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的詩

漆宇勤的詩

黃河邊

不同服飾的人們

在黃河邊上耕作、交換、繁衍

他們輕聲交談

在同一條河流的養育下友善相待

事實上被北風吹亂的音符

你已聽不出任何內容

黃河邊上的人們無須言語

在傍晚想到一個詞語的出處

便立刻翻身上馬

你從石頭的城堡里出來

再次進入石頭的空洞

將荒涼的戈壁拋棄在身后

你想找的是天地玄黃的“黃”

絲綢之路上駝鈴停歇后

長久陷入與熱鬧反義的清荒

陷入耀眼陽光下莫名的茫然

很顯然，在這里，離太陽都更近一點

因為西北的大地

比別的地方都要更厚一些

暖色

將與黃河有關的黃定義為暖色

將與黃土有關的黃定義為暖色

在這暖色調的天空里

你貧瘠的家園

盡最大努力生長出土豆和麥子

養活這片土地上生存的每一個人

大漠里長成的語言

擁有恰到好處的音調：

它們的蒼黃與豪邁也是暖色的

這種有著石頭質地的話語

并不接近一個旅行者的日常生活

但山坡上漫步的牛羊聽得懂

沿途路遇的兩個孤獨者聽得懂

西北土地上珍貴的一棵植物聽得懂

……這就足夠了

這暖色調的天地和言語

讓山水人心都感覺遼闊的酣暢

養一頭豹子在心房

養一頭豹子在心房

為我攻城掠地烈如疾火

給黑夜一道出人意料的閃電

我養它以心頭之血，以《漢書》、《博物志》、《本草綱目》

讓一只玄豹在古老的名詞和詩文里

重新被命名為：程，程寧

喂養豹子的人向一匹豹子學會節制

學會饑豹食有余，將剩余之物留待下次

學會敏捷，攀援和隱蔽

隨遇而安，適應森林草地高山荒漠……

學會豹死首山人不忘本；狼貪豹廉，豹死守窟……

而豹子從晉文公那里懂得抗拒皮毛之美帶來災禍

養一頭豹子在心房

大多數的時候我只在心房喂養它

并以一頭豹子閃電般的神秘滋養心身

但少部分時候我愿意將它放出來

向著黑暗中的身影

匍匐，潛行，隱蔽，跳躍，狠狠地撕咬

相信

依蕓始終相信

只要她不允許并記得天天提醒和撒嬌

我就肯定不敢老得那么快

而我始終相信

只要我一直愛著一個人永不終止

她就肯定將永遠被我擁在懷中

這樣的相信鄭重無比

仿佛已經有了契約的神秘

兩個人的心思盛開就是整個世界盛開

兩個人相信就是整個世界相信

為此我們曾彼此撒嬌，相互溫暖

隔兩天不見必須表達思念

再向前進，擁抱都必須是有重量的

再多的天真都比不過這種真實感

最美好的言語

總是在最不懂得修飾的孩童口中

唐突

如此唐突地愛上一個人

從此像一塊水里的石頭無家可歸了

整夜整夜被黑暗追趕著

不得不將小塊的愛和大塊的痛

反復重新碼放

草莓和桑葚不夠甘甜

它們不是我一生想投奔的溫暖

因為并不是你親手采摘送我嘴里

相思千萬不要反復加倍

如何像酒一樣飲下一個女人瘋狂的愛和決絕

如何回避欲望的溝壑與峽谷

一路向前，向巔峰的花朵行去

六月里我還是想用體溫為你取暖

想你的柔軟淹沒我于深夜

這樣的想法能不能歸于貪婪之外

這整個春天，情欲茂盛之季

我始終提心吊膽不將她名字念起

提前轉彎，不到多年前到過之處

這么多年過去

天各一方有天各一方的好處

但誰能告訴我如何避免一樹櫻花開成兩樹

藥香在泥土里最生動

將埋在泥土里的身體取出來

陰干，謝絕陽光直白的熱情

有人想窺視我的秘密，可我偏不肯

萎縮，干癟，剩下藥香包裹著心事

不借助五年的功力你看不懂我

只有在泥土里藥香才最生動

在藥典或中藥鋪的方格里并不

春天里采挖，夏天里采挖，秋天里采挖

冬天里蓄積力氣，仿佛芬芳也可積攢

用一整個冬天的儲存豐饒濃郁的藥香

行到陡峭處

攀援已必須用盡整個身體的力氣

田里種植藥材或山上采挖藥材都不容易

褐色汁液里最珍貴的苦澀

是汗水從泥土里提煉出最生動的記憶

一塊石頭里打鑿安居的樓閣

才走了幾步就彎下腰

將鞋子里細碎的沙子倒出來

少年人，容不得丁點硌腳之物

一路上反復這樣

將異己的風景和人事歸入岔路

薄如蟬翼的晨曦里

你在一塊石頭里打鑿安居的樓閣

一只雪白的貓在不遠處躺下撒嬌

被裹挾著前行最安穩

典籍里蟻穴中的城市比不上它

一個長期扮演丑角者

肥胖、禿頭、癡傻

反復將自己的丑放大

他能否在清點鈔票和笑聲的過程中

感到滿足，感到安穩之心

多種選擇的可能性讓人茫然

道家的夢想改變不了日常生活的夢想

得過且過忍讓的哲學擠不走年輕的性格

反過來其實也這樣

總有一個人跌跌撞撞里才找得到方向

無力感

這世上最疲軟的感覺是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地面對十面埋伏的圍剿

面對鈍刀子一點點切開命運

只能睚眥欲裂地撕咬空氣

面對老去，死亡，割舍……

半夜里醒來哭得無可奈何

面對龐然大物，山岳……

作為有思想的一粒微塵

多么心灰的無力感

或讓人心酸的荒涼

這生活里無處不在的無力感

讓黑板般的內心被指甲劃得吱呀作響

消耗

我不要太多，只要活一百歲就夠

做好計劃，按部就班，好好活著

但一百歲的人生經得起幾次整年整年的消耗

我不要太多，只要活夠一百年就好

三十年用于報恩，三十年尋仇

十五年用于戀愛，十五年寫字

剩下五年去荒廢，五年看星空

但養活自己就用去了我一半的生命

在一長溜文件里有我一小格

八點上班六點下班，面朝電腦

這又一次消耗了我另一半的時間

我不要太多，只要活一百歲就夠

做好計劃，按部就班，好好活著

但分配來分配去總找不到足夠時間用于呼吸

每個人都會被如此對待

有些器物先是漸漸松弛或開裂

終有一天徹底無用而被人拋棄

沒有誰會記得提醒：

松弛緣于早先過度緊繃過度勞累

它透支了今后十年或后半生的力氣

——但沒有誰會記得這一點

有一天每個人都將被如此對待

除了那些一開始就游離于勞作之外

那些善于養護自己的人

他們一直松弛著，沒有反差

才會更遲于被人厭棄

——不創造價值者活得更滋潤且長久

我相信有某個地方是我應該在的地方

火焰將要熄滅前誰來為它添一把細柴

已走過太長的路，嘔心瀝血耗盡全力

添一路的風景，但同行者遠比你輕松

游刃有余于俗世里的金錢、人際能力

——以及用關系取悅于人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