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飛
(作者單位: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
論章太炎的《文心雕龍》研究及其對黃侃的影響
王笑飛
與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之備受推崇的盛況相比,其師章太炎的《文心雕龍》研究則鮮為人所知。我們借助上海博物館所藏章太炎《文心雕龍》講義與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進行對比研究,發現前者的確對后者產生了影響。而這種影響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分別是對“文”的內涵進行了限定,抉發了劉勰借經救弊的深意,提供了札記體的寫作范式,以及展示了校注的體例。黃侃在章太炎的基礎上,繼續對《文心雕龍》進行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我們在推崇這一成就的同時,理應對章太炎的龍學研究投以特別的關注和重視。
章太炎;龍學;黃侃;文心雕龍札記
章太炎(1869—1936)是清季民初的著名學者,他的著述非常豐富,研究領域也非常廣泛,在經學、史學、哲學、文字學,甚至醫學方面都達到了卓然成家的境界。不僅如此,他還廣泛傳播自己的學術和思想,培養了眾多弟子,其中不乏能承其衣缽的學術大家,例如公認的“龍學”專家黃侃(1886—1935),他的《文心雕龍札記》是二十世紀《文心雕龍》研究史上的重要著作,是《文心雕龍》研究者的必讀書,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重視。
與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之備受推崇的盛況相比,其師章太炎的《文心雕龍》研究則鮮為人知。這主要是由于章氏并沒有將他對《文心雕龍》的研究整理成專著,而僅僅是依靠講學的途徑來表達他的真知灼見。不過幸運的是,他當年傳授《文心雕龍》的講義被弟子們記錄下來,而且還保存在上海博物館里。周興陸先生對這批材料予以整理,并撰寫《章太炎講解〈文心雕龍〉辨釋》一文*載《復旦學報》2003年第6期,后收入黃霖《文心雕龍匯評》附錄。本文所引用的章太炎講義資料,乃依《文心雕龍匯評》附錄所收“章太炎講授《文心雕龍》記錄稿兩種(整理稿)”,特此說明。,就“泛文學觀的表現”、“文學史觀與文體論”和“《文心雕龍》的文字校勘”等三個方面,向我們介紹了章太炎在《文心雕龍》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
據盧盛江《讀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所述:“在1908年章太炎于東京講學時,黃侃就在其席下聽講。”*黃侃: 《文心雕龍札記》,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34頁。又據許壽裳《紀念先師章太炎先生》所說:“民元前四年(1908)我始偕朱宗萊、龔寶銓、朱希祖、錢玄同、周樹人、作人昆仲、錢家治前往受業?!?黃霖: 《文心雕龍匯評》,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77—178頁。可知1908年,黃侃與許壽裳諸人皆在東京受學于章太炎,而章氏的《文心雕龍》課開設于此時或稍后,加之黃侃與章太炎朝夕相處,則章氏論及《文心雕龍》的勝義不可能不對黃侃有所影響。細心閱讀章氏《文心雕龍》講義整理稿(下簡稱“整理稿”)和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不難發現后者對前者的繼承與發展。
在整理稿中,章太炎曾多次提及“文”,其中有他自己對“文”所下的定義,也有對《文心雕龍》中“文”概念的辨析。章氏對“文”所下的概念是:“古者凡字皆曰文,不問其工拙優劣,故即簿錄表譜,亦皆得謂文?!?同上,第167頁。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泛文學觀。以此出發,章太炎對于“《文心雕龍》于凡有字者,皆謂之文,故經、傳、子、史、詩、賦、歌、謠,以至諧、隱,皆稱為文”的做法獨許青眼,認為這是“彥和之見高出于他人者也”*同上,第168頁。。在國學講習會講授《文心雕龍·史傳篇》時,章太炎再次提到:“彥和以史傳列諸文,是也。昭明以為非文,誤矣?!?同上,第175頁??梢?,對于《文心雕龍》所體現出的泛文學傾向,章太炎的確致意再三。
章太炎不僅有自己對于“文”的理解,而且還對《文心雕龍》中出現在不同篇目中的“文”的性質和意指進行了辨析?!对馈菲性疲?/p>
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 此蓋道之文也。*戚良德: 《文心雕龍校注通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頁。
對此,章太炎的看法是:“觀此數語,則并無字者,亦得稱‘文’矣?!?黃霖: 《文心雕龍匯評》,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68頁。這里仍然可以看出章氏泛文學觀的影子: 正是由于他認定有字便能稱文,所以才對劉勰“無字亦得稱文者”的做法尤其敏感。這一看法,在章太炎的《文心雕龍》講義中是一以貫之的。例如《征圣篇》所說“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對于“文章”的含義,章氏的解釋是:“此亦未必專指有字之文。”*黃霖: 《文心雕龍匯評》,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68頁。言下之意,則“文”的畛域可以從有文字推拓到無文字,正是“無字亦得稱文”的思想。但如上所陳,章氏對“無字為文”的敏銳感知,恰好植根于他對“有字為文”的泛文學觀的堅持,所以就整理稿所呈現出的章氏的龍學見解,不管多么新見迭出,分析到最后,都是以上述泛文學觀為依歸。
多年以后,章氏高足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原道》中即貫徹乃師之說而引申之,對“文”之概念進行劃分:
推而廣之,則凡書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謂之文,非獨不論有文飾與無文飾,亦且不論有句讀與無句讀,此至大之范圍也。故《文心·書記》篇,雜文多品,悉可入錄。再縮小之,則凡有句讀者皆曰文,而不論其文飾與否,純任文飾,故謂之文矣,即樸質簡拙,亦不得不謂之文。*黃侃: 《文心雕龍札記》,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8頁。
很明顯,黃侃在這里將“文”概念析為“大之范圍”和“縮小之”兩類,第一類繼承了章氏的“凡字皆曰文”的觀念,第二類則引申之,以有無句讀作為是否屬“文”的依據。這里可以看出章黃學派對于“文”概念理解的深化,但是這一理解奠基于章太炎,則是毫無疑問的。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征圣》于題注中說到“經史子集一概皆名為文”*同上,第10頁。,就是對章氏泛文學觀的堅決貫徹。可以說,章太炎為“文”所下的定義,是章黃學派研究《文心雕龍》的基本概念,這是可以通過章氏講義和黃氏札記覓出蹤跡的。
章太炎對“文”的概念進行界定以后,又繼續追溯“文”在產生伊始,往往以韻語的面貌呈現出來,并對產生這一事實的原因進行了推測:
古人之文,大都駢麗有韻,此由古人語簡,又不箸竹帛,故必駢而有韻,乃易于記憶。*黃霖: 《文心雕龍匯評》,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68頁。
這也被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所繼承。黃氏在《原道》篇的札記中便說到:“若夫文章之初,實先韻語;傳久行遠,實貴偶詞?!?黃侃: 《文心雕龍札記》,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8頁。非常明顯,黃氏的“實先韻語”、“實貴偶詞”與章氏的“駢麗有韻”若合符節,這是章太炎影響黃侃的又一表現。
由此可見,不論是對于“文”概念的界定,還是對于“文”原貌的推度,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章太炎的影響。同時,黃氏對于章氏的有些理論也進行了繼續探索和引申,終于奠定了《文心雕龍札記》在龍學史上的典范地位。
在整理稿中,章太炎推崇的是一種“文實兼備”的文學觀*黃霖: 《文心雕龍匯評》,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71頁。,他認為,齊梁之前的文章均可達到這一境界。他解釋《文心雕龍·征圣》“然則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一句時,便說到:“晉宋以前之文,類皆銜華而佩實,固不僅孔子一人也。至齊梁以后,漸偏于華矣。”*同上,第168頁。論《宗經》“故文能宗經,體有六義”句下又評論到:“當梁之時,文學浮靡,達于極點?!?同上,第169頁??梢娬率蠈τ邶R梁文風是深致不滿的,而齊梁時期恰好又是劉勰創作《文心雕龍》的時段,劉勰在這樣一個文風浮靡的時代倡言為文當像儒家經典那樣“銜華而佩實”,這在章太炎看來,無疑體現著劉勰撰作《文心雕龍》的動機,即“以質樸救弊”,而《宗經》一篇在章氏眼中便成為“彥和救弊之言”*同上,第169頁。。這一評語,真是一針見血。章氏之前的龍學家對于《宗經》篇的理解可以晚明葉紹泰于崇禎十五年(1642)增定《劉子文心雕龍·宗經》的批語為例:
五經為群言之祖,后世雜體繁興,窮高樹幟,極遠揚鑣,亦云盛矣。然皆不能度越寰外,且踵事既久,流弊不還,或艷或侈,去經亦遙,欲反淳懿,何繇稟式也。仰山鑄銅,煮海為言,亦惟宗之于經而已。*同上,第21頁。
在這段批語中,儒家經典的價值得以彰顯,后世文章的缺陷得以揭示,但僅此而已。換言之,在這個類型的解讀中,我們所看到的只是簡單的一褒一貶,但是根本看不到這一組褒貶間的聯系。這時,我們要追問的是: 何以劉勰要在浮靡文風盛行的時代,突然標新立異地陳列五經的優點?章太炎的犀利恰好表現在這片前人并未打通的地段。他敏銳地捕捉到劉勰表彰儒家經典的做法與當時浮華文風之間的聯系,終于使《宗經》的內在理路明晰地呈現出來,即“宗經”正為“救弊”。前人看到的只是現象,章太炎卻以此為據而直指本質,從而將劉勰借五經以匡正時風的一番深意揭示出來,洵為舍人之功臣。
既已確定劉勰對于當時的浮靡文風抱有“救弊”之心,自然可以在這一認識下,對《文心雕龍》的微言大義做一番抉發工作。所以章太炎在《征圣》“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句下,一定要提到“齊梁而后,漸染浮靡之習”*同上,第171頁。;講解《宗經》之時,一定要提及“南人文章不能宗經”*同上,第168頁。;講解《辨騷》“亦自鑄偉辭”之語,也要順帶介紹“凡古人作文,皆出自鑄,不肯抄襲前人也”*黃霖: 《文心雕龍匯評》,同上,第170頁。;論及《明詩》“爭價一句之奇”之時,也務必說到“自謝靈運始有此弊,古無是也”*同上,第170頁。。每字每句都與“救弊”相扣合,而“救弊”也只是一種手段,目的當然是達到“文實兼備”的效果。從這一目的出發,章太炎特別欣賞那種具備奮發進取之風的作品,劉勰在《樂府》中對曹氏祖孫三代的樂府創作略有微詞:“魏之三祖,氣爽才麗,宰割詞調,音靡節平”*戚良德: 《文心雕龍校注通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5頁。,但是章太炎并不完全贊同,他尤其欣賞曹操的樂府詩:“魏武帝之樂府,尚多悲憤,有關于社會者。”*黃霖: 《文心雕龍匯評》,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70頁。很顯然,這當然還是與章氏標舉的“文實兼備”之“實”相關。其時文風已頗偏重于“文”,故章太炎拈出有“實”者以救之,確有支撐其文章觀的內在訴求。
在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中,亦不難發現章氏上述論調的遺蹤。就倡言宗法“銜華而佩實”之五經以“救弊”而論,黃氏在《征圣》篇“銜華佩實”條札記中就說到:
此彥和《征圣》篇之本意。文章本之圣哲,而后世專尚華辭,則離本浸遠,故彥和必以華實兼言。*黃侃: 《文心雕龍札記》,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頁。
所謂“文章本之圣哲”即章太炎標榜的“宗經”,而“后世專尚華辭”和“離本浸遠”則正是對章太炎所鄙夷的齊梁文風的概括,既有此弊,則“彥和必以華實兼言”云云毫無疑問是章太炎所謂“彥和救弊之言”的同義語了。對這一意見闡釋得更加清晰的則是黃氏在《樂府》篇題下所作的札記:
推此以觀,則簡文賦詠,志在桑中;叔寶耽荒,歌高綺艷;隋煬艷篇,詞極淫綺,彌為漢魏之罪人矣。彥和生于齊世,獨能抒此正論,以挽澆風,洵可謂卓爾之才矣。*同上,第33頁。
這段札記列舉了一系列南朝浮靡文風的代言人,相較章太炎籠統言之更為具體。同時,又將劉勰持雅聲以抗拒鄭音的論調極表推崇,也與章太炎排斥浮華濫調之論同聲相應。而“以挽澆風”,更是章氏“救弊”一詞的確詁。
更值得玩味的是,黃侃對于曹操詩歌的評價,也與章太炎相通。在《明詩》“暨建安之初”至“此其所同也”一節的札記中,黃氏說到:“魏武諸作,慷慨悲涼,所以收束漢音,振發魏響?!?同上,第27頁。“慷慨悲涼”一語同章太炎“尚多悲憤”之論可謂心心相印。更可貴的是,黃侃并不以章太炎的看法為終點,而是將其視為立論的起點,在肯定曹操詩歌成就的基礎上,還對他在詩歌史的地位做出了判斷,將其定為“收束漢音,振發魏響”的人物,顯是以漢魏詩風轉捩之樞紐而許之,這更深一步地印證并坐實了章太炎對于曹操的好評。從這些細微之處,不難看出黃侃的龍學,不僅繼承了章太炎的成就,還很大程度地發展了章氏之見,將章黃學派的龍學研究推向了更高的階段。
仔細對比章太炎所授《文心雕龍》講義和黃侃所撰《文心雕龍》札記,不難發現二者在著述體式方面非常相像,前者對于后者起到了明顯的示范作用。
札記一體是中國古代著述的常用模式,因為這便于學者根據讀書所得,隨時發表零散卻深刻的見解。章太炎研究《文心雕龍》也采取了這一模式。具體來說,往往先述所講篇目的總評和題解,次就篇中值得講授之句加以訓釋或發揮,從而將《文心雕龍》的勝義提取出來。這里試以章氏《明詩》講義為例:
此篇彥和頗有心得。(總評)
自商暨周,雅頌圓備: 商只有風、雅,無頌。至周始備。(解句)
漢初四言,韋孟首唱: 漢世四言,唯韋孟尚可觀,余均無說焉。(解句)
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 嵇不及阮。(解句)
爭價一句之奇: 自謝靈運始有此弊,古無是也。(解句)
離合之發: 謂長短之句。(解句)*黃霖: 《文心雕龍匯評》,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70頁??贾v義稿影印件,“離合之辭”實作“離合之發”,與《文心雕龍·明詩》合,此處疑為整理者千慮一失。原件影印本見黃霖: 《文心雕龍匯評》,第211頁。
再看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明詩》的體例,與章太炎講義別無二致,惟黃氏札記內容繁富,這里列出幾條以與章氏相映成趣:
古昔篇章,大別之為有韻無韻二類,其有韻者,皆詩之屬也。其后因事立名,支庶繁滋,而本宗日以痟削,詩之題號,由此隘矣。彥和析論文體,首以《明詩》,可謂得其統序。(總評)
詩者,持也: 《古微書》引《詩緯含神霧》文。(解句)
秦皇滅典,亦造仙詩: 《史記·秦始皇本紀》: 三十六年,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及行所游天下,傳令樂人歌弦之。案上文三十五年盧生說始皇曰: 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凌云氣,與天地久長。于是始皇曰: 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解句)
離合之發: 茲錄孔融《離合詩》一首以備考。(解句)*黃侃: 《文心雕龍札記》,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3—30頁。
同樣是對《明詩》一篇的解讀,黃侃顯然要比章太炎詳贍博洽。但同時可以看出的是,章太炎的影響依然還隱隱地閃現在黃侃書中。即以對《明詩》的總評而論,章氏直截了當地下一句評語:“此篇彥和頗有心得?!倍S侃的解讀則更為詳細,他首先指出了“詩”這一文體最初是可以涵蓋一切有韻之文的,只是后來文學的發展導致了有韻之文的內部分化,由此細化為許多不同稱謂的文體,“詩”的范圍由此縮小。但畢竟它曾經是一切有韻之文的代稱,所以劉勰的文體論從《明詩》開始,“可謂得其統序”。這一結論與章太炎所謂“頗有心得”殊途同歸,只是章氏尖錐直入,而黃氏則在導出結論之前,頗使出一番考據論證之力,而這正是黃侃對于章太炎龍學的發展之處。
此外,黃侃書中還有一個很明顯的變化,即大量征引劉勰所論文學作品的全文。他在本書的《題辭及略例》中解釋了這一做法的原因:
《序志篇》云:“選文以定篇?!比粍t諸篇所舉舊文,悉是彥和所取以為程式者,惜多有殘佚,今凡可見者,并皆繕錄,以備稽考。唯除《楚辭》、《文選》、《史記》、《漢書》所載,其未舉篇名,但舉人名者,隨宜迻寫。若有彥和所不載,而私意以為可作楷槷者,偶為抄撮,以便講說。*黃侃: 《文心雕龍札記》,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頁。
即以《明詩》而論,后世讀者或許對于“離合詩”的概念感到陌生,于是黃侃便引用了孔融所作的離合詩,并進行了相應的解讀,這就為讀者結合作品去領會劉勰評語提供了便利。再如《詮賦》提到的“枚乘《兔園》”,黃侃不僅在札記中錄出了《兔園賦》的全文,并且還提到:“《古文苑》載有此文,錯脫不可理。”并根據自己的學識,對此文加以校釋*同上,第62頁。。后來黃侃的弟子范文瀾(1893—1969)在《文心雕龍注》中就大量征引劉勰在文中提到的作品,從此為學習《文心雕龍》的讀者提供了極其實用的本子。但是首創之功,不得不歸諸黃侃。
《文心雕龍》的版本異常豐富,這種情況必定導致異文的出現。異文又導致文義的歧出,則??敝Ρ悴豢苫蛉薄A硗?,駢文的寫作不僅要求作者富于駢麗精對的才華,還必須有豐沛的學識加以填充,才能寫出文實兼備的美文。劉勰的《文心雕龍》以精美的駢文寫成,書中不僅有富麗的才情,更佐以博雅的學問,所以雖然只有三萬七千余字,但是書中的典故卻異常密集,這對于理解文意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對于以上兩個方面,章太炎是非常清楚的。所以雖然他的《文心雕龍》講義容量并不是太大,但是其中卻有不少是對異文的??焙偷涔实淖⑨專瑥倪@一點看,章氏身上仍然擺脫不了乾嘉樸學的影響。
實際上,只要對章太炎的講義和黃侃的札記做一簡單的對比,不難看出前者的簡略和后者的詳備。因此,并非章太炎的這些具體成果給黃侃施加了多么大的影響,而是章太炎校勘和注釋的模式,給黃侃提供了示范作用。諺曰:“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闭率险且浴皾O”相授。
有關章太炎校勘《文心雕龍》文本的范例,周興陸先生的《章太炎講解〈文心雕龍〉辨釋》已經論述得十分詳盡了。這里稍可補充的是,通過考察章太炎的幾條校語,他偶有借助他本之時,如《辨騷》“體慢于三代”,章氏校曰:“‘慢’當從元本作‘憲’,發也?!?黃霖: 《文心雕龍匯評》,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70頁。但更多的還是依據字義或者文本的內在文理來??保越谇迦逅f的“理?!?。例如《原道》篇的“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各本皆無異文。而章氏則據《說文解字》“文,錯畫也”和“樂竟為一章”的訓詁,認為“當云: 形立則文成,聲發則章生”*同上,第168頁。,雖然沒有版本上的依據,但也算言之成理。因為“文”為圖畫,與“形”相近;“章”為樂章,與“聲”相關。
章太炎對于《文心雕龍》的注釋,一如他為篇目寫下的總評,十分簡潔。往往僅以一句話提供典故出處或講明文意,點到為止。例如《宗經》的“書標七觀”,章氏注曰:“見《尚書大傳》?!?同上,第169頁。另如《論說》的“羞學章句”,章氏注曰:“古人每言不為章句,通訓詁而已。”*同上,第176頁??梢哉f都是直指文心。
章氏的理校與簡注也給了黃侃不少影響,黃氏的《文心雕龍札記》中就不乏運用上述校注原則的例子。《詮賦》有句“結言鏵韻”,黃侃在沒有版本根據的情況下,依從自己對字義的理解,徑直對文本進行了??保骸啊f’即‘短’之訛別字?!焙髞戆l現的唐寫本正作“短”*黃侃: 《文心雕龍札記》,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9頁。。本篇“贊”中有一句“辭翦美稗”,黃侃根據《孟子·告子上》“不如荑稗”之語,認為“美當作荑”*同上,第65頁。。這一校勘是沒有版本依據的,但似乎能夠成立。唐寫本“美”字作“稊”*戚良德: 《文心雕龍校注通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2頁。,據楊明照先生的考證,“荑”與“稊”通*楊明照: 《增訂文心雕龍校注》,北京: 中華書局,2012年,第110頁。。這一理校獲得了唐寫本在通假意義上的支援,自然彰顯出黃侃的博雅學識。再如《比興》贊語“如川之渙”,黃氏認為“‘渙’字失韻,當作‘?!中蜗嘟`。澹淡,水貌也”*黃侃: 《文心雕龍札記》,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66頁。。這是利用其最為擅長的音韻之學作出的校對,雖然缺乏文獻的支持,但依然可備一說。
黃侃在札記中對《文心雕龍》的注釋完全視其必要程度而定。每逢可以發揮或者值得詳注的字義,便盡其所能詳,務必將其內涵發覆殆盡。但是遇到劉勰化用前代著述的某些字句之時,黃氏則惜墨如金,像章太炎一樣,僅說明該字句的來源,絕不為獺祭之行。例如《書記》中的“圣賢言辭,總謂之書,書之為體,主言者也”四句,黃氏用了近三百字加以闡發*黃侃: 《文心雕龍札記》,同上,第77頁。,而對于文中出現的“子家與趙宣子書”、“巫臣之疑子反”和“子產之諫范宣”,則分別用“見《左傳·文十七年》”、“見《左傳·成七年》”及“見《左傳·襄二十四年》”等句簡要帶過*同上,第78頁。,可謂詳略得當。這種僅標記出處的注釋方法,自然有章太炎的影響。
綜上所述,我們借助上海博物館所藏章太炎《文心雕龍》講義與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進行對比研究,發現前者的確對后者產生了影響。而這種影響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分別是對“文”的內涵進行了限定,抉發了劉勰借經救弊的深意,提供了札記體的寫作范式,以及展示了校注的體例。黃侃在章太炎的基礎上,繼續對《文心雕龍》進行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我們在推崇這一成就的同時,理當對章太炎的龍學研究投以應有的關注和重視。
(作者單位: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