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中貴
讓一段歷史記錄在案
——《陽光燦爛》讀后
◎譚中貴
2015年7月,那個入伏卻如深秋的周末,稼文來了,帶著他在網絡上發布過的、現為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陽光燦爛——60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煮茶間,我翻看著這本厚厚的作品,依然像《江邊記》一樣,一向自謙的他,在扉頁上寫著“批評”的字樣,此前已在深水醉蛇網上讀過錢映紫和蔣蓓寫的序,她們分別代表了60后和70后,一個是見證他大學生活的同學,一個是頗有才氣的后學,她們對這本書作了點評。稼文也囑我這個50年代生人寫點文字,我才明白,他是要我們從不同時間來看一個“時間”。
也恰巧,我正在讀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對一段時光或者一段歷史有些敏感,于是放下這本難啃的巨著,轉而花了近兩天的時間來讀《陽光燦爛——60年代生人的青春祭》,也很快,這本書就把我帶到那段歷史中。那些年月,我已經參加工作多年。但是那段歷史,不止稼文經歷著,其實,我也“在”著。加上我是老昆明人,家住翠湖邊,地道的“街壁虱”。時間和空間上都與書中的“滇大”有著交集。
比如,“滇大”周邊的翠湖、圓通山、園西路、東二院,“滇大”校園內的銀杏、東方紅樓(更早一點叫紅衛樓)、會澤院、水塔也是我熟悉的,至于那些“陽光燦爛”的學校歲月中的一些事,如把娃娃煮了塞進下水道的、把一個美麗女老師殺了扔進公廁的、因為伙食不好罷課的,這些事都是當年響徹昆明的大新聞,甚至發生在校外的一些事,如出沒于黃土坡撲殺人的老虎,英國女皇的來訪,園西路、武成路變遷乃至整個昆明城的溢脹和滇池日益成為昆明的 坑,等等,也是我們這些從上世紀活到現在的人所耳熟能詳的。當然,諸如飯菜票、糧票、牛仔褲、交誼舞、迪斯科等等,也是那個時代的重要元素。稼文在描寫這些場景和物事的時候充分發揮了他博聞強記的天份并充分展示一個資深記者的功底,同時他又賦予這些物事文學意味,不少綺麗的文字,不少在清水里搗出來的文字,讀來不費功夫,像在欣賞明清筆記,讀李漁和張岱。用一句革命時代常用的句子來形容:這本書真實地再現了80年代的校園生活。
我問稼文:這本書算散文還是小說?
他說:“小說。”
“有虛構嗎?”
“沒有。”
小說是可以虛構的。不管是浪漫主義還是現實主義都允許虛構。但是如果沒有虛構,以”第三人稱“來構筑一個長篇小說,難度的確很大。因為這種寫作很難把主人翁放在自由的時間和空間里,任一個真實的個體在文字的里游走,在寫作起來會很“蹩”,但稼文巧妙地克服了這一難題,用一些詩樣的文字,讓主人翁像彈子跳棋那樣“彈射”走了,很好地把握了時空的關系和章節間的“頂真”關系,讓所有的人物(包括死了的)鮮活起來。
小說沒有追求故事性,沒有像傳統的水滸、三國,像當今的金庸的武俠和莫言的露點故事,也絲毫沒有網絡小說的那種情節取勝的感覺,它娓娓道來,更像了《紅樓夢》和《廢都》。要說這本書的小說性,我覺得主要是三條脈絡貫穿整個小說。
第一條是寫劉夢軒從江邊,那個一名不聞的小地方來到昆明這個省會城市,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從嘴上無毛到嘴唇上有了瘦細的胡須,從一米六幾到一米七幾,從懵懂變得會應付各色人等和生活,他不停地做著各種夢,或者在肉體中挖掘更多的精神的宇宙,或者在靈魂里找尋精神的彼岸,酒、煙、朋克一樣的生活,想想都是極 廢的那一類壞學生,其實,透過這些非本質的東西,可以玩味出,那一代人在尋找精神無限大空間的時候,有一個桎梏般的以太卡在那里,劉夢軒們試著在向這個世界進攻,以圖突破四維,可是最終南墻沒有倒掉。他們也只能與世俗同流合污,沒有人逃得過這一次生命,除了書中那個從天橋上飛身而下的趙達裕。劉夢軒成長著,也循著這個既定的軌道“順其自然”地行進,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也順利地分配了工作。“如此而已,生活在繼續。”作者如是說。
第二條線是寫那個響當當的“銀杏文學社”的變遷,大魏其人寫得真實逼真,聾、舌頭大,后來果然成為中國偉大的詩人,還有其他才子,如邾堤、羅東、老柴,還有玉溪李等等,稼文也毫不顧忌地把他們搬上了“陽光燦爛”的舞臺,讓他們粉墨登場,為著文學的夢想啊喲著!不過這個文學社在書中還是在現實,對云南文壇的影響是深遠的。也許再過些時日,這個文學社會像西南聯大那樣,成為歷史上的一顆沁釘。
第三條線顯然最具故事性,它其實是這本書的真正主線。一開始我們就被稼文忽悠了,他從書的標題就開始玩弄我們,把我們推到另一個歷史看臺上,似乎看著60年代生人的大學生活。實則不然,稼文的賈雨村言搪塞了更為真實事情——他講述了一個凄美的故事。以至于兩個作序的女性對青魚不肖一顧,難道她們對稼文著力描寫的女性有著逆向思維?
那條魚,的確很美,游泳的姿勢也很美。這條美人魚,點著了劉夢軒身體里的那點子像蠟燭樣的荷爾蒙,懵懂或者是膽小更或者是裝佯,那點小火苗始終沒能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樣,點燃他的軀體,相反,它成了這個維特近四年的煩惱。最終,他在熱帶雨林里得手了,這是這本書極有看頭的情節,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一段“前戲”描寫之一,與《查泰萊夫人和她的情人》的“正戲”描寫有得一拼。這些文字不色,但足以給“擼友”們開竅。他愛青魚,刻骨而銘心,但在書中沒有你追加我趕的味兒,這個故事緩緩的,若即若離,其實這是作者制造的懸念,分手之后又分手,纏綿悱惻,一個伏線埋藏著一個伏線,直到小說進行到尾聲,劉夢軒才在一個女人身上兌現了證明男人的機會,之后又是一陣狂亂的床弟之事,然后她去做了人流——劉夢軒在她身上種下了一個生命,也牽去了他的夢想和責任。只是,這條魚游進了另一條河,故事變得凄美起來,讓人讀得有些催人淚下。
學校其實是讓很多候鳥停留一陣子,然后飛走的地方,無論飛走后成功還是平庸,有機會回到這個地方,依稀莫辨的校園,你的教室同樣坐滿唧唧喳喳的年輕男女,你的座位上依舊坐著一個嘴唇上長著乳黃色細毛的少年,一楂又一楂,你有很多悵望,時間去那兒了?好在稼文把這些往事一一記了下來,哪怕那些家伙對號入座,但他(她)們讀了這本書,一定會為自己的青春在“滇大”燦爛過而驕傲,況且,作者對他們都是老老實實奉上頌詞之花的。
這本書沒有涉及學運學潮,但是那些年代,即文革結束后,經濟上的復蘇和政治上收放,也無疑影射著那個時代的政治生態和社會生態,不過這本書通過描寫亂麻麻的一伙年青人,顯然把當時那些吃緊的事(如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化掉了,這是寫作高手常用的手法,讓一個包裹包著另一個包裹。
這一切,被稼文記錄在案,像盧梭一樣真實地、誠實地、赤裸裸地解下了褲腰帶,包括他的情事。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寫道:“解釋歷史,就是要描繪在世界舞臺上出現的人類的熱情、天才和活力。”這本書恰如其分地做到了這一點。
這本書是有藝術價值的,在美學上,作者始終追求著美的規律,除了文字的的優美,與《江邊記》相比,文字更自然、更不著痕跡,且更加老道,在表現形式上更單純。希臘神話中有一則故事說:塞浦路斯王皮格馬利翁是一個雕刻家(他本應當很懂得審美),他愛上了他所雕刻的一座女神雕像,并渴望娶其為妻,而神也終于滿足了他的心愿。在對青魚的渴慕思念甚至逆反的厭惡中,這種純凈的愛是至高無上的。這種美就是康德所說的自然美,亦即純粹美。無目的地觀看對象之合目的性的外形!——在審美中,把事物的有其目的性的結構外形,看成與其結構目的相脫離的純粹外形(“空殼”)。顯然,作者做到了。
我堅決地相信這是稼文初戀故事。因為書名也是青魚取的。某年某月,青魚寄給劉夢軒一張名信片,寫道:“現在正好十點,陽光燦爛”,這顯然寄寓了他們情愛的全部,青魚在他的那條清沏的江邊游動著,像柳宗元的《至小丘西石潭記》中的那尾魚。后來,雖然青魚游走了,惋惜之后留下了美好的懷念。如果青魚沒有游走,還是躺在劉夢軒身邊,用“兩只秋天的火把梨”散發出迷魂藥的氣息,也許生活更加世俗,也就沒了今日所見的《陽光燦爛》。因為青魚的游走,在悲傷歲月中,青魚最終回游到了劉夢軒的內心,在那條碧綠的江中婀娜地游著。用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說的那句話:“神意鑒臨著一切世事。”
“滇大”校園中的操場旁有塊草坪,三月的時候,櫻花泛濫地開著,不少男女同學依偎著坐在草地上——這里叫愛情坡,有個女同學也多次約我在這里一坐,我不知道這么著名的地方稼文為什么沒記一筆,他和青魚和其他女同學一定坐過這個坡。
云南省衛生廳)
責任編輯: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