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笛
城南的日子(散文)
□陳永笛
二十歲那年,我的精神像荒山野嶺中沐日月之精的小獸一般,自由行走在故鄉的小城。
那時縣城北邊的開發區還一片荒涼。小城的免費公交車還沒有開通,家家戶戶的水籠頭里只有早上八點到八點半才有自來水,那時候縣城的舞廳很多,街邊的卡拉OK也多,那時我的口袋里常常只有50塊錢,但我并不會因此覺得自卑。
那時的我常有一種夢中漫步、不辨方向的感覺,以為自己是昆侖山上學得一身屠龍本領、御劍而行的俠客。可這座城這么小,怎么會有一條龍的存在呢?
這一年的三月,小城里刮起一場大風,正午一時變得仿若傍晚,風中沒有嫩綠的樹葉,有的只是揚沙、細塵和東家長西家短的一些流言蜚語。大風過后的第二天,下起了這個春天里的第一場細雨,春雨帶給農人的是喜悅,而小城中人卻大多詛咒起這場春雨。因為人身上、車身上落的全是泥點兒。像一只只梅花鹿或斑點狗似的。同樣的一場雨,在不同人眼中便有不同的好惡,于是就更加明白,任何事物總有正反兩個方面,相對是絕對的,而絕對則永遠是相對的。
我那時多悠閑呀,我會用半個小時坐在源頭望著三河交匯處發呆,再用半個小時去想剛才為什么發呆。我會用一塊錢買來四個游戲幣,然后把游戲廳里的游戲打翻版,看游戲結尾時那個“彩蛋”中蘊藏的究竟是什么。
那時的我沒有一處固定的住所,舍不得花錢去租一間房子,只好四處打游擊。我和豹在開發區一幢三層樓的獨院里暫住過,一樓是略顯凌亂被租出去賺過路司機錢的餐館,我們住在二樓。在秦嶺巷一間十平方米的房屋里暫住過,在房間主人回家的某一晚,我們只好在十二點以后去錄像廳里湊合,順便看一場如今名氣很大,但那時實在是有些青澀的一些角兒的表演,比如舒琪,比如莎朗斯通。
暫住時間最長的一間住處在小城的南面,隴海鐵路北邊的一個小區的四樓。四樓是頂層,那時還不時興封陽臺,所以這兒就成了一個讓人倍感快樂的開放小空間。有時,我在這兒看書,有時在這兒喝茶,有時在這兒看看遠方的風景或者人物。那時賈國升的俄羅斯軍用望遠鏡在這兒放了好長時間,所以,南山上的樹,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時的我多么孤傲。一切以相親為途徑找對象,在我眼里是俗。進舞廳的男人是俗,逛商場的女人、濃妝的女人是俗,穿金戴銀更是俗不可耐。要是有人問我的收入以便確定一個相親對象,那簡直是俗到了極點。
我的頭發亂長著,衣服混搭著,喝著廉價的茶葉,步行在小城的背街小巷之中。許多次,我一個人坐在西溝的槐樹林中,看月上樹梢,一池湖水邊蛙聲亂鳴,不遠處是一對對戀人在卿卿我我。午夜時分,一個人獨行回到寄居之寓所。
我唱搖滾,喜歡詩歌。我從詩歌背后讀出了快樂、悲傷和疼痛。搖滾滋養著我的叛逆、吶喊和飛翔。在我心中,我就是一個精神貴族,居高臨下一樣在這座小城里逡巡、游弋。
陽臺正南邊的圍墻外是一個大雜院,租住著一戶收破爛的人家。兩個孩子,女兒八九歲的樣子,兒子五六歲吧。女人在家做飯,伺候一家人。男人天天拉著架子車出去收破爛,院子里堆放的東西很多。有碼得齊整的酒瓶,有破銅爛鐵,在一個簡易棚子下是堆得高高的舊書和報紙。每天下午,女兒會在院子里安安靜靜地做作業,我在陽臺上看書時總能看見她瘦小的身體在一院的雜物之中顯得那樣另類和刺眼。男人回家的時間不確定,早了,能聽見女兒、兒子歡快的叫著爸爸的聲音;晚了,孩子們已經睡去,就聽見女人說,快洗洗,洗了趕緊吃飯。
陽臺西南方,隔著一條馬路,面朝東是一家歌舞廳。天天夜里,霓虹燈閃爍不停,老老少少的男人出入不停。常常會“噴出”樂感不佳,狠勁爆發,快要撕裂喉嚨的聲音。這樣的聲音傳來,我的心底常會升起一股巨大的悲涼,這悲涼直沖我的百會之穴,讓我為自己所處的環境悲哀起來。尤其當我明白了那個所謂的歌舞廳實際上是什么之后。每天中午,我發現那歌舞廳門口一字排開站著一排衣衫暴露、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面無表情的在刷牙……
現實的殘酷在那個春天教育了我,讓我明白,當大幕開啟,不是所有故事背后的故事我們都能料到;不是所有熱鬧的背后也是熱鬧,清冷的背后也是清冷。紅塵之中,生下來、活下去的方式有許多種。清貧、富足,安靜、喧囂,每一種方式都有著存在的土壤。收破爛的家庭和那些出賣身體的女子,誰的生活更讓人覺得實在呢?消費的高低,物質的多寡,在這個時候,又能給幸福幫一個多大的忙?
這世界畢竟是多樣性的,沒有哪一種生活適應所有的人。所以一個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地盡其力的社會才會被我們熱忱期盼和奢望,因為我們明白,人的差異、物的不同和地的薄厚皆是本源屬性,不同才是絕對的。
俗與雅又有著什么樣的界限和區別。在別人眼中,我的生活又何嘗不是俗呢?每個人都有權利過自己喜歡的日子,用喜歡的方式過日子。別去輕易判斷別人的幸福,更沒有權利去打擾別人的幸福。思想發生變化后,一些以前我看不慣、不喜歡的事物,即使還是理解不了,但也會保持一份應有的尊重。
收斂起那份年少輕狂,步入這滾滾紅塵,融入這煙火生活。看起來,我與周圍的人已經沒什么兩樣。但我明白,詩歌與搖滾已經長駐了我的心中,永不能忘。
我用自己的雙眼去發現,用雙手去感知,用雙腳去丈量,用頭腦去思索,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社會。我發現的這個社會和課本上的那個社會有那么多的不同。我深深地知道,以前的我是一個完美的理想主義者,我行我素的浪漫主義者。明白那個有關“社會”的道理以后,我明白,我已經變成了一個仍然有著浪漫情懷的現實主義者。
羅大佑有首歌叫《閃亮的日子》,這是劉文正如日中天時約籍籍無名的羅大佑寫給他唱的。但我還是喜歡羅大佑那不飽滿的聲線甚至有些哭泣的唱法,我更喜歡這歌中的幾句:是否你還記得,過去的夢想,那充滿希望燦爛的歲月。但愿你會記著,永遠地記著,我們曾經擁有閃亮的日子。
二十年前的那個春天,我在四樓的陽臺,明白了一個道理,也因了這道理,我便常常會懷念那段城南的日子。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