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改家規(guī)

王永坤

康熙年間，蘇北古黃府陸家的家規(guī)聞名遐邇，第一條便是：男不納妾，女不再醮。

這年，陸家長門曾玄孫去世，遺下母子二人。母親朱氏，年方二十出頭，兒子潤生才三歲。不幾年，潤生到了讀書的年齡，朱氏為兒子聘定了縣里的名秀才顧嶠為啟蒙塾師。這顧嶠年紀也只三十出頭，器宇軒昂，才學(xué)滿腹，可惜家境清貧，妻病而亡，只得以設(shè)帳授徒謀生。

顧嶠對小潤生極盡職責(zé)，教學(xué)有板有眼。朱氏未出閣時也讀過詩書，兒子放學(xué)歸來，她便一一考問，發(fā)現(xiàn)小潤生學(xué)業(yè)進步神速，深感為兒子聘對了先生，但在她內(nèi)心深處，另一種情愫卻像初春的草芽一樣潛滋暗長，越壓抑越瘋長……

這年端午節(jié)，朱氏到特別為顧嶠安排的住所珍珠閣，給先生送粽子，以示敬師。朱氏和顧嶠談詩品詞，不覺已是日至正午。小潤生寫好了文章，餓了，朱氏便為兒子剝了個粽子，而顧嶠見小潤生的文章中連錯了幾個字，心中著急，顧不得女主人在場，板起面孔，嚴詞教訓(xùn)起小潤生來。

這時，被陸家請來修理門窗的木匠師傅拿著工具進來了，見此情景，一聲感嘆：“瞧你們這一家三口，真正是嚴父慈母，叫人好羨慕！”顧嶠和朱氏聽了，目光碰在了一起，都不由漲紅了臉……

這天晚上，朱氏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眼一閉總是顧嶠的音容笑貌：多年來，自己孤燈獨眠，好不凄涼！若是像木匠師傅說的那樣與顧嶠牽手成了夫妻，一家三口該是多么和和美美……

月亮出來了，室內(nèi)一片清輝。朱氏終于按捺不住，悄悄拉開門，走出了房間，幾度徘徊，終于來到西院的珍珠閣下。珍珠閣閣門緊閉，燈光從窗紙隙里漏泄出來，顧嶠還沒有睡，伏案而書的身影印在窗紙上。朱氏踮起腳尖，透過窗紙縫隙往里一看，只見顧嶠在潔白的紙上翻來覆去寫著一行字，分明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聽得他喃喃念叨著：“紈娘，紈娘，紈娘……”紈娘——這不是自己出閣前的乳名嗎？原來他是假正經(jīng)，心中早就喜歡上了自己！朱氏心中一喜，不再猶豫，走上前輕輕拍門。

“誰……誰？”顧嶠聲音一顫。“是我——”朱氏壓低聲音。“是你——紈娘？啊，不，是少夫人。你，你怎么來了？”顧嶠語無倫次，一步跨到了閣門后，可手卻按在了門閂上沒有動。

“我，我有話要說。”朱氏頓時羞得臉上像著了火。門里一陣沉悶后，顧嶠終于道：“夜半更深，男女有嫌。少夫人如果有話，不妨白天再說吧。”朱氏咬咬嘴唇道：“那、那不是白天能說的話……”

“少夫人，我顧嶠自幼讀圣賢書，念的是禮義廉恥，夜半私會，君子不恥也，我，我若開了門，豈不成了衣冠禽獸？再說少夫人您也應(yīng)謹遵三從四德，名節(jié)至重……”顧嶠喃喃不已，聲音卻越來越低。朱氏一咬牙道：“先生，你休假道學(xué)！剛才……你為何要在紙上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為何一再念叨我的乳名？”

門內(nèi)又是一陣沉默，顧嶠啞著嗓子道：“紈娘，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我承認，我、我是喜歡上了你，剛才說的全是違心之言！可是，可是我不能害你、更不能害小潤生啊！陸家家規(guī)甚嚴，我可以開門，你我可以一宵恩愛，私相往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傳揚開去，你我固然大不了名聲掃地、拼卻一死，可卻苦了小潤生——依你們陸家家規(guī)，他也將被掃地出門，以后將何以為生？錦繡前程更將化為烏有。你我良心何安？紈娘啊紈娘，你我今生今世，實在是有情無緣……”話到此，顧嶠泣不成聲。

門外的朱氏頓如五雷轟頂，呆呆地立了好久，終于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房中……第二天，顧先生不辭而別，陸家另換了塾師。

自顧先生走后，小潤生明顯感覺到母親變了，變得格外嚴厲，嚴厲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每天天不亮便把小潤生叫起，讓他背書，一日三餐，飯畢即命他端坐書桌前習(xí)字寫文章，晚上書房的燈光要亮到深宵。潤生若是淘氣不學(xué)，朱氏更是揪住他又捶又打，可打畢，朱氏卻又抱著全身青紫的小潤生痛哭失聲……后來，朱氏索性搬到了兒子隔壁，時刻不離地監(jiān)督兒子。

潤生懂事聽話，深知母親是為了自己好，讀書格外用功。只是夜間時常聽見母親房間里雖吹熄了燈盞，卻有“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音，實在不知是怎么回事……

一晃多年過去了。陸潤生科途順利，連中秀才和舉人，又赴京參加春闈大比，一舉金榜題名，入了翰林院，仕途亨通，一路直升為布政使，被人敬稱為“陸藩臺”！天有不測風(fēng)云。陸藩臺上任沒多久，忽接一封家信：母親朱太夫人病危！陸藩臺大驚，急忙向朝廷告假，馬不停蹄趕赴古黃。

等陸藩臺來到家中，郎中迎上來，說太夫人已是三天水米不進了，氣若游絲地硬撐著——分明是不見兒子不咽氣。在幾個有頭臉的族人陪伴下，陸藩臺一步跪倒在母親病榻前。見兒子終于到來，朱太夫人雙目一亮，竟坐了起來：“我兒，休要難過。母親今天有一件事有求于你——這一天，我已等了三十年！不知你能答應(yīng)嗎？”

陸藩臺哽咽著點頭。朱太夫人眼一脧，早有兩個隨侍在旁的丫環(huán)利索地在陸藩臺面前擺了一張方桌和交椅，桌上端放著文房四寶，正中則是一部發(fā)黃的厚厚卷冊，封皮上赫然四個墨黑大字：陸氏家譜。

陸藩臺頓時蒙了。

“我兒，如今你官階幾品？”朱太夫人問。

“承蒙皇恩和祖上福蔭，兒已是正三品的官階。”陸藩臺答。

“諸位族親，你們看，我兒今日能否改得咱們陸家的家規(guī)？”朱太夫人的眼睛掃向了眾族人。

“改得改得。陸世兄官高位尊，榮宗耀祖，比老祖宗的官階大得多，自可為我陸家重新立規(guī)定約！”眾族人一迭連聲地答。原來，當年陸家立家規(guī)者官居五品，他規(guī)定，若想修改家規(guī)，官階必須超過他。

“那好。我兒，母親今天就是讓你改一下陸氏家規(guī)——其實，也只是改一個字。”只改一個字？陸藩臺和眾人無不面面相覷。

“我兒，你只須將‘女不再醮中的‘不字，改作‘可字就行了！”朱太夫人一字一頓地道。此語一出，房中的空氣驟然緊張。陸藩臺捏筆的手僵住了，好半晌才囁嚅道：“母親，我……我們陸家門風(fēng)肅然，有口皆碑，全賴祖上傳下來的這斬釘截鐵的八個字……再說，兒此趟歸省之前，已向朝廷為母親請封敕建貞節(jié)牌坊。節(jié)骨眼上，若是將家規(guī)改了，豈不是欺世盜名嗎……”

“罷了罷了！”朱太夫人厭煩地連連擺手，“我兒，休為我建那羞死人的貞節(jié)牌坊！你母親雖守得了節(jié)，卻難稱得上貞！”眾目睽睽之下，一聽母親竟說出這樣的話來，陸藩臺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看來母親已是病糊涂了。

“人之將死，我還有什么羞恥要遮掩的？”朱太夫人抖著枯瘦的雙手，從枕下摸出一串用紅絨線串著的銅錢來。解開來，只見這串銅錢已個個摩弄得光滑如玉，锃亮似鏡，錢面上的字已模糊不清了。

“我兒，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你的啟蒙先生顧秀才？”朱太夫人摩挲著銅錢，聲音變得無比柔情。

“兒記得。兒能有今日，多虧顧先生當年教誨之恩。可惜顧先生自我家走了之后只幾年便去世了。當時兒謹遵母命，為顧先生執(zhí)孝子之禮，打幡送殯……”一提到顧嶠，陸藩臺不覺動了真情。

“我兒，不知你是否還記得當年夜間母親房里傳出的奇怪聲音？”兩道晶亮的淚水從朱太夫人深陷的眼窩里流出……

三十年前，顧嶠走后，朱氏咬定牙關(guān)要將他拋之腦后，可她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怎么樣拼命壓抑都難以做到——顧嶠已刀削斧鑿一般刻在了她腦子里！尤其是春風(fēng)秋雨、孤床獨眠之際，只覺得黑夜格外漫長，怎一個愁字了得？朱氏終于想出了一個法兒：吹熄燈盞，手執(zhí)百枚銅錢，閉目拋散在房間各處，然后一一摸起。起先，地上的銅錢多，容易摸得到，可摸著摸著，銅錢越來越少，又撒落在房間內(nèi)各個角落，就非常不容易摸到了，但朱氏卻覺得苦摸銅錢的滋味也強過輾轉(zhuǎn)床側(cè)百倍！待她終于將百枚銅錢摸齊，人已疲憊不堪，倒頭便睡，百念俱消……

“足足三十個年頭，我可以說天天如此！你們看，這原本一分來厚的銅錢，是不是已讓我摩挲得如紙一般薄了？”說到最后，朱太夫人眼里反倒沒了淚水。

房間里靜得掉根針也聽得見，陸藩臺爬跪到榻前，抱著母親的雙腳，無聲的淚水浸透了錦被！

“祖宗家規(guī)中第一條‘男不納妾固然對極，可‘女不再醮就大錯特錯了——我太知道守節(jié)是什么滋味了！我苦心教子，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改了這條殺人不見血的家規(guī)，讓以后世世代代的陸家女人不再嘗守節(jié)滋味！其實，世上做人最要緊者，并非什么名節(jié)，而是良心二字。我兒，諸位族親，你們看，這家規(guī)，是改得還是改不得？”朱太夫人質(zhì)問大家。

沒有人回答，眾族人的心頭無不如重槌在猛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見一枚枚銅錢“叮叮”落地的清脆響聲。眾人抬頭一看，只見朱太夫人已瞑目而逝……

從此之后，陸家再也沒有了守寡的年輕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