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 珂
對民間的堅守
——讀趙樹理的《登記》
◎郗 珂
從20世紀40年代至今,趙樹理一直是文學界關注的一個重點,對他的評價也經歷了許多個褒貶不同的時期,大多數研究者都從政治角度為切入點對趙樹理的作品進行了不同的解讀和評價,而相對的忽略了他的作品中所蘊含的藝術價值和他自始至終所堅持著的一種扎根農村、堅守民間的態度。趙樹理作為一個真正來自于農村的作家,他用小說為我們表現了中國北方農村從20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的歷史變遷。以戰爭、革命與社會主義建設為背景,以廣闊的北方農村為載體,表現了不同的歷史變革時期農村的狀貌。堅定的民間立場,幽默的民間語言,生動的民間人物以及獨特的民間敘事都是趙樹理作品區別于他人的特點。本文通過對1950年6月趙樹理為配合新婚姻法頒布而創作的小說《登記》的進一步解讀,重新理解趙樹理對于農村與民間的堅守。
如果將目光轉回到五四時期,我們可以發現很多的作家都是以民間為立場來構建自己的小說世界的。魯迅,最早塑造了中國農民形象,把自己對于社會的反思投注到農村和農民的身上,從他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中國農民的劣根性,開始了對民族劣根性的反思。老舍的作品也聚焦于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在動蕩的年代里,始終關注著最下層人民的艱苦與辛酸。沈從文同樣將自己的眼光放回到了鄉村之中,雖然身在繁雜的都市,卻心系那片生養自己的純凈的湘西故土,始終表現著湘西人民的質樸、美麗與善良。趙樹理也同樣如此,而且他是真正的把目光放在了農村,讓作品的筆觸始終扎根于自己腳下的土地之上,從民間出發,在民間生活中尋找獨屬于中國農民的喜怒與哀樂。如陳思和所說:“趙樹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選擇民間文化作為安身立命之地,完全是處于理性的自覺的行為。這一方面取決于他來自民間社會的家庭背景和浸淫過民間文化的熏陶,更重要的是,他在戰爭的時代里看到了農民將會在未來的政治生活中發揮更大的作用,民間文化也應該應運而生,獲得復興。他是屬于中國農村傳統中有政治頭腦和政治熱情的民間藝人,當他選擇了‘文攤’作為自己崗位以后,始終嘗試著將民間文化繞過新文化傳統,直接與政治意識形態相結合。他把自己的小說成為‘問題小說’,要求‘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都包含了這種意思”。[1]對于民間立場的選擇,是趙樹理與生俱來的本能之選,他始終堅持著自己農民的身份,不論何時都努力的要做農村生活的的表現者,農民思想的傳達者。在1950年新婚姻法頒布之初,趙樹理便創作了《登記》來反映新法在農村的踐行與實施。他以自己熟悉的晉東南農村為背景,反映了在新婚姻法剛剛頒布時農村的真實狀態。沒有過分的夸大與貶低,趙樹理以幾個各具特色的人物,一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事情便將新婚姻法在農村的“水土不服”表現的淋漓盡致。他堅持以農民的切實感受為小說的反映重點,沒有一味的迎合與表現政策,而是提出了農村生活中所面臨的問題。雖然未能有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但他這種堅定不移的民間立場還是讓我們更深入的了解到了農村在社會改革時期所面臨的困境。但“趙樹理是‘來自民間,并從民間立場理解民間文化’的作家”。[2]這樣的說法也并不是完全正確沒有瑕疵的,趙樹理的復雜性并不是可以用一句話便可以概括了的。“他是一位有思想的知識分子化了的農民,他確實是立足于民間立場來看待社會生活以及農民的,并堅定地代表著民眾的利益和良知。但他又是一位富有務實精神和遠見卓識的農村工作者,真誠地相信帶著‘烏托邦’特征的社會理想,在作品中用政治意識形態剖析著農民的小農思想和行為。但當國家權力意志與農民的利益發生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時,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覺而站在民間的立場上。”[3]
談到趙樹理我們總是會不約而同的想到他獨具特色的語言風格。一部作品的魅力首先來自于它的語言是否有吸引力,嚴謹、平實、自然,不同的語言風格會使作品具有不同的藝術魅力。趙樹理的語言更是具有獨屬于趙樹理的特點。他在作品中始終堅持用晉東南方言敘述,開創了一種別具特色的語言風格。在小說《登記》中更是將這種趙樹理式的語言風格不加保留的表現了出來。幽默是趙樹理語言風格中最突出的一點,他不僅用幽默的語言烘托出了輕松的作品氛圍,更用幽默的語言表達了深刻的社會現實。以喜寫悲是趙樹理語言幽默的一個表現。在《登記》中,艾艾的父親小木匠剛娶小飛蛾過門沒多久,便聽說了她在家里有個叫保安的相好。村里的青年便用這件事情來調侃小木匠,本來是不那么讓人喜悅的事情,卻在幾句玩笑中增添了趣味。“小木匠,回去先咳嗽一聲,不要跟保安碰了頭。”“小飛蛾是你的?至少有人家保安的一半。”從這種譏誚,滑稽的話語中我們不禁感到了啼笑皆非。但笑過之后再仔細回味又不免感到隱隱的酸楚。一方面是有愛情而沒法步入婚姻,一方面是沒有愛情卻取得了婚姻的實名,保安、艾艾、小木匠,三個人都陷入了這種奇怪的悲劇之中。把悲劇的內容用喜劇的語言形式表現出來,自然產生了一種審美的快感。口語化的語言也為小說語言的幽默增添了不少風采。方言本身是某一范圍內使用的語言,在文學作品中將方言融入其中無疑增添了作品的趣味性。張木匠和小飛蛾為了給艾艾找個婆家要去艾艾姥姥家所在的村子,臨走張木匠還不忘囑托艾艾:“好好給我看家!不要到外邊飛去!”一個飛字讓人忍俊不禁,艾艾又不是昆蟲和鳥,怎么會飛呢?張木匠用這種通俗化的說法警告著艾艾不要亂跑出去玩,給自己招閑話。也凸顯出了作者口語化的語言中所具有的幽默。燕燕媽逼著燕燕聽五嬸給她講去民政局的規矩時,不清不怨的坐起來說著:“分明是按老封建規矩辦事,偏要叫人假眉三道去出洋相!什么好規矩?說吧!”假眉三道意是裝模作樣,恐怕不是山西人很難讀懂,趙樹理在這里用一個方言詞既表現出了燕燕對于這種裝模作樣的婚姻登記的不滿,也用一種較為輕松的方式表現了作者對于新婚姻法在農村的“假模假樣”的鄙夷。趙樹理作品中人物所說的話都有一種話糙理不糙的特點。雖然只是幾個農村的老太太小姑娘,但是卻用最樸實的話語表達了深刻的道理。燕燕在為艾艾做媒時和小飛蛾說的話便是最好的證明。小飛蛾不同意燕燕夸贊小晚的話,說道:“你光說好的,不說壞的!外邊的閑話你擋得住嗎?”燕燕說:“閑話也不過出在小晚身上,說閑話的人又都是些老腦筋,索性把艾艾嫁給小晚,看她們還有什么話說?”一句話便點破了整個事情的關鍵之處,艾艾被村里人說閑話說的就是她和小晚,既然艾艾和小晚是真心相愛,那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呢?在一起后也自然而然的打破了村里人的閑言碎語,還可以就此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緣。本來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卻讓那么多的青年男女葬身不幸的婚姻中,由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來點破。趙樹理也是借此諷刺了新婚姻法頒布之初在中國農村無法良好適應的實際情況。正是對民間語言的堅持使他的作品取得了不可小覷的成就,趙樹理用一方土語編織著一地故事,卻可以取得以小窺大的結果,婚姻法的“水土不服”不是只出現在晉地,而是整個中國農村都會面臨的問題,作者在幽默中不失機警的表現了當時的中國社會所面臨的一個個問題,不可不說趙樹理是一個偉大的語言大師。
在趙樹理的小說中,我們總是可以看到一個個生動鮮活的人物,他以農村社會為舞臺,展示著各式各樣人物形象的生活故事,他們是農村中最普通的農民,但卻被趙樹理賦予了不同的意義。《登記》中的人物形象也同樣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艾艾作為小說的主人公為我們展示了農村新人所面臨的困難與他們的不懈堅守。艾艾和小晚與燕燕和小進是兩對自由戀愛的新人,他們有著共同的愛好與追求,但是在封建落后的農村,婚姻自由仍然遙不可及,受到了有數千年歷史的傳統包辦婚姻思想的阻撓,新婚姻法在頒布之初也折服于這種傳統觀念之下,但是在兩對新人不懈的努力下,終于取得了婚姻自由的成功,也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思維。這兩對新人的形象可以說比二黑和小芹更成功,他們敢于向舊的勢力提出挑戰,憑借法律的力量為自己的幸福保駕。新人形象一直存在于趙樹理的小說作品當中,他們是當時時代的叛逆者,是農村傳統思想中出現的逆鱗。也正是這些新人的出現為中國社會的改革提供了無限的可能,雖然趙樹理只是將這些新人形象注入一件件很小的事情中,但他們卻寄托了作者對中國未來發展的全部期望。
作品中對基層干部形象的塑造也是栩栩如生的。他通過塑造民事主任和區助理員兩個基層干部形象,采用一種潛在的方式對農村基層政權中的官僚主義進行了鞭撻。艾艾和小晚無法結婚是因為民事主任不給開介紹信,而民事主任不給開介紹信的原因又是因為艾艾的名聲不正,但民事主任卻極力想要五嬸將艾艾介紹給自己的外甥。兜兜轉轉一圈后我們不難發現民事主任的別有用心。雖然是小說中的人物,但細細回想我們生活中也不乏這種利用自己官職之便為自己或家人謀取利益的人。而那個僅憑著一句“為什么愿意跟他結婚,”“因為他能勞動”就發結婚證的王助理員不僅增添了整部作品的幽默感,也用一種令人發笑的方式將基層干部機械的照章辦事的做法表現的淋漓盡致。雖然距離《登記》發表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但趙樹理所揭露的問題直到今天還是具有很強的針對性。他所塑造的基層干部形象不僅反映了基層干部對政策落實過程的阻撓,也表現了基層干部對自身權力認識不清導致人民利益受到損害的問題。
小飛蛾與小木匠這對夫妻也是農村生活中具有典型性的形象,包辦婚姻下的犧牲品,但是慶幸的是他們兩個人并不像三仙姑和二諸葛那般迂腐,雖然自己的婚姻并不那么盡如人意,但還是竭力的為女兒尋找真正的幸福。高大全形象充斥文學作品的時代,小飛蛾身上濃濃的人情味不由得給人一種如沐春風之感。艾艾和小晚最終能夠結成姻緣小飛蛾功不可沒。雖說小飛蛾作為艾艾的母親幫女兒尋找真愛是理所應當,但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她能有如此做法仍然是讓人感到溫情滿滿的。而小飛蛾能夠幫助艾艾和小晚,也和她過去那段被“拋棄”的愛情不無關系。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指出,無意識埋藏于意識運轉之下,它在決定我們行為、思維及感覺的方式上面發揮了很大作用。[4]小飛蛾在無意識中對母女兩人遭遇的感慨幫助艾艾最終獲得了愛情。小飛蛾這個人物的成功塑造,使得趙樹理的這部作品瞬間被溫情所包圍,也使得《登記》從當時的文藝作品中脫穎而出。《登記》中還有許多其它典型的農村形象。熱衷于給所有適齡男女介紹對象的五嬸,用自己的生命逼迫兒女的燕燕媽。趙樹理以普通農民為原型,講述著他們的故事,也反映著他們身上存在的問題。
趙樹理對小說敘事方式的一大貢獻就是他對傳統章回體小說模式的繼承和超越。在他的許多小說作品中都堅持著這種敘事方式。《登記》在開篇時便是這樣的:“諸位朋友們:今天讓我來說個新故事。這個故事題目叫《登記》,要從一個羅漢錢說起。”這顯然是敘述者直接顯身與接受者交流的敘述方式。敘述者自稱“我”,將接受者成為“諸位朋友們”,取代了古典白話小說中“在下”、“看官”的稱呼,但敘述方式卻極為類似。[5]類似的方式在作品中還有許多地方。比如在交代完小飛蛾的羅漢錢來歷之后,作者用一句“以前的事已經交代清楚,再回頭來接著說今天正月十五夜里的事吧”。仿佛作者與讀者在同一個時空當中面對面的講述著這個故事,由此也拉近了敘述者與接受者之間的距離,顯得更加的親切自然,也符合當時讀者的閱讀趣味,降低了閱讀難度。趙樹理的小說創作總是會做到有頭有尾,開頭一定會把人物介紹清楚,結尾也一定會把結局交代清楚。這種對情節完整性的追求也是對這種敘事模式的繼承。首先交代清楚羅漢錢的來歷與淵源;其次還是交代了拒絕五嬸的提親,接受燕燕的做媒,并夸獎艾艾有眼力;第三部分便是全文的高潮,講述了艾艾和小晚在登記時遇到的來自基層干部的阻撓;第四部分則對這種農村中存在的現象進行的揭露與批判;最后便是美好的大團圓結局,艾艾和小晚,燕燕和小進終于成功挽救了自己的愛情。這種有頭有尾的敘述方式也符合了廣大農民群眾的欣賞習慣。
但是趙樹理并不是一味的吸收傳統的敘事方式,他還進行了更適應現代閱讀的取舍。將傳統章回體小說中繁雜的過場部分取消,直接進入文學作品的敘述過程。最重要的突破是趙樹理的雙線結構的敘事,他沒有單單的只是對艾艾和小晚的愛情進行描述,而是以小飛蛾的愛情為鋪墊,使小飛蛾對女兒在愛情遭到的磨難也深有同感,最終決定幫助女兒找到真正的幸福婚姻。這是全文的主線部分,燕燕和小進的故事便是與主線相輔相成的復線。如果沒有燕燕的勇敢與犧牲,也許艾艾和小晚也不會最終勝利,沒有這兩對新人的互相幫助,也許燕燕和艾艾也只能是第二個小飛蛾。主副兩線的敘事結構與傳統敘事模式的完美融合可以說正是《登記》最成功之處。汪曾祺曾說過:“很多人一提起趙樹理,印象中總以為這是一個‘土’作家。其實不然。……《登記》是為了宣傳婚姻法寫的,但是僅僅是為了‘寫政策’么?這是中國兩代女性的羅曼史,是一首優美的浪漫主義的抒情詩。……《登記》不是‘土’小說。它的結構是很‘洋’的。小說的開頭寫的一大篇羅漢錢的由來,然后才從容不迫地進入故事。這種寫法像梅里美。”[6]
趙樹理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作家,始終堅持用自己的筆來描寫農村的故事,始終堅定不移的堅守在最接近土地的地方,用文學來表現著真實的中國農村的變革與進步。雖然近些年對他的研究日益增多,但他的作品中所具有的深刻內涵仍然還很豐富,他對社會主義文學的實踐與探索,對當前的底層寫作、三農文學、打工文學在內的當代文學的發展都有較大的啟示意義。趙樹理的作品可以說是農民生活的一面鏡子,將農村存在的問題都折射了出來,而這些問題在當今社會也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值得進行更深入的探討。
【注釋】
[1] 陳思和,《陳思和自選集》[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2] 王光東,《“民間”的現代價值》[J],新華文摘,2004
[3] 段崇軒,《民間:從破碎到沉潛--趙樹理小說的一種解讀》[N],山西大學學報,2006
[4] (美)查爾斯·E·布萊斯勒.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導論[M].趙勇,李莎,常培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1
[5] 李衛華,《試析趙樹理<登記>的敘事方式》[N],文藝理論與批評,2010
[6] 汪曾祺,《趙樹理同志二三事》[J],北京青年報,1993
(作者系云南民族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萬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