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彩梅
構建小說的內在秩序
——從胡性能《消失的祖父》說起
◎朱彩梅
最近讀了胡性能的中篇《消失的祖父》,小說清晰顯露出作者在寫作方向上的調試與轉變。從近幾年的作品看,胡性能的寫作可謂是矛盾重重:他一面想遵從內心意愿、順應個人心性,繼續走一向擅長的那種飄游、隨性的觸動式寫作,一面又想突破多年的慣性,去關注社會,貼近現實,把握時代脈搏,介入當代人的精神成長。細讀、分析《消失的祖父》,可以展現作家在寫作轉向中的掙扎、猶疑,呈現作家在自我突破過程中的疼痛與艱辛。
《消失的祖父》從孫子“我”的視角出發,以跳躍式時間點和核心關鍵詞組合的形式,分八個部分展開——2015年:照片,1981年:丹城,1982年:申訴,1999年:尋找,1983年:重逢,1950年:逃離,1966年:回國,2015年:補記,來追述祖父聶保修(后改名寧國強)的一生。
“祖父顛沛流離,輾轉一生,最后概括為短短的幾行履歷,就像一根吃剩的齒刺不全的魚骨頭。僅憑這根殘損的魚骨,我們無法想象這條魚活著的時候,它身體的流線、完整而閃耀著光澤的鱗片,更何談它曾游過的江河、寄身的水草、經歷過的熾熱或寒冷的歲月。”祖父的一生,與時代、政治緊密相連,富于傳奇色彩,家人親身參與其中的部分很少,他在各種經歷、遭遇中的精神疑難、心靈抗爭、情緒感受,都是空白的,“我”只能借助親友講述、查閱資料,甚至是想象、猜測著來填補這些空白。
祖父的形象不斷通過旁人的回憶、描述呈現出來,橫看成林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大姑媽、父親和二姑媽、安青以及“我”、妹妹等人,參與、見證、了解到祖父不同人生階段中的不同經歷,對祖父的印象、看法、感情各不相同。多側面、多視角展現出的祖父,只是諸種紛雜的樣態疊加在一起,缺乏相對穩定、先后一致的獨特性格,沒有形成立體、豐滿的鮮活形象。因此,祖父大多時候總是停留在照片上,很少走近讀者?!拔也恢?,如果沒有祖父的這張照片與我朝夕相處,我會不會與他達成某種心靈上的默契,產生靈魂附體的錯覺?”開篇此語一語成讖,定下小說的基調和宿命般的結局?!拔摇币詾榕c祖父達成了“某種心靈上的默契,產生靈魂附體的錯覺”,其實,只是錯覺而已。
不僅祖父的形象,包括祖母、姑媽、父親、母親、安青等,無一例外,幾乎所有人物都一樣單薄、模糊。不知是因為作者要在一個中篇里追述祖父的一生,難以顧及人物性格、心理、氣質、情緒、感受等微妙之處,只能簡化、浮化處理?還是刻意為之,想以人物的模糊表達動蕩時代中個體生命的渺小卑微、無足輕重,傳達特殊年代里人生無常、身不由己的絕望感及申訴無效的挫敗感?亦或是因為“祖父”與作者關系特殊,某種傳記體創作意圖,使得小說家本應依據“齒刺不全的魚骨頭”而全力使之鮮活再現的“它曾游過的江河、寄身的水草、經歷過的熾熱或寒冷的歲月”,竟成為不可言說之域。
種種可能性,暫且不論。很明顯的是,小說中敘述主體“我”的主觀性太強,急于講述、分析的內容也過多了些。很多可以通過“我”之所見、所聞、所感直接展現的不言自明的東西,作者忍不住支使“我”頻頻上前,跟讀者解釋、說明,使讀者常受干擾,不能專注體味一些充滿暗示意味的情節。其實,作家想要傳達什么,不必總讓敘述者或人物跳出來告訴讀者,盡量使讀者自己感受到它,才是正道。
與之前的兩部作品集:《在溫暖中入眠》(2004年版,收入《誰是小杏》《來蘇》《暗處》《在溫暖中入眠》《撲騰的鳥》《米酒店老板的女兒》等)和《有人回故鄉》(2012年版,收入《守口如瓶》《有人回故鄉》《進修生》《天涯一夢》等),以及《下野石手記》(2011年第4期《十月》)、《重生》(2014年第7期《人民文學》)等作品相比,《消失的祖父》無論在題材內容的選擇方面,還是在寫作手法上,都更“實”。
作者的用力從對故事的費心經營轉向對社會人生的凝神觀照,顯現出有意介入當代社會生活、參與時代精神建構的轉變傾向。這種轉向的艱難,在小說中體現為字里行間的重重猶疑與失衡。
第一重:“我”的講述常在糾結、搖擺中。一邊是作者習慣性的易受觸動,加之乃孫子為祖父立傳,不自覺地想要飄移、游離、升華;一邊是警覺之后轉而改變敘述方式,想盡可能如實、客觀地展現祖父的一生?!拔摇彪y掩對祖父的崇拜,希望他是家族英雄:“作為身負重傷的抗日英雄,丹城的人們為祖父在抗日戰場上英勇表現感到驕傲。大姑媽曾經一次又一次說起過,祖父回來的那天,丹城的人們扶老攜幼傾城而出,一直在城東的七里半等候祖父,而歡迎他回來的鑼鼓聲整整響了一個下午?!薄霸谖铱磥?,即使我祖父不是潛伏在敵人內部的地下黨,他也曾短暫地給我的家族和我的桑梓之地帶來過榮耀。”但現實中“我”看到的祖父,卻是另外一番模樣:“1981年,重返故鄉的祖父已年過古稀,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他佝僂著身子,戴一頂洗得發白的藍色遮陽帽,帽箍由于頭油的浸染而色澤沉淀。他的目光警惕而又膽怯,與大姑媽描繪的氣宇軒昂的祖父反差極大,讓我有些失望?!?/p>
第二重:作者天然性情與理性調控的較量此消彼長。祖父的一生在宏大的時代背景中展開,而作者忍不住把心神、感覺、觸覺更多投注到細微處,如多次聚焦“懶梳妝”的描寫,還有特寫我從“百財罐”中拿出綠豆糕遞給祖父時,他接過之后突然渾身發抖,抽泣起來,綠豆糕掉落在地上,等等。這些動人細節,透露出作者的細膩、溫情、敏感,這樣的心性本是小說家求之不得的天然優勢,它最能柔化宏大的政治歷史題材,使作品充滿韌性與情味。但因作者轉向心切,力量的把控容易失衡,從而引發小說出現語調混雜、敘述不協調的問題。
第三重:小說糾纏于一些細枝末節,對現實缺乏有效提煉,造成故事鎖鏈松散、拖沓,有的事件相互拉扯、消耗,淡化了導致悲劇命運發生的必然性因素,削減了作品的力量。祖父與父親、安青等人物之間的作用與反作用力,他們之間強有力的互相制約與被制約,這些彼此牽制所具有的那種將人性考驗、小說思想往縱深處推進的力量,沒有得到充分展示。
重重猶疑、失衡透露了作者寫作中的掙扎、矛盾,這些困難與艱辛是作家實現自我突破必經的歷練。這篇作品,若把它放到中國當代小說的發展中去看,不免如投石入海,但對作者個人寫作方向、路徑的調整而言,可謂意義重大。
每個故事本身都含有一種內在的召喚力,召喚與之相匹配的最合適、恰當、妥帖的敘述方式?!肮适屡c講故事的方式,與生俱來存在于一體之中,猶如生命帶著軀殼降生。”正如汪曾祺先生所言:“一篇小說未產生前,即已有此小說的天生的形式在,好像宋儒所說的未有此事物,先有此事物的‘天理’?!惫市≌f家的使命在于,像雕刻家去掉多余累贅找到隱藏在石頭里的塑像那樣,尋找到一個故事中宿命般帶有的那種最佳敘述方式,將之在語言中呈現出來,使思想、情感一一物質化。
閱讀《消失的祖父》,能感覺到作者在摸索著靠近那種最佳方式,但直到最后,依然隔著一段距離,小說的敘述方式是過去時、完成式的,而非生發式、動力型的。“消失的祖父”這一故事本身含有大悲劇的因素,具備大的發展可能,但作品沒有以足夠的力量、嚴密的內在邏輯推進事件發展,沒有生發出蘊涵其間的悲劇動力。八個部分各自成形,一條線鋪開,只在表面做簡單的迂回,每個部分,沒有留下一個有力的缺口,做后面幾個部分鏈接、推進的環扣,以成為不斷上升的螺旋,或不斷深化的探井。在此方面,《消失的祖父》遠不如《下野石手記》。祖父充滿危險遭際的一生,本應扣人心弦,讀來卻少有引人入勝的感覺。這主要根源于小說缺乏內在的秩序,缺乏一個將各部分連接起來的內核。
內在秩序實際上是建立在更嚴密、合理、有力的邏輯聯系上的,一部作品缺失了它,就像趣味不相投的一群人,因某事臨時湊在一起,相遇不過是時間、地點、事件的巧合,彼此之間沒有心靈的共鳴和感應。創作實踐豐富、對小說頗有研究的王安憶提醒我們:“在大多數的時候,生活非常吝嗇,它給予我們更多的僅只是一些妙不可言的片斷,面對這些片斷,我們有兩條道路:讓片斷獨立成章,或者將片斷連接起來?!彼^的將片斷連接起來,就是構建各個片斷之間的內在秩序。內在秩序的構建,關鍵要看作者能否撒得開,收得攏,將素材、片斷組織起來,挖掘出造成人物悲劇性命運的復雜因素,合成大故事,創造出宏大的存在。在此基礎上,運用語言的生長、節奏的推動,將一切寫活,營造出讓人身臨其境的氛圍。如此,小說才能獲得獨立、持久的生命力。”
的確,小說的任務“不是對生活的重現,而是重構,是根據我們人生的經驗、記憶、知識、見聞和需要重組的生活的某種可能”,小說“是我們對另外一個世界,對另外一種生活的秘密抵達”。祖父消失了,無影無蹤,作者能否通過小說這條密道,抵達祖父的另一種更高意義的存在?小說是敘述的藝術,若能找到隱藏在祖父一生中的核心秩序,找到恰如其分的敘述方式,作者將不僅是為自己,為讀者,也是為祖父,為同時代無數人消失的親友找到回家之路。
(作者系文學博士,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