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家（十三章）

□旭 宇

書法家（十三章）

□旭 宇

生命如玉

早晨，我常常凝神迎接那一輪紅彤彤的神圣，那一輪不朽的人類的崇拜。看她冉冉從地平線升到歷史的高度。

心靈的向往，是我得到了一輪生命的太陽——數千年我們先民用血汗和智慧雕刻的古璧。握璧在掌，一個偉大民族文化的燦爛在心頭放射出奇彩。

她那么溫潤，如脂如膏，在心靈上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溫存；她那么堅硬，所有的利刃都不能動她一絲一毫；她那樣純美，秋日的高潔和春日的繁華都結晶在方寸之中；她那樣質樸，如山里人一副感人的面孔；她那樣精致，在起伏的線條中流蕩著真正的藝術；她那樣的聲音悅耳，擊一下如清泉轉過奇石的腳步。一輪藝術的太陽在掌上，我們祖先光芒四射的智慧在我心上。

在那低矮的作坊里，油燈如豆，汗水如注，手上的繭厚過牛皮，將雙目與心聲和著解玉砂吱吱的響著。在達官富賈的身上，一串串玉器作高雅的叮咚之聲，一種鍍了金的時尚，彌漫了遠古的歲月。在生命危難之際，這先民血汗的結晶還會為主人而碎，那簡直是一種神的啟迪。從人文始祖到賈寶玉，這樣的一塊大自然的精靈收蘊了多少傳說，至上的權力與藝術的風月，都在這靈性的玉石上留下名字。

古玉，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遠古的云與月，看到了茅舍與皇皇殿閣。將耳朵貼近你時，一種和平的流水和鐵與火的廝殺組成了偉大的樂章，如“十面埋伏”和姜尚的琴音。

我握著這神奇的古老太陽，時間的流水不時地激起浪花，有一種神圣和感應來自遠方，或陰或晴、或冬或夏，在她身上都可以讀出文字。

入夢，常有卞和走來，在山野之中有彩鳳鳴叫。彩鳳在我身邊，化作這靈性的古老太陽。

不需要到殿閣去憑吊祖先，只要在自己的案頭供上這塊古玉，我們先民的偉大和神圣，便充滿我所有崇敬的靈魂。

書法家

春云似柔軟的宣紙，瀑布一般在眼前抖開。

千斤狼毫開拓著群峰和險峽。隨后是萬里洪峰的奔瀉。

平潭。急流。或山石般凝重，或鷗翅般輕盈。月的清輝，霞光的幻影，在九曲的江流之上，如愛情詩的迷離。

他將自己注入筆端。靈魂在九天之上。風韶在漓江之畔。

濤聲，虎嘯，在筆墨的走動時，歷歷可聞。

大江長城，五千年雄渾俊逸，都在這不足尺的竹管里凝聚。

一生的悲歡和耕作，也都在這潔凈的原野里收獲。

咫尺間，他作著一生的艱難旅行。

懸掛于宏大的樓館，得到的是一片雷鳴般的禮贊。而在摯友斗室，三尺條幅，竟是他六尺身軀在那里踱步，沉思，侃侃而談。

登踏數千年墨海云煙，他是一條東方龍。

高山之松

春雨淅淅，我穿行在書法的園林，清新與多彩激蕩著我的興奮。在奇石之畔有一株古松如蟠龍而上，將豪情與詩意潑灑于萬里晴空：他那神奇的力量讓我們充滿著景仰。

啊，書壇的奇松云龍，一首陳子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歷史詩篇。

在大河之畔，攜一身雪浪，他從多少個春秋風雷激越的日子里走來。那鐘鼎文的奇絕在肩頭，那漢隸的古拙在雙臂，那魏碑的蒼勁在足下，……吟著大江東去浪淘盡的詩句，如東坡居士穿行在風雨打葉聲的林莽。

盡管數十載風雨的磨礪，不老的紫毫仍然如刀，一路砍著生命的裸巖，和著《詩經》的國風，鑄造著屬于自我原始生命的書法神殿。他將自己的執著和剛烈，揮灑成一幅幅嘔心的書作，字字有風骨，篇篇有神韻，讓西風烈馬駛過，如銀河垂下九天。成書于滿腹經綸之體，潑墨于崎嶇生命之紙。

歲月的原野盡是荊叢，天生我才偏愛踏浪而行。暮色里，拄杖笑看風云，裸開赤胸，任風鏃射來，不老的風景里站成一座山岳。

飽蘸生命之情，一支巨毫在握，秋風橫掃茫茫的宣紙原野。

一只雄鷹立于天地之間，伴著古松與奇巖的神采，融合成屬于他的書法豐神。

這只雄鷹翔出宣紙，在神州書壇之上搏擊，九萬里長空如意，中華歷史的一幅杰作。

屈原

望著聳入云霄的山巒，我在人生的路上奔跑，腳下盡是暗坑、荊棘，和無名的陷害。我在三千年前的路上呼喊著，向著山巒，向著屈原。

他站在歷史之上，那樣的高大，厚厚的烏云不能將他掩蓋。

道路是這樣的崎嶇，沒有一條可以辨認。眾多的先人，在這險惡的路上化成了青石，然而，還能看出他們的面貌，向前伸出的那雙臂膀，如旗幟，為后人指路。

誹謗的風好狂，可不能終日。陷害的雨好大，可不能終朝。

我聽到他博大的心跳了，在地層深處。那愛國的血已化成熔巖，在地下奔涌著。愛過的心都埋在深深的地層之下。它們一旦見到太陽，便成為這高聳的山巒。

我仍舊奔跑著，在山路，舉著愛國的頭顱——太陽，向著屈原！

做一棵樹吧

我們應該做一棵樹。它，偉大，

它的靈魂，誕生在人所不知的角落里。那里，只有泥土。

向著陽光，它長出了綠色的理想。向上。空間，屬于這小小的生命。

為了他人的生存，在角落里，默默地生長著。將綠葉的胸敞開，以自己的血液過濾害人的灰塵。

它生得平庸，然而，卻死得壯烈。

在斧鋸面前，它挺立到最后，并以撼山之響，偉然地倒在母親的懷里。

死了，也要化作烈焰，照亮暗夜；也要去做棟梁，建造溫暖……在身后，留下一聲聲長久的贊譽。

它死了，它長生！

塑像

在潮水般的人流處，高高地聳立著一尊敬慕。

白雪似的大理石，凝集了無數雙行人的眼，凝集了一個抽搐的年代，血的光澤、心悸和真理的枯萎。

鍍金鎦銀的名字，爍爍于驚嘆，連這石頭也顯得神氣和幸運。

昨天它還站在山野，和花崗巖一起被野草戲弄；今朝它卻站立于最為人景仰的地方，那樣高貴，那樣俯視人寰的歷史。

建造者也為之收獲了榮耀，甚至拾級而上，檔案中滿是紅色的記錄。

縱然，在人們眼里將塑像矗滿，播種愚昧和虔誠，但在歷史的心中，仍只是一黃土。

歷史的太陽出來了，那塑像融化了，原來是白雪塑成，經不住真理的考驗。

偉大者，從不是塑造出來的。真實的面目永遠推不倒。

公園的門口

在幸福與和平睡著的公園門口，站立著一尊高大的花崗巖塑像。他是一名戰士，器宇軒昂地在那里守護。

這樸實無華的巖石，只配送給這偉大的無名者。雕塑他的心、他的愛，他的微張的嘴唇，所傾吐出來的只有愛國的心才聽得懂的堅強語言。

他從凝固的漠海里走來？他從白雪淹沒溫暖的邊陲走來？腳下可有萬頃波濤？肩上還有世界屋脊的旭日？

在生死的爐里冶煉，靈魂比將軍的名字更閃耀。

所以，他才能站立在這人流的閘門，受著崇敬和贊譽波濤的洗禮。

他將永遠矗立在這里，矗立在人們的敬慕里，矗立在歷史的心頭。

啊，他無名得偉大，他偉大得無名。

河流，在前進

跟著前進的河流奔走，扶著它激越的歌聲，那時，我將成為一個透明的節拍，帶著嗵嗵的心音，帶著微笑，帶著透明的情感和成熟的愛，跟著奔流者一同向前。

當然，會有泥沙沉滯的悲哀，會有渾濁和草木腐敗的氛圍。但，只要前進，河流清亮的手，都可以將這些拭凈。

這是一條奔騰的路。

疏導斷裂的情感，帶領著清幽永遠向前。

為了拜望久別的原野，為了泥土綠綠的愛，為了夏日的南風演奏迷人的樂章，為了睡在寬寬谷場上的黃金，為了和平鴿在夢里歌唱，河流啊，它前進著。他應該前進。

它胸中應該有大海，那萬頃波濤是何等的雄偉和壯觀！還有那一顆無比赤誠、博大的心，每天都在呼喚我們向上。

黑牡丹

你見過黑牡丹嗎？她是一種奇葩。

一朵芳馨的墨玉，在生命的枝頭開放時，季節為之而醉。春風如水晶一樣在心頭凝固。

那灼灼有神的花蕊，是牛郎織女的星座，多情盡在不言中，深情而蘊藉，質樸又神奇。

葉子是一片片翠色的云，甘露滋潤一般，陽光灑下來，點點金黃，高雅而情趣盎然。

她生長在傳奇的河畔。那條河是一條青龍，善良而風神。

這青龍為無數干旱的心降下甘霖之后，疲憊地睡在這塊靈性的土地上。它抖落的鱗片便萌出了這株奇葩——

我故土的精靈和驕傲。

這墨色的傳奇在我的童年生了根。她的芳馨熏染著我的每一根經絡，讓靈魂也高貴芳香起來。

我仿照這精奇的花卉潑墨于宣紙，便成就一幅幅傳神的書法，獨得她的神韻。

將這書法懸于斗室，便夜夜有一輪墨色的太陽放出光華。

重逢的心

闊別的朋友相逢，首先脫口的是一顆跳動的心，是一首驚嘆的詩！

閘門打開，感情的急流帶著漩渦飄來過往的歲月。

在真誠的友誼面前，地位是不值分文的。雖然你擁有高貴的血統，但是這種在常人面前炫耀的殊榮，早被你忘得一干二凈。

那逝去的共同經歷的苦痛，也被當成幸福的往事來回顧。

讓發熱的語言相互擁抱，讓澎湃的心久久地握手。

因此，各自都從埋沒又蘇醒的記憶里汲取了力量。

這是世間最純潔的、金子一樣貴重的情感。

但是有人丟棄了它，因之，他丟棄了靈魂。

篝火

那舉著紅綢子的狂舞者，如醉如癡，黃河似的呼喚著，四野八荒為之震撼！

我第一次接觸這野性十足的篝火。

它的瘋狂，它的放蕩，它的奔瀉的激情，它的照透靈魂的光澤，使我呆若木雞，進而也隨它的舞步跳進來。

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黑暗沒有了，熱血沸騰了，靈魂出竅了，與它一起，我燃燒起來。

在這暗夜里，我們是光明的鮮血，是熊熊的心臟，是呼呼吶喊的旌旗！

我們是夜里的篝火。

長城

在秋天的影子里我登上長城，登上中國的歷史，驕傲與悲哀。

心靈撫摸火與血的故事。八千里路云和月堆積成生命的方磚。

朔風中的衰草任淡淡的夕陽評說，感染著南去的征鴻。曾經輝煌過的太陽伴著游人拾階而下，追憶著始皇的暢想和無情的謝落。

夢，總是偉岸而光彩。

從此，我們生活在長城的臂彎里，是搖籃也是困井。

如果這種驕傲沒有筑起，我們民族的歷史該如何裝訂呢。

大海作證，無數河流的匯集以及泥沙的沉積，它沒有變色和干涸，奔騰不息的生命永遠屬于它善納百川的氣魄與雄心。同化也是文明，是地平線又一次迎接曙光并送走暗夜。

站在長城的歷史的巔峰，我望著大海、聽著雷聲啟迪般的復述。

城下，如血的楓葉裝點著時代的風景，古老的綿延直通波濤萬頃的汪洋。那樣的一種山與海的擁抱，歷史與新的生命的一種結合，給人多少遐想。

長城啊，偉大的歸宿和起點。

走向心靈

心靈之旅可以成行。

只要你打開一扇心窗，用真誠與信念，用清凈與利他，你就是莊子的一只蝴蝶飛入了靈窗之內。那里有無邊無際的曠遠與真率。含蘊、古老、清逸、忘我。不知其所處也。

時有春風拂過，時有寒流奔涌。

時有古云橫陳，時有流星滑落。

然而，你的心總是一池靜水。

你投過去一條愛的飄帶，便如彩虹，在彼岸有一種熱烈的回音壁，應和之聲，而不知其發端何處。但你總能感知他所有數碼的序列。

心靈上有座橋，建于萬年的深處，盡管有歲月風雨的浸剝，它仍橫在情感的清溪之上。忘我地從上面路過，吟著老子或釋迦之歌，輕逸如風。

感悟是一把鑰匙，如清虛之詩從靈山上流淌而去，不著痕跡，但在十字路口處卻能讓你不迷其途。那是真誠鑄就的一個時鐘，常于你睡夢時發出的關鍵呼叫。

駕無欲之風而飄行，天高宇遠，經歷多少時歲，最終總會落在這塊凈土之上。

心迢迢兮其源彌遠，悟冥冥兮其真至近。我獨有感兮，在靜思之時。通向心靈，需要的是一種真誠與超越。

靜靜地獨坐下來，以禪的方式詠誦心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