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不住的詩

劉不住的詩

失眠者

1

他翻身醒來，身下剝落一層鱗片

他并未察覺

人世漫長——

一日三餐，尚不夠喂食這尾

光陰的游魚

2

他披衣去往月下，捕撈光輝

被翻動的露珠

擦傷

就著夜風，那些暗處的嘩嘩林木

正替他甩掉

對生活要求過分的那部分

太行詩章

1

在時間深處

我們找到了它

像一位老人，懷抱櫻花

被風糾纏

三兩村人

是它寬恕過的子民

我們也一樣

坐在樹下，臉上開著皺紋

2

一滴露珠翻了個身

清晨就醒了

光貼在身上，眾人馱著各自的暗影

去往山頂

幾粒鳥鳴從樹上濺下來

人群就起了漣漪

僻靜處的塵埃也浮動起來

在空中碰個面，隨即找到了各自的肉身

3

我們趕來以前，蒲公英

已被風擄去

干枯的身軀

插滿山坡

露珠，暗地里爬上來

壓住頭頂

這光陰的眼睛，還在窺視

劫后的戰場

4

在山巔，卸下疲憊

春末的草木，比我們

更耐久

幾個人被山風灌醉，摘星星，說胡話

暗夜里，大山斂起枝蔓

像隱藏了語言

給三十五歲

像上一個坡地

像乘雪花、架云梯

撞見同樣的人：布道者、云游僧、酒鬼、說夢人

必將稱兄道弟

陷入沙龍、作揖、盲聽和沙沙的交談

必將研究煉火、掌舵和攻擊法，

朝夕沉溺于一場

關于陰影和理想的復述，之后

風餐露宿、走異鄉、愛或被愛

偶爾，也像一位老人

在黃昏渴望雨水

在黎明打掃庭院

唔——這人類的黃金時刻

也必將在一個孤寂之夜

遇見自個兒的下坡人，蒙面、隱身

且保有秘密，一劃而過

一個人裹緊身上的枝蔓

一個人裹緊身上的枝蔓，還是冷

他拾掇一部分曠野

燃了一堆火

一個人喝了一口孤獨，醉得不行

使勁掏出兜兜里的風聲

扔在火里，聽它叫

一堆火在曠野里沒啥顧忌，劈啪作響

唱的是：一把老骨頭、壞掉的胃、黑了的肺和

一個人的舊事

他受不了了，要走

火堆憋紅了臉，拼命延長自身的燃燒

據說，火，也怕孤獨

旅途

曙色中離開昏暗的小旅館

我又遇見那些小河、土山、茅草屋

這大地的子民們

被昨夜的煙火照耀過

又在清晨碩大的露珠里，做著夢

低處的五葉草、狗尾花、喇叭花

被聒噪的蟲鳴

一次次喊醒，又睡去

這角落里的歡欣、塵世的熱愛者

讓一個早起的劈柴人淚流滿面

我在溝子里遇見了他

和他聊聊地理、雨水

聊聊捕魚人和遠方的船訊

內心的宮殿再一次開滿

懶洋洋的小蘑菇

六點一刻

六點一刻，來，談談夕陽

這老頑童

撇下人間的小悲歡，一猛子下去

再沒上來

來，談談剩下的世界

西邊的墓園

雜草挺拔，兩個青年跪下去，猛地陷入

整個人類的孤獨

就談談孤獨

遠方那些桃李爭艷的村野、河坡、渡口

都是你的，除了

你所經過的

六點一刻，來，談談你的這只舊鐘

它一身濃重的光陰，正以銹跡的方式

不斷昭示著：

屈，服。

再次坐進月光里

再次坐進月光里，坐進袒胸露乳的大地

是多年以后

且數星星、念小令

盡力愛上眼前的事物：柔軟的水仙，散落的桑麻

和三五小獸的遠鳴

風趕著趕馬人，帶來疲憊

且鎖住身體

讓記憶的舊車輪在院落深處安歇

早些年，一再被相似的月光洗染，

在相似的夜路吟唱

在相似的旅館看地圖

任一副肉身開滿斑駁的小白花

在四季

經歷相似的生與滅

再泡一泡月光的溫泉

腋下、兜兜、鞋子里的蟲鳴靜下來

且聽巷子深處

鐵匠和木匠

還在鍛打銀子一般的光陰

父親

父親把抓鉤掛在墻上

他累了，他老舊的煙袋里吞吐出綿延的蒼茫

仿佛田野上空的煙云

浮動在我的身體里

另一只手更老、更舊

它撫摸過寬大的玉米葉、各種木制的器具和稻草人

它在暮晚袒露開來

散落一地禾香

父親不愿加入我們的閑談

他擺弄著院子里的鐵蘭花、茴香、小番茄

多少個早起或晚歸，就像它們的父親

澆水、翻土、施肥

村莊進入潭水一樣的睡眠

明滅的螢火里，我又望見沉默的父親

正在院子里一遍遍地擦拭

骨骼上的霜雪

他的身體開滿了枝條和小花

天色晦暗，他還不想說話，他看見光陰在房間里緩緩流淌

其實，那個曾穿行在風雪深處的追蹤者

那個酗酒、守墳、捕鹿、祭祀的蒙面人

轉眼間已步上中年茫茫的山坡

他遇見過大片的陰影和謊言

他撕開過一千張不同的面孔，打碎了八十八面鏡子

他曾懷揣一把刀子，試圖剁碎暗夜里小鎮的悲鳴

他領略過一位少年的急促和一位老人內心的海

閃電下的曠野，他燃起一場漫天大火

和天鵝、松鼠、癩子一起歌唱周而復始的四季

現在午餐簡單、氣息均勻

他的身體開滿了枝條和婆娑小花

整個冬天他都陷進一把舊年的藤椅里，掐手指、疊飛機、憶江南

和綿綿的光陰相互交換著疼惜

故鄉

寫詩的人每日蹲在江邊

蹲在夕陽里，一粒沙的中心

他玩沙堆、扎五色氣球、看遠處的霧氣

然后回憶、念舊小

那些早年的夢囈、雨夜起航的木篷船

像江面上的葉子，隨處飄

他倚住一根草

寫呀寫，寫一些不存在的地方

偏偏不寫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