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心靈的主人
1977年孟春,一夜之間,我的生活便發生了詭異的變化。本來想參軍到部隊找個前途,比如說弄個“團長”或“師長”干干,誰知,一切都成為笑談。與戰友們分手了,回鄉又開始種地了。每天醒來,面對的不再是北京城的高樓、名勝、四合院和營房,而是雞飛豬跑、馬拉車牛吃草,還有破舊的茅草房和一望無際的田野。“忽喇喇似大廈傾”,理想破滅的挫敗感讓我羞于面對當年的老師、同事、同學及父老鄉親。苦水,咽進肚里,破碎的心,在痛苦的深淵里痙攣。而四年前體檢、政審和盼入伍通知書的情景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當時是多么的熱血沸騰啊!大隊開新兵歡送會的第二天,父親便陪我步行到十多里遠的公社集合。我倆并排走,父親心里一定很沉重,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而我,一直沉浸在喜悅和對于未來的憧憬之中。到公社后,新兵們都換上了肥肥大大的綠色軍裝,然后,征兵首長便開始列隊點名。當天晚上,各路新兵都匯合在訥河縣縣城,長長的隊伍首尾不見,只聽“嚓嚓”的腳步聲奔向火車站。一個公社的兵編成一個連,一個連的人坐在一節車廂。火車徐徐開動了,夢想也開始起航了……
噢,原來自己做了一個長達四年多的“黃梁夢”,醒來是一場空。想當初,在部隊可是多次立功受獎,在連隊當“文化教員”,在團文藝宣傳隊拉二胡、吹單簧管、搞創作,多么的”雄姿英發“。然而,正是“是非成敗轉頭空”,一切的一切忽然化作了云煙往事。這不,政策規定,不吃商品糧的一律回鄉務農。難道這就是命?不是我嫌棄農村,忘了本,不是我好高騖遠,有什么野心,是城鄉之間太不平等,尤其在戶口、就業等方面,壁壘森嚴,造成人與人之間生存上乃至人格上的諸多不平等。貴的永遠是貴的,賤的永遠是賤的。而且讓你哭訴無門。同樣是戰友,吃商品糧的復員后就能在城里安排工作,優哉游哉地到月拿工資、還能娶個像模像樣的媳婦。農村兵則活該倒霉,和大泥,脫大坯,刨大糞,種大地,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有的人同情憐憫你,有的人斜著眼看你,還有的人欺負你。記得復員的第一年,家里沒柴火燒了,我便在春天冰雪剛剛融化的大地里起早貪黑用大耙摟豆葉,結果幾十堆柴火被一個小伙計夜間強行拉走。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找他說理,他說:“老叔啊(沾點親),你摟錯地了,那五十壟地是隊里分給我的。”生產隊長就更牛逼了,有次找他派個馬車拉點東西,他驢臉一沉說,車轱轆壞了!現實和環境就是這樣殘酷,我的心怎能不“懸”著?我怎能安下心干好農活啊!
正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貴人”來了!大隊學校校長張春貴來到我家,他說,志文啊,入伍前你就是民辦教師,大家舉杯歡送你入伍時不議論過嘛,說你一旦在部隊沒干上去,就回來還在一塊教學,忘了?你臨走前咱們全體老師騎自行車頂著大風去一百多里遠的農場總部合影,酒桌上你說,到部隊一定弄個營長、團長干干,大家為你的志向呱呱鼓掌。咳,沒想到英雄沒找到用武之地,你又回來了。這樣,你們四隊紅孩子班(學前班)楊老師懷孕八個月了要休假,你先替她代幾個月課,等暑假之后你就回大隊學校教課,大隊領導也都同意。張校長夠意思,對我的感情沒變,他還是像四年前那樣和藹可親,他搖頭晃腦地說,嘴里直冒白沫子,讓我熱淚盈眶。
就這樣,我很快就去代課了。我家離隊部只有幾百米遠,每天往返兩次去那上課。孩子們天真無邪,我每每進課堂,他們就齊刷刷地喊:老師好!讓我落寞的心產生絲絲暖意。語文課,我教他們大、小、多、少之類;數學課,教他們1十1等于2之類。一晃,幾個月過去了,我回歸大隊教學。學校基本上還是四年前那幾個哥們,只不過多了四位青春美貌的女知青老師,她們一邊教學一邊準備著返城。
大隊學校除小學外還設有初一初二初三。我教初中的語文、歷史、地理。我雖被大隊學校“重用”,但仍然高興不起來,看那幾個公辦老師,他們每月開二十幾元的工資,底氣十足,而我與多數老師是掙工分,到年底要坐下來磨磨嘰嘰的評等級。公辦老師超脫,話語權大,可以說,吐個唾沫就是“釘”。兩年多,我被他們評來評去,但始終沒評上過一等工分。
日子就這樣不溫不火,不久農村又實行了包產到戶,我們家分到六十多畝地。不得已,我一邊教學一邊干農活,幾年下來,搞得我蓬頭垢面,累得我筋疲力盡,再也找不到昔日健步在天安門廣場的颯爽英姿,再也看不見佩戴紅帽徽、紅領章時的翩翩風采了。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哪想到,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這無疑讓我枯槁的心有了重新發芽的渴望,希望的火苗再度燃燒。于是我在教學、種田的同時,悄無聲息地“備考”,企圖再次走出這個小村莊,“東山再起”。可是我家地處極為落后偏遠的農村,找不到復習資料;農村落后沒有電,夜晚只能點著煤油燈學習。鄉里鄉親對我的“不倫不類“不太理解,說這小子沒啥正事,快三十歲了不找媳婦,學不好好教,地也不好好種,還整天在小樹林里看書、拉提琴什么的。
我已經顧不得顏面和與論了!“高考”對于我來說,是“時代”為我開來的改變命運的最后一趟“班車”,是“上蒼”憐憫、垂青并投擲給我的唯一一棵救命稻草。我必須緊緊抓住這次機遇,背水一戰,哪怕是“頭懸梁錐刺骨”,哪怕是“鑿壁借光”“囊蟲螢火”。我科學地安排復習、教學與種地三者關系,沒有耽誤給學生們上課,適時地春種夏鋤秋收冬藏,幾位知青老師還經常給我鼓勁,說我報考文科大有希望,一定要堅定信心,而她們也在爭分奪秒的復習,因為只有通過高考他們才能達到返城的目的。我們都是有夢想的年輕人,我們抱團取暖,我們相互加油助力。
恢復高考后,我一鼓作氣,連續考了三次,1979年終于榜上有名。我這棵村里的“老樹”到底是發了新枝。我又一次告別了鄉親們和年邁的父親、母親,如七年前一樣,對人生重新打量并充滿了無限的憧憬。至于三次高考的過程就不細說了,我只能告訴大家,第一次報考的是由毛澤東主席題寫的“克山萌芽師范學校“,第二次報考的是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班,第三次正式考入現在的齊齊哈爾大學中文系。
大學畢業之后,我的運勢好起來了。畢業不久便找了個漂亮的醫院大夫結了婚,并一步跨進了縣文化館工作,之后又調入縣委辦公室當秘書。1987年又從東北的小縣城調入美麗的沿海開放城市秦皇島。“島上”人在海邊長大有海一樣的胸懷,有“天覆地載”的包容,接納我并給了我一席之地,于是讓我今生不再“流浪”,在這里安身立命。
說到第二故鄉秦皇島,我真的不勝感激。移居到這里三十年,恰是魚兒得水,飛鳥入林。這里填補了自己從前最為缺乏的干事創業方面的一項項空白;實現了作為一個平常人對生活、事業、理想、前途的種種憧憬和愿望。忘不了,1997年隨同市委主要領導走進中央電視臺“梅地亞新聞中心”,宣傳發布秦皇島市農業產業化建設的經驗性做法;2000年陪同市委主管書記步入北京人民大會堂向中央領導及全國各級計劃生育戰線上的代表介紹秦皇島市人口與計劃生育工作的獨特亮點;“二線”和退休之后,又被批準為省、市作家協會會員,相關部門還給我開了文學作品研討會,會上,得到了市委常委、宣傳部長楊長新及有關專家學者的高度評價。會議認為,鄙人所從事的散文隨筆創作在方向上具有很強的正面引領意義。在思想開掘、藝術拓展方面有創新性的里程碑意義。三十年,也曾遇到過溝溝坎坎,但大趨勢一直是向前、向上、向美、向善。逆境也好,順境也好,一切都變成了美好的回憶。
往事就是一壇陳年佳釀,日子越長越有滋味。現在想來,當初那么大一個訥河縣城怎么就容納不了我呢?城市戶口的戰友們安排到百貨商店、拖拉機修配廠、味精廠、屠宰廠等讓我羨慕不已的工作單位,而我因為是農村戶口這一硬件不夠,被死死地“卡”在門外。當時非常了解我的兩個文化界老師想盡種種辦法,試圖推薦我去劇團做編劇或去文化館搞創作輔導,遺憾的是愛莫能助,于事無補。頗令人玩味的是十年后的一天,我忽然收到了一封來自家鄉訥河縣委縣政府的信件,大意是希望不在訥河工作的家鄉“名人”為家鄉做貢獻,近期縣里要修建一個“花園”供市民健身娛樂,捐錢者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當時我在“島上”的“大院”上班,我鋪開那封寫滿了肺腑之言的長信看了又看,哇!是不是寄錯人了?怎么還能有人記起我?而我這個一直在“路上”奔波的游子又能為家鄉做點什么呢?這之后,我又陸續收到當初分配在工廠、商店等戰友的來信,讓我幫助找點事干,說那邊的企業都倒閉破產了。寫到這里,我想說的不是什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是什么”勝者王侯敗者賊”,不是什么“上帝給你關上一道門,又打開一扇窗”之類的自我解嘲、自我安慰的老話套話,我想說的是,個人的命運總是和時代的節律緊密相連,有些事情,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也不必大喜大悲地對待人生旅途中的即得與即失。風物長宜放眼量,只要心中有夢,希望就會常在。“皇天無親,唯德是輔”,我們無法左右時代和環境,但完全可以做自己心靈的主人。
實習編輯 劉佩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