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全興
混沌美解析
◎姚全興
現代科學所講的混沌,是指聚散有法,周行而不殆,回復而不閉。理論物理學對混沌運動的的研究表明,混沌貌似無序,但卻儼然有序,且有明確的結構。從模糊(英文Fuzzy,音譯、意譯“勿晰”或“乏晰”)數學看,混沌是確定性系統中出現的一種內在的隨機過程。混沌來自非線性,而非線性的本質,是變量之間的依從關系蘊含多值性。混沌始自分叉,繼而突變,經過不斷的周期倍化形成,其變化秩序具有規律性,利用數學中的迭代方程可以證明它存在著一定的序列。混沌現象是自然界中的普遍現象,一個著名表述就是蝴蝶效應:南美洲一只蝴蝶扇一扇翅膀,就會在佛羅里達引起一場颶風。今天伴隨計算機等技術的飛速進步,混沌學已發展成為一門影響深遠、發展迅速的前沿科學,混沌理論已成為相對論、量子力學問世以后現代物理學的第三次大革命,在人類社會和科學領域有廣泛的用途。因此,混沌既不虛無也不神秘,可以通過科學解析。混沌美同樣如此。
以混沌為載體的混沌美,是一種形態特殊而奇妙的美。這種美,中國哲人心向往之,西方智者也為之矚目。西方古典天文學中有一種康德—拉普拉斯星云說,認為橫無際涯、混混沌沌的星云,在宇宙中流動不息,聚散不停,時而吸引,時而排斥。這星云瑰麗而雄渾,顯現了嘆為觀止的混沌美。
事實上,混沌美不僅在宇宙中存在,在我們身邊也存在。例如,當一個人點燃一支煙后,他看到先是一條穩定筆直的煙柱冉冉上升,接著煙柱不斷變化,出現各種不同形式的流動,最后彌漫成混沌狀態。他看著這種狀態,會悠然自得、浮想聯翩,感到面前迷漫的煙霧有一種不可言狀的美,朦朦朧朧的美。這種美,在天光云影中有,在荷塘月色中有,在大河小溪的湍流中有。只要你有一雙善于審美觀照的眼睛,有一顆寧靜致遠的心,就不難發現。
但準確地認識混沌美,還需要借助現代科學的解析。不論是天體演化,還是生物變異,都是從簡單到復雜,從無秩序的混亂到高度分化了的單體,從非生物到生物的不斷運動過程。可見,混沌既變化又有規律性,特點是有亂有整,亂中見整,形成不齊之齊,無秩序之秩序。這正是形式之美、和諧之美、多樣統一之美。
現在,隨著學界的交叉聯系,又有新學科科學美學、模糊美學應運而生。前者是科學在美學的介入,是說物理現象大都具有科學美。后者是數學在美學的應用,是說數學的模糊性具有一定的模糊美。這就有可能將混沌美和模糊美的聯系和區別,解析得更為確切和科學。這里只指出一點:模糊美的觀照、特性、范疇和美感形態比較廣泛,世上很多事物都有它的存在和表現。混沌美則因為它兼有哲理和詩意的特點,主要存在于宇宙和文藝領域。
中國古典哲學中有一朵奇葩,這就是很特殊很重要但至今沒有很好研究的范疇——混沌。古代哲人認為,混沌是世界開辟前的狀態,也就是漢代班固的在《白虎通·天地》中所說的“混沌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的景象。對這種景象的描繪,道教典籍《太始經》中有一段話最為具體而形象:“昔二儀未分之時,號曰洪源,溟滓蒙鴻,如雞子狀,名曰混沌。玄黃無光無象,無音無聲,無宗無祖,幽幽冥冥。其中有精,甚精甚真,彌綸無外,湛湛空虛,于幽原之中,而生一氣焉。”這話說得迷離恍惚,但也使人油然而生神奇之情、浩渺之感。
《老子》中有對混沌的權威解析,其第二十五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為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這說明“天下母”的混沌是萬物之源的道,而道正是世界的本質和規律。可見混沌的哲理既強且深,決不是渾渾噩噩、虛無縹緲,令人莫名其妙的東西。不僅如此,《老子》第二十一章曰:“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的“恍惚”和“窈冥”,不是純哲理性的抽象的,還是具體的有“象”(外象)有“物”(內涵)的,而這指的就是混沌的詩意。于是,混沌美的哲理和詩意奇特而美麗,和諧統一、美輪美奐。
混沌美的哲理和詩意妙不可言,似乎可意會不可言傳,原因在于這種美不是清晰明白、一目了然,造成藝術鑒賞、藝術表現和藝術評論一定難度。中國古人的混沌思維出奇制勝,化難為易,使古典文學和藝術煥發奇光異彩。
混沌思維不同于一般思維,在于它融合了一些特異思維的功能而具有非同尋常的思維特性。例如它融合了原始思維的形象性、想象性、整合性、互滲性,通過“以己度物”,創造的藝術形象古樸而稚拙,有原始藝術狂放不羈的野性。如中國史前文化中龍飛鳳舞的遠古圖騰,女媧伏羲的神話傳說,巫術禮儀的原始歌舞。
再如混沌思維時往往傾注生命、突出人格、體認自我,于是在大千世界中感興勃發、詩思奔涌,形成詩性隱喻的情感形象。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所說“一切景語皆情語”,表現為自然人化和藝術風格的詩性思維。先秦詩經的意境、象征和詠嘆,楚漢屈騷的深沉、奇異和浪漫,唐宋詩詞的婉約、沉郁和豪放,就是如此。
因此,混沌美的形成很大程度來自混沌思維,而混沌思維的底蘊是哲學—藝術思維。其霧中花、水中月的美感形態,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審美旨趣,在充分體現間接美的同時,開拓哲學思維的深廣自由度,造成藝術思維的時空延展性,使得混沌美融哲理和詩意于一體而奇妙無比。
老莊認為,道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其實,美也無處不在,無時不在。那么模模糊糊、隱隱約約、朦朦朧朧的混沌呢?
古典哲學和古典美學一體相連,古典哲學中的混沌在古典美學中有各種表現,其中之一就是空靈。
老子心目中的“道”,從古典美學角度看,非常空靈。空靈不僅是老子所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形相,而且是藝術性的審美思維現象。混沌和道一樣空靈,未嘗不可以看作是非具象的審美思維方式,它從無形性、整體性、連續性、變化性上把握審美對象,充分顯示了東方的哲學意識和美學特征,以至我們可以這樣說:東方哲學和東方美學融合而成的混沌形態,在空靈上體現得再清晰不過了。
古典美學推崇空靈。宋代嚴羽曰:“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詩辨》)清代葉燮曰:“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見之事,不可徑達之情,則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恍以為情,方為理至、事至、情至之語。”(《原詩》內篇)。可見空靈的妙處,很大程度上在于言不盡意的“幽渺”、“惝恍”,也就是微茫、依稀、飄忽的模糊或混沌。
由于混沌的古典美學形態之一是空靈,因此它是不能輕易把握的。它飄逸、迷蒙、捉摸不定,難以用分析的推理的邏輯思維方法去認識它,只有通過直覺感受它觀照它才能領略它那虛實相生、情景交融的意象,接近它那變幻不定、光怪陸離的境界。空靈的意象和境界,只能為東方人領略,也只能為深層心理中積淀著莊禪意識的東方哲人智者、文學家、藝術家所把握。
混沌在中國古典文藝中有多種表述。唐代司空圖的《詩品》謂之雄渾,曰:“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長風。”這是說詩的氣勢恢宏,其藝術效果如太空中的油云長風,突出的是混沌的浩瀚氣象。清代石濤的《苦瓜和尚畫語錄》謂之絪缊,曰:“筆與墨會,是為絪缊。絪缊不分,是為混沌。”這是說筆墨形成的絪缊,其藝術效果如濃郁的云氣蒸騰,突出的是混沌的彌漫形態。但不管是雄渾還是絪缊,都體現了藝術的混沌美。
在古典文藝特別是詩詞中,混沌美更多的是體現為藏而不露、言不盡意的含蓄。如《詩經·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詩的意境如霧里看花,把煙水蒼茫中的含情脈脈,流露得撲朔迷離、低回婉轉,極盡混沌美的含蓄功能。再如白居易的《望江南》詞:“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其詩意搖曳飄忽、曲折有致,把混沌美的含蓄效果表現得淋漓盡致。
古詩中混沌美的典范,是李商隱的詩,其美學形態為隱秀。劉勰認為,“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文心雕龍·隱秀》)李商隱的隱秀詩多多,代表作《錦瑟》為千古名篇,慨嘆坎坷一生,更為深情綿邈,沉郁頓挫,韻味無窮。詩的頷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和尾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使我們仿佛看到詩人手抱錦瑟的一唱三嘆,聽到詩人閃爍其詞的弦外之音。這種曲徑通幽、深情繾綣的混沌美,就是隱秀的藝術特征,把詩意詩情的蘊藉和深邃推向極致,顯示了詩人戛戛獨造的藝術獨創性。
傳統文化和傳統藝術具有頑強的生命力。脫胎于混沌美的朦朧,在現代文藝中不乏滲透和頗多表現。歌星齊秦唱的情歌《朦朧》,“朦朦朧朧,看過你一眼,從此不曾合眼”,其言不盡意、欲語還休的特色,把情愛中朦朧的情思唱得恍恍惚惚、纏纏綿綿。1980年開始忽然出現一個北島、舒婷、顧城等詩人的新潮詩派,一時“朦朧詩”風靡詩壇,如顧城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其委婉和隱晦的風格,引人注目,廣為傳頌。
隨著近年來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藝術的傳承和發揚,中國畫壇有識之士對混沌美有了相當的認識,已開始了執著的追求。不少畫家擺脫了纖弱無力的情趣,有意識地把混沌美融入自己的筆墨,以朦朧著力表現人與宇宙的存在本體,表現畫家的真情之流與藝術的生命之流的內在肌理,表現傳統文化與現代意識的協同互補。在他們筆下,混沌美體現為線條縱橫、色塊斑斕、形象奇崛的巧妙組合,黃河之魂、龍的傳人化成了蒼茫、奔騰、激越的奇景幻象。不論是中國畫,還是油畫、版畫、水彩畫,都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節奏、力度、氣勢和韻味。
畫壇上對混沌美的矚目和表現,最突出的體現在運用中國傳統筆墨創作的抽象畫中。這種別具一格、獨辟蹊徑、有著濃重民族風味的抽象畫,以朦朧表現混沌,十分耐人尋味。如兩幅題為《騰飛》、《氣游》的畫,滿紙水墨淋漓、煙云朦朧中,墨韻擴散,回旋,扶搖直上,仿佛有似云非云、似龍非龍之物,噴薄浩然之氣,磅礴天地之間。有人問這畫的作者:是什么引起你創作的激情和靈感?他莞爾一笑,言簡意賅地說:“是混沌的哲學,是混沌之美。”可見,混沌除了古人用來描繪宇宙本源生成狀態外,更是一種東方特有的觀世態度和表現方式。畫家已經從混沌—朦朧的審美感覺,獲得一種無意識的原始啟示和創造力,熔鑄為革故鼎新的藝術生命。
凡是有著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人,莫不對混沌美懷有特殊的感情。他們往往通過文學和藝術的手段,在文字和畫面中化為一片渾浩流轉、縹緲無際的意境,融宇宙意識和生命意識為一體的境界。于是自古以來中國傳統藝術家的作品總有混沌美的種種特征:不確定性、多樣性、靈活性、隨機性和模糊性。特別是模糊性在文學藝術中形成的結構模糊、造型模糊、形象模糊、語匯模糊、色彩模糊和線條模糊,給人以豐富的想象,引起人無窮的美感。這種影影綽綽的藝術美,不也就是人們津津樂道的朦朧美嗎?
然而,混沌美在傳統藝術中的表現形態,又不只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朦朧美,它至今還保持著它固有的藝術規律性。這就是上述混沌的物理、數學規律性在藝術中的體現。當我們為隱與顯、有與無、疏與密、張與弛、開與合、聚與散等混沌而統一的表現方法擊節贊嘆,以及欣賞中國畫的潑墨寫意,書法的虛實用筆,古典詩詞的意在言外,都有情與景、虛與實、動與靜、濃與淡、燥與潤等混沌美感的時候,深深感悟混沌美的獨特魅力。
當我們為古今往來的中國傳統藝術的云蒸霞蔚、波瀾起伏、縱橫捭闔、跌宕多姿心迷神馳的時候,又深深感悟其中有一種超乎常規而又不離準繩的藝術整體性——一的原則。這原則來自老子說的道,也就是混沌。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第四十二章)因此,混沌是一,一是有機的整體。也因此,混沌不是支離破碎,混沌美不是雜亂無章。這是混沌美及其規律性,在冥冥之中統一的顯現和控制。真正的中國傳統藝術家就是這樣,在混沌中呈現有章有法的參差之美,并在混沌中獲得自由,熔鑄象征,拓展空間,進入無限。
中國古典哲學和中國古典美學的結合,促使混沌美成為傳統藝術的一種基因或元素。傳統藝術在現代的發展,又必然促使混沌美從傳統藝術走向現代藝術。我們相信,混沌美在傳統藝術中熠熠生輝,也一定在現代藝術中光彩奪目。
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