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洪濤 楊偉鵬
《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及其文學觀
文/劉洪濤 楊偉鵬
編選世界文學作品選,是美國世界文學理論與實踐的重要內容,有長達一個世紀的歷史,僅在21世紀,就有三種大部頭的重要成果面世。除了《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第二、三版之外,還有著名比較文學學者、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主任大衛·丹穆若什(David Damrosch)等主編的《朗文世界文學作品選》(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2004年初版,2008年再版),以及保羅·戴維斯(Paul Davis)等主編的《貝爾福德世界文學作品選》(The Bedford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2003)。這三個選本各有特色,在市場上形成了相互競爭的局面。其中《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以其歷史悠久,不斷創新,市場占有率高而著稱。本文以最新的第三版《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為主要研究對象,結合若干舊版本,對其選用、譯介、編排、解釋世界文學作品的行為進行分析,以呈現這部世界文學作品選集的世界文學觀,并期望以此視角切入對全球化時代世界文學理論與實踐的反思。
《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的版本變化十分復雜,起點是1956年版的《諾頓世界文學名著選》,該書名一直沿用到1999年的第七版。進入21世紀,該選集正式改為《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并沿用至今,最新版為2012年的第三版。《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與《諾頓世界文學名著選》一脈相承,但在發展的過程中,經歷了從只關注西歐和北美的文學作品到關注大量非西方的作品這一轉變,書名也從“世界名著”轉換成“世界文學作品”這一更加開放的概念。
1992年的第六版在結尾增加了“當代探索”部分,選收了少量非西方作家的作品。實質性的突破從1995年的“擴展版”(the expanded edition)開始。它除了原先4000多頁的西方文學作品,還增加了2000多頁來自亞非等地的作品。不僅非西方作品的容量增加到足以改變整部作品選的結構和面貌的程度,它還突破了“杰作”和純文學的觀念,選入了許多非名著作品,包括口傳文學作品,以及哲學、心理學著作。1995年的《諾頓世界文學名著選(擴展版)》,為2002年出版《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第二版)》打下了基礎。
2002年,諾頓出版社棄用“諾頓世界文學名著選”,正式更名為“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明確宣布將文學的關注面由西方擴展至全世界,使其名副其實,篇幅也由原先的兩卷大幅增加到六卷。諾頓公司十年磨一劍,在2012年又推出《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第三版。
實際上,三個版本的《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在作品分類排列上都大致遵循從古至今的時間序列:1995年擴展版以公元1650年歐美啟蒙運動的時間為界,分成兩卷;2002年版的分期只是將擴展版中的兩個時間段落進一步細分;到2012年版中,編者雖然仍以時間為基本線索,但在各卷中取消了公元紀年,而把重大歷史事件、文化、文學思潮作為階段劃分的主要依據。
在2012年版的《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的前言中,編者認為,世界文學依賴于翻譯,通過翻譯獲得發展,而且翻譯使得文學得以在全世界流通交流(Puchner, 2012: xvii)。耶魯大學文學教授梅納德·邁克是《諾頓世界文學名著選》的第一任總編,他對文學翻譯的研究與觀點成為《諾頓世界文學名著選》及后續《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中作品翻譯立場的權威指南。邁克教授在《翻譯說明》(A Note on Translation)中,簡明扼要地向讀者闡明了有關文學翻譯的問題。其中,他結合案例解釋了任何翻譯的文學作品都不能回避的三個關鍵性的實際問題。首先,任何一部翻譯的文學作品都“不能逃脫將被譯成的那種語言所具有的語言特點,語法的、句法的、詞匯的、語音的限制都會一起構成特定語言的獨特性及原有精神”(Mack, 2002: A2)。比如說,一部希臘戲劇或俄國小說被譯成英文后,馬上就會被英文所具有的語言特點所控制,使得翻譯后的作品與原作之間存在必然的區別。其次,“譯作反映了其所被翻譯成的語言的獨特性,因此,它也反映了其所被翻譯的時代所具有的獨特性,時代的特點會在作品中到處滲透,猶如面團中的酵母一樣無處不在(Mack, 2002: A5)”。對于同一部作品,不同時代的翻譯也會相去甚遠,譯者經常會用自己所處時代的文學潮流及習慣去開展翻譯工作,得到的自然就是帶有明顯時代烙印的譯作。除了語言和時代會影響文學翻譯,譯者本身也會帶來較大的影響。邁克教授認為,“帶有一定程度的天分與才華的譯者,對于即將翻譯的作品,會帶有一種個性化的理解,也會帶有一種涉及價值、倫理、審美及形而上的特殊的階級性,并會帶有一種獨有的風格,或是欠缺風格(Mack, 2002: A7)”。
雖然語言、時代和譯者本身都會給譯作與原作之間帶來難以克服的差異,但邁克教授仍然認為譯作在一定程度上仍保留了與原作“內在生命”相一致的東西。與諾頓系列的世界文學作品選出版的出發點一致,邁克教授認為文學就是被人閱讀的,即便不可能讓讀者直接體驗到閱讀原作的感受,翻譯也能讓廣大讀者擁有力量,去更近距離地接觸世界上許許多多偉大的作品。
給諾頓選集帶來關鍵性影響的翻譯難題是對東方文學尤其是中日文學的翻譯,這是由語言及文學傳統的差異所帶來的。在1995年出版《諾頓世界文學名著選》擴展版之前,編委會通常是回避對短詩的翻譯,盡可能減少對短詩類作品的選入。這是因為譯者對短詩的翻譯處理非常困難:如果單純按照字面翻譯,幾乎全部的詩意都會喪失殆盡;如果譯者成功地將原詩翻譯成一首新的符合西方詩歌特點的詩歌,那么原作者的特點與精神也將消失。這種翻譯過程的矛盾也造成諾頓選集的編者對詩歌翻譯的處理慎之又慎,尤其是在面對中日傳統文學中十分常見且集文學之精髓的詩歌時。對此邁克教授認為,文學翻譯雖然存在一些短板(尤其在翻譯語言差異巨大的中日文學作品時,這些問題更為明顯),但其價值仍然不可忽視。正因為文學翻譯的存在,才有世界文學的存在,也才有諾頓選集存在的價值。
東方文學在最新版的諾頓世界文學選集中占據了相當大的分量。當然,大量選入東方作品并非一時興起,而是在選集發展過程中不斷積累、變化的結果。早在1973年,諾頓選集的編者就對東方文學進行了單獨的選編,但考慮到開設世界文學課程的主要目標是讓美國學生與其自身的西方傳統有更為密切的關聯(Mack, 1979: xvii),因此認為無須將另一截然不同的傳統引入課堂,故將東方文學選本獨立出版。這一做法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世界經濟政治文化的全球化進程下,越來越不合時宜。由此,將東方文學融入世界文學選集成為編者的重要行動,而這一行動在1995年編撰第六版的擴展版時有了較大成效,并在隨后的若干版本中不斷加強、發展,西方中心主義的意識偏見得到糾正。
諾頓選集在后期的版本中不斷強化東方文學的地位,反映了編者對世界文學格局的重新認識。《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在編選內容上的調整,表明編者對世界文學認識的不斷深入,也表明世界文學的范圍在真正意義上走向了全世界,而不再是原來以歐美為中心的范圍。其中,中國文學是世界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自1995年擴展版開始,中國文學就成為其重要內容。在最新版的《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中,來自中國的文學作品,相比其他亞非各國,數量最多。
編撰世界文學作品選集首先在于承認世界文學的價值。在第三版《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的前言中,主編馬丁·普契納教授如此形象地描述世界文學作品:“然而,比這諸多世界文學著作的幸存更令人驚訝的是這些著作中想象的世界。當你隨意打開《作品選》的任何一頁,你就進入了一個世界。教學上認為這些世界是奇異的,需要各種各樣的說明,但卻不能消弭這樣一個事實,即它們展開了一個我們能夠發現的完整的世界,我們能夠在那里開始確定我們自己的位置(馬丁·普契納, 2011: 214)。”這其實也是諾頓選集對世界文學存在的價值的一種剖析——通過廣泛閱讀這些文學作品,從而有機會在文學的世界中到更遙遠的地方進行各式各樣的旅行,接觸不同文明,與不同背景的人建立起聯系(Puchner, 2012: xvii)。
《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第二版序言指出:“我們的結構被不同文化傳統的廣泛連續性及其自成一體的文學或藝術時期所引導。”這使得世界文學更像是不同線索編織的圖案,而不是一條匯聚在一起的同步的河流。也就是說,來自各地區的多元文學,在發展上有著各自相對獨立的規律與特點,這就要求選集在呈現上既應關注縱向的時間維度,也應關注橫向上文學的各自發展情況,關注其獨特性與自身的體系。即便不同傳統的文學互相之間并不能完全融合,但到了現當代社會,世界各地區各民族的文學交流與對話無疑已經成為全球意識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受現代通訊技術進步的推動,世界文學從相同和不同的互動中創造著個人和社會身份認同,也使得不同地區不同文化的文學在現代世界中互相隔離不再可能。這也是世界文學存在的必然性,是世界文學在現當代發展的趨勢。
(劉洪濤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楊偉鵬系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博士生;摘自《中國比較文學》2016年第1期;原題為《美國〈諾頓世界文學作品選〉及其世界文學觀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