把錢丟在床上,“跟我橫有什么用。”
拿到錢的下午,強嬸嬸就來了,她是奎奶奶的兒媳。“趙四和我說了。”她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趙四和我說了”。“我婆婆還在院里呢,你家里沒錢的時候我也沒說什么,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們不想把事做絕。最好,咱們都拘著點面子。”“不,不不不,不行。”“要不,把我婆婆給你們拉過來?”臨走,強嬸嬸回過頭來補了一句:“看好你們家那傻子!實在不行,把他拴起來得了!”
強嬸嬸剛走,四嬸嬸就進了院子。“哥,嫂子,你看,你們家老四最近……咱們說好了的,這月初十把咱娘送過來,今天都二十一了,哥,咱娘總說要過來,別壞了規矩,我和老四都攔著,多待幾天怕什么,只要咱娘不嫌我們家飯次,就待著唄,我們和哥哥嫂子也不計較……”
晚餐。父親和母親,胸口里面都有咽不下去的火,堅硬的稀粥也起不到滅火的作用。
“搶什么呀搶,也不怕噎死你。”“吃菜葉,光挑!讓給你弟弟。”“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你這是什么樣子!把腿放下去!”父親喋喋不休。我把碗重重放在桌上,站起身子。
“干什么?你干什么去?”他一聲高過一聲的。母親也把碗放在桌上。
“孩子礙著你啦?從一坐下,你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說什么了?我管得不對嗎?”父親硬著脖子,“你,你干什么去?”
我說我吃完了。我要去趙春銀家問今天的作業去。
“你為什么不問楊開明?他家兩步就到了,非要跑那么遠!不許去!”
“楊開明,他就是塊木頭,問他能問出個屁來!去吧,早回來!”母親沖我擺擺手,“要不,把你弟弟也帶上。”
我說:“不帶!”
……我沒有去楊開明家,而是走上了另一條路,只是走著,沒有明確的方向。這樣說吧,那時刻,我的胸口波濤洶涌,它推著我向前,向前。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離這個家遠些,離他們遠些。我想飛走,像我父親那樣飛走,哪怕也像他那樣,兩三個月里只飛走那么兩天三天……
我感覺自己就像游在渾水里的魚,渾濁起來的、黏稠的泥水堵滿了我的腮,讓我喘不過氣來。擋好了“堤壩”,截開水流,我們就讓我弟弟在河水里面來回跑,不許他停下,把水弄得越渾濁越好。被嗆著的魚一條一條浮向了水面,我們能看清它們的嘴巴,見到的是它們的嘴巴,大大地張著,這時我弟弟還不能停下來,他還得繼續……我就是一條被泥水嗆進肺里的魚。我掙扎著把頭露出一點兒,但最終還是要落回到窒息的泥水里或者被人撈走。我要飛走,我才不要這看不到頭看不到路的日子,這攤爛泥,臭狗屎,爬滿了蛆的牛腸子……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河邊,那時,天已經完全地暗了下來,但厚厚的炎熱還在,靠近河邊它也不曾有半點兒的減少。我將隨手拾起的磚塊、土塊或者枯掉的樹枝丟進河里,反正它已經臭了,再不能游泳了。反正,我弟弟也不用下水了,就是下水也沒關系,劃破了腳也沒關系。是他活該。我將磚塊、土塊丟下去,黑暗吞沒掉它,沒有太大的回響。
“小浩……小浩,回來吧……”似乎是母親在喊,風把她的聲音吹得很細,斷斷續續的,不那么清楚。“不回,就是不回!”我把手里還有的土塊丟進水流,拍拍屁股,繼續向著村外的方向,在遠處,有些米粒一樣的光分布著。河的對岸,是山東的地界,我想走到那里去。
我有一個會飛的父親,每過一段時間,兩個月或三個月,他就飛走一次,這樣,我們的日子里就有那么幾天見不到他;我有一個會飛的父親,因此我也想飛,想飛得遠些,再遠些,越遠越好,再也不回來也好,風吹雨淋也好。我羨慕我的父親,他會飛,能出去透口氣,一直待在這個樹脂一樣黏稠的生活里實在讓人煩,煩死啦。上課的時候我總愛走神,但有節課的內容我記得清楚,長著“大馬牙”的趙老師給我們講“琥珀”。一滴偶爾的樹脂落下來,恰巧落在了一只小蟲的身上,在經歷億萬年后……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只被粘住的小蟲,樹脂鋪天蓋地,無論我在學校,家里,地里還是河里,那種樹脂的氣味總是跟隨著,一直不散。我是被封住的小蟲,一只蜘蛛、黃蜂、知了,或者蒼蠅。——我不愿意自己是蒼蠅,不是……是蒼蠅就蒼蠅吧,無所謂啦。“大馬牙”說昆蟲都是有翅膀的,也就是說,它們都能飛。然而,我的翅膀還沒長出來,我還不能飛走,也許一輩子也不能。想想這些也讓人心煩。
心煩的時候,我就使勁拉他的耳朵。開始,他還只是哼哼,隨后就像殺豬一樣,這時我就該松手了。“你給我好好待著!別亂跑!”我對弟弟說,“你自己畫個圈。我不回來,不說讓你出來你就不許出來。”
“那你干什么去?”他問。我提了提鼻子,答:“飛去。”
“我也想飛,我也想飛,”他一步就跳出了圈子,“哥,你怎么飛?你也會?咱爹就會!”
“你也想飛?”
“嗯。”
“跟我走。”
我帶著他,走到橋上。然后,我們爬上樓梯,站在橋的最高處。從我們的方向,能看到河對岸的大山,還能看到橋上懸掛的那些大字:“一定要根治海河”。因為久遠的緣故,“一”字變成了斜著的豎,而“海”字則丟了兩點。我和弟弟,看著腳下的水,先后朝著水里吐了三口唾沫。風將它們吹得像羽毛。
“哥,我忘了,咱要是把鍋蓋帶來就好啦。”弟弟瞇著眼,在陽光下他的臉像涂了一層金子,“咱們在這里飛?你的翅膀在哪兒?”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盯著橋下。河灘上有三三兩兩的人,他們看上去只有螃蟹的大小,這些挖蟹的人沒工夫向上看。“嘿!”我沖著他們大喊,我弟弟也學著我的樣子大喊,這時,他們抬了抬頭,然后繼續彎下腰去。“哥,我們飛吧?”
“下去。”我說,“下去!”看著他不情愿的樣子,我只得再次伸出手,拉住他的耳朵。
在夏天里父親只飛走了一次,而整個秋天他都待在我們的生活里,較之以前他離開的次數減少了些,我猜測,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奶奶按照協定輪到了我們家,他不能拋下奶奶不管,不過奶奶和母親之間的指桑罵槐也真夠他受的。市場里的生意好了起來,又有了活兒,這次父親領到的活兒是往粉碎好的魚粉里面摻沙子,他干得很是賣力。奎奶奶出院了,可走路還需要拐杖,父親和母親要時不時去趙林奎家去,我聽見他們比較說,奎奶奶還有些人味兒,而她的兒媳簡直不是人,一點兒情面都不講,以后我們跟他們“斷道”,等這事了了就永遠不再來往。“那老婆子死了誰也不去幫,讓她臭到炕上!”干旱還在,可田里的莊稼也不能不管,父親一閑下來就去地里看看,拔拔草,拿拿蟲子……收獲較以往少了許多,但那也是辛苦換來的,包括我的辛苦。
“都不夠明年春天的。”母親說。
“老婆子少吃點,給你們省出來!”奶奶氣哼哼地接過話茬,“當初生活困難的時候……”
“娘,你看你又多心了不是,我可不敢說你,我也沒說你呀,你這樣一接,既顯得我的心長得不正也顯得你的心也長得不正,好心眼少。你看看,你看看這些軸,這些粒,你的眼可不花啊……”
天天如此。我奶奶的到來讓我們家的日子變得更黏稠了。在這些原因之外,還有一點我沒談到,就是,我母親的頭疼病越來越重,犯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她說一頭疼起來,就感覺腦袋里有一根大鼓槌不停地敲打,敲打著敲打著就把她的腦仁敲碎了。這個時候,她沒有絲毫的力氣,也經不得風,聽不得大聲地喧嚷,聞不得魚和肉的腥味兒,“簡直是豆腐做的”。
“在我那時候就沒聽說過這種病。”奶奶很是不屑,她說在她小的時候,天天起早貪黑地干活,再不就是躲日本鬼子,躲土匪,風里來雨里去,沒一天消停,可就是沒誰得什么頭疼病,“多干點活兒就好啦。你啊,小姐身子丫鬟命,你要是不閑著這病那病也不會找你……”
“說這話的就沒長人心眼!”母親恨恨地丟下筷子朝院子里跑,她把早上喝下的稀粥全部吐了出來。之前,去年的時候還不這樣,她只是頭疼,沒有嘔吐,而今年,則加重了。
初冬,下過雪,父親離開了兩天,這一次他沒有使用翅膀而是騎四叔的自行車走的,回來的時候給我和弟弟又帶了幾塊糖,奶糖,我從弟弟的手里搶了兩塊,但后來又還給他一塊。“爸,你去哪兒啦?能不能帶我去?”乘著他高興,有難得的笑容,我問他。可我一問,他就又拉下了臉:“問這干什么?去去去,一邊去。”
進入臘月……年的氣息混進了黏稠的樹脂一樣的生活中,顯得更加難熬。“都是因為我們窮,”母親說,“什么也不如人家,要這沒這要那沒那。一個個都想吸我的血。”“就是,還有他。”我指指弟弟的鼻涕,要在過去我是不說的。“還有你。”弟弟笑著反駁,他也指著我的鼻子。“凈胡說,凈胡說,你弟弟咋啦,拖累你啦?我還沒嫌呢你就來嫌,你覺得自己強不少,是吧?也不照照鏡子!”母親哭了,她哭得頭疼起來,父親把筷子砸到我的臉上。
“你們這是干嗎?要多我老婆子你們直說!摔摔打打地摔給誰看!剛把你生下來的時候怎么不嫌?吃奶的時候怎么不嫌?剛會走的時候怎么不嫌?老太婆做不了了、沒了用了,你們就這么給我掉臉子?”奶奶也哭了起來。
“娘,不是摔你。”父親還是忍不住火,他一腳踢倒了我的凳子:“看我不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進入臘月,學校里放假,而父親的工作……魚粉廠已經中止了生意,但我父親還是天天要去,一是去等結算的工錢,二是和工友們打打牌。“你還是不著急。”四叔說,“人家著急的,都給趙四送了禮,或者請他吃飯,錢就給了。趙四什么人你們真不知道?等吧,看你等到驢年馬月!”父親不信。他說打聽過了,他們也沒發,不然他們也就不去加工廠了。“人家騙你呢!趙四不讓說他們當然不說了,反正,你們有早拿到錢的!”“不可能。我們一塊長大的。”我父親還那么固執,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臘月初九,我們家里又爆發了一場飯桌前的戰爭,和平常一樣,只是父親的憤怒顯得比平時多了些,他摔碎了碗。在他走出門去的時候我就想,今天,他該走了,他該飛離我們的生活了。我要盯著他,看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像我母親說得那樣飛走。我看著他走出院子,在李剛家門前彎下腰系了系鞋帶,然后經過東升家、慶陽家,一路向村外走。經過果園,冬天的果園一片蕭瑟,我父親略停了停,然后走向果園。他會在那里飛走?我急忙快跑兩步。父親又出現在路上,還是那件舊大衣舊棉褲,沒有半點兒變化。街口。父親又停下來,和騎車經過的楊守成二舅說了兩句,似乎,守成二舅還把一點什么東西遞到了我父親的手上。因為距離遠,而我還躲在暗處,遞到我父親手上的究竟是什么沒有看清。我的父親,向北,朝著加工廠的方向……
他沒有飛,還沒有。我想他也許發現我的跟蹤了。——冬天的路上,空蕩蕩的,我并不好隱藏。他還回了回頭。我只好再次藏起來,在墻角處,而等我從墻角處探出頭來,父親已經不見了。前面的路口空空蕩蕩,沒有一個行人。
難道,他真的會飛?
我追過去,懷著復雜的心情:“爹,爹,你在哪兒?你到哪里去啦?”
魚粉市場。這是唯一沒有樹脂氣息的地方,濃重的魚粉的氣味蓋過了它,蓋過了一切氣味,一大堆魚粉被三塊帆布蓋著,邊緣處,有著縷縷紅褐色的痕跡。“小孩,你干什么?”我告訴他,我來找我父親,我父親在這里上班。“上班。哼,現在沒有上班的。哦,”他用下巴指了指里面的一間房,“那里有人。也許他在那里打牌呢。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爹是誰。”“我爹是我爹。”我故意這樣說,我覺得他不像是個好人。“你不說就別進去。”“我就過去!”
可我擺脫不了那個中年男人的糾纏,他那么瘦,卻有很大的力氣,我的手根本掙不出來。“你怎么來這了?”我回頭,發現我的父親竟然站在后面,他又出現了。“我來找你。”“有事?沒事就走,快回去,你來這干嗎。”說完,他繞過那個男人直接走到房間里去了。
而我的手臂,還被那個男人緊緊地握著。
“他是你爹?”男人還不松手,我踢也踢不到他。“是。”我說。他把我的手臂攥疼了。“你說,你爹臭不要臉,我就放了你。”“不說!”“不說就別想走。”“我讓我爹打你!”“小子,你叫他來!我能打得他叫爺爺,你信不?就你那爹!”……我只好說:“我爹臭不要臉。我爹,臭不要臉。”他說:“算你小子識相,比你爹強。”
我走得很慢,在想剛才的事,在想我爹的事。他沒有飛走,而是去看人家打牌了,他是個廢物。我在想剛才遇見的那個人,在心里,他被我一遍遍地殺死,殺死之前,他跪在地上求饒,可我絕不肯饒過他。我走得很慢,手里攥著一塊磚頭。本來,我想將它丟向魚粉市場的玻璃的。現在,它已經沒有了用處,不過我還沒有丟棄它。我走著,沒有看到迎面過來的守成二舅,是他先看到了我:“咦,你,你快回家吧,你奶奶讓人家打啦!”
奶奶被人打了。沒人跟我說事情的經過,我是聽來的,把聽來的湊在一起,大概是這樣:我的奶奶,聽串門過來的趙世忠家說,趙林奎奶奶的骨折不是我弟弟撞的,而是自己摔的。她想把一小袋面搬到房上去曬,結果一不小心從梯子上掉了下來。趙世忠家咬著我奶奶的耳朵:“都是小強家的主意。這個女人,心眼可壞著呢。——我怎么知道?——是小強打的電話,他說他娘摔著了,讓世忠開車過去,那時他家廁所還好好的,你家小子還沒上房呢!要是孩子撞的,世忠能不知道,能不拉著你家小子一起去醫院?我也就是和你說,你可千萬別說出去!”
我奶奶不能不說出去。奶奶叫我母親,我母親沒在,叫四嬸,四嬸忙著,她就自己去了趙林奎家。開始爭吵,倒也平常,周圍的鄰居來看也平常,可吵著吵著,奶奶說,強嬸嬸和誰誰誰過,讓誰誰誰堵上過……爭吵到這里性質就變了,強嬸嬸自然不能認,她的兒子也不能認。——是他推倒了我奶奶,而且在她腰上狠狠跺了兩腳,我奶奶的腰就不能動了。
“這事不能這樣算啦!他們必須賠償,咱娘好不了,他們一家就甭想有好日子過!”四叔紅著臉,一副斗雞的樣子,四嬸只好緊緊地拉住他:“先別急先別急,咱們一家子人呢,又不只有你一個!事情因哥哥嫂子起的,你先聽聽哥哥嫂子的!”“我過去的時候,奎嬸嬸竟然,竟然……不行,他們要不給個交代,我廢了他家那個渾小子!”
“你爹呢?”我母親問。我說,本來,他是在市場的。我見他在市場。可剛才守成二舅沒找著他,說他早走了。剛才,村上的喇叭也喊了。
“你說,他什么時候走不好,偏偏這個時候……”母親擠著她的頭,“老四,你先靜一靜,咱們現在最要緊的,是咱娘的腰,她要是有個長短……咱們先顧她吧,后面的事后面再說。”
“你說咱娘也是,非提人家那事……本來咱都在理兒,這一鬧……”
“要是她沒事兒,怕咱娘提嗎?”四叔甩開四嬸的手,“她家要是耍賴,哼,我一定把她的臉撕干凈了!我哥又走了?”
“走啦。”
“我知道在哪兒。他就愛跟那個老光棍子在一起。明天我把他叫回來。”
“甭管他,他也待不了幾天。咱們先顧咱娘吧。”
“行,我聽你的。不過嫂子,我也丑話說前頭,咱娘可是為了你家小子,她的腰要是……希望沒大事兒。你也知道,我們家日子過得緊,沒多少錢,在錢上物上幫不上,人,只要用得上!”四叔硬了硬他的脖子,“我們走。我先去醫院看看,給咱娘買點吃的用的。你留下來陪咱嫂子吧。”
“不用了。我過會兒再去醫院。現在,惡心,走不了路。”
“真不用找我哥回來?”
“管他呢。他在也沒啥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兩下子。三腳,也踢不出個屁來。”
“你們定,我和他四嬸聽你們的,反正不能便宜他們了。”
那一夜,家里只剩下我和弟弟,母親在醫院,而父親則不知去向。“哥,你說,咱爹飛哪里去了?”他不肯好好睡覺,我只得拉長他的耳朵,讓他安靜下來。我也很想知道,我父親去了哪里,他,是不是真的會飛。但我不想跟這個長鼻涕的傻瓜討論,不想,他一開口我就煩,就沒了興致。
“哥,你看沒看見,咱爸背上有毛?我就沒看到。”
“睡覺。咱爸又不是鳥,長不出羽毛來。”
“可他怎么飛?”
“睡覺!”我關上了燈,“不許再說話了!你要再說話,明天就會變成啞巴!”
他哼哧哼哧,喘著粗大的氣,卻不敢再說什么。不一會兒,他就睡出了鼾聲。我將他推開,這團沒用的肉翻過去,鼾聲停了一下,隨后又一次起來。我用手捂著自己的耳朵,不想聽見,卻沒有什么作用。
窗外一片黑暗,只有數點點的星星掛著,飛著,卻并不飛遠也不飛近。現在,我的父親能在哪兒?他會不會也能飛到星星的高處?他真的是飛走了嗎?還是,像四叔說的那樣,到一個老光棍那里待一待,然后又使用腳趾和鞋子重新返回?……我不信。我也不希望是那樣。
周圍的黑,似乎越積越厚,變得更加恍惚而黏稠,數點點的星星也在漸漸變暗。我用了些力氣,想把眼皮撐開一點兒。突然,我看見,一道白色的光落在了我們偏房的上面,隨后它暗了下去,變成一條灰白的影子。這條影子披著長羽毛。他走過來,推開了屋門。
——“爸,是你嗎?”我張張嘴,隨即便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