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結

劉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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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結

劉娟

婚姻能把女神一步步變成女神經，正宮一步步變成冷宮。

張嘉倪這么想的時候，正處于和丈夫李家成的冷戰期。

事情的起因是李穎失蹤了。李家成把李穎的失蹤怪罪于張嘉倪。他認為張嘉倪不僅不尊重李穎，在鄰居面前保姆長保姆短的，還亂懷疑他和李穎的關系。

李家成不同意張嘉倪在鄰居們面前說李穎是他們家保姆。李穎是二本畢業的大學生，一時未找到工作，在李家成家帶孩子。

“李穎是我表妹，人家是來幫忙的。”

李穎也沒把自己當保姆，性情散淡，做事隨便，早晨比張嘉倪還能睡懶覺，晚上倒睡得晚，霸著一臺電腦聊天。兩三天掃一回地，一星期拖一次地。也不燙衣服。張嘉倪只得自己動手燙全家人的衣服。洗衣服也不勤，總要攢夠一缸才洗。夏天浸了汗氣的衣服霉得快，張嘉倪只得早起洗衣服。她覺得李家成太慣著李穎了，處處護著她。無論李穎犯了什么錯，李家成都一聲不吭。如果張嘉倪有微詞，他還振振有詞為她辯護。在他那里，李穎處處對，而張嘉倪就是一個小雞肚腸。

“你把自己的格局弄得太小了，整天盯著雞毛蒜皮。”有一回李家成說。

說這話的時候，他用的是高屋建瓴的表情。事后，張嘉倪知道李家成升職了，當了一個大部門的經理。怪不得腔調變了，表情變了。屁股決定腦袋，屁股剛挪位，腦溝回就重組了。以前李家成可沒有這么大格局，為了一塊錢，能跟小販糾纏半天。

張嘉倪又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她仔細回想，想起李家成不當經理時對李穎也是十分寬容的。李穎早上睡懶覺，忘記買早點，李家成自己跑去買來，還專為李穎買了她愛吃的雞排漢堡。李穎晚飯后霸著電腦玩游戲，嘴里大呼小叫，李家成不僅不生氣，還屁顛屁顛地對著屏幕指指戳戳，手指頭都碰著李穎光鮮的小臉蛋了。

她認為李家成不把李穎的懶惰放在心上，不是因為他胸懷變大了，而是因為李穎是個有魅力的女孩子。如果李穎是個滿身肥肉的大媽，也像現在這樣，吃完飯不知道刷碗，把自己攤在沙發上沒完沒了看韓劇，估計李家成就不會這么包容。

還不讓叫保姆，明明就是個保姆嘛。張嘉倪錢出了，卻不能把人家當保姆使喚，心里自是憋氣。更讓她生氣的是，李家成看不到李穎的種種懶狀，只看到她的好。他說李穎陽光，說李穎有知識有文化，說李穎孩子氣，童心未泯，天真未琢，這些對兒子的成長都有好處。張嘉倪不知道李家成是眼睛長偏了，還是出毛病了，她怎么就看不出李穎孩子氣童心未泯天真未琢，她看到的是，李穎瘋瘋傻傻，見了男人不顧一切撒嬌賣萌，矯情做作。李穎還愛占小便宜，什么洗漱用品都不買，連化妝品都用她的，有幾次還偷偷用她的面膜。

張嘉倪認為李穎每月從他們家拿2500元，跟市場上的保姆價一樣，憑什么不能稱保姆？幫忙？是幫忙就別拿錢呀。

她還認為李穎如果不是吃住在她家，自己在外面租房住，自己開伙，需要不少開銷。要說幫忙，也是他們家幫了李穎的忙。

李家成覺得張嘉倪不講理。張嘉倪覺得李家成不理解自己。張嘉倪有自己的委屈，她累死累活每月掙的工資才3500，一大半都進了李穎的腰包，加上李穎的吃住，她等于是為李穎工作的。

她一這么算，李家成就說：“你辭職呀？辭了職自己帶孩子、做家務。”

張嘉倪有時真想一咬牙把職辭了，尤其是當看到兒子和李穎一副血濃于水的樣子。叮當和她是不親的。她抱他時他總是渾身不自在只想掙脫。她覺得李穎不僅得到了她的工資還搶走了兒子的愛。

但也就是想一想，她并不敢真的辭職。她的一個女鄰居因為婚后辭職，最后境況慘不忍睹。

女鄰居叫美美。美美的經歷是網上流行段子的現實版。美美本來有一個很好的工作，生過孩子后辭職在家做全職太太，每天就是帶孩子做家務。十年后，她丈夫事業有成，意氣風發，美美變成黃臉婆一個。她丈夫喜新厭舊，有了小三。兩人離婚。根據婚姻法新的解釋，房子是男的婚前買的，美美沒份。美美想要孩子。律師說：小孩跟誰是以更有利于孩子的成長為依據，你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房子，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長，法院會判給男的。結果，美美一無所有。

美美的事轟動一時，引得周圍女人說要嫁就嫁白種男人，因為他們不歧視婦女，對婦女保護很到位，離婚的時候女方的家務勞動會折算成工資，而且離婚婦女帶小孩的，國家要給撫養費。她們對外國名人的離婚賠償如數家珍：新聞大亨默多克和原配妻子離婚支付對方十七億美元，沙特軍火商阿德南離婚，給出的贍養費高達八億七千四百萬美元。移動通訊富豪克雷格和妻子離婚的時候女方得到了四億六千萬美元的贍養費，英超切爾西球隊老板阿布和妻子離婚時付出了3億美元的代價。中國新婚姻法出臺后，那些成天只知道埋頭做家務活伺候丈夫小孩的家庭婦女被震呆，她們不敢朝前看，搞得不好前面就是一條凈身出戶的絕路。她們只能搞好，怎么搞好？更加低眉順眼侍奉丈夫，以期他發慈悲永久收留自己。網上有人強烈呼吁：為了爭取婦女的權利，女人一定要強大起來，自己賺錢自己花，不生孩子不做飯，男人包小三，女人找情人，反正不能虧了自己。

張嘉倪不敢靠男人養自己，她覺得李家成對她已經不在乎了。她也不喊他“家成”了，而是連名帶姓地叫。這一改，感情上隔山隔水了，不再拿他當親親的親人了。他聽了卻并未覺得別扭，仿佛她一直是這樣叫他的。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粗心。以前，她瞬間一個失意的眼神都逃不過他的法眼，都能在他那里引起強烈的反應。現在他麻木了。他的目光不再流連在她身上，男人的目光是連著心弦的，他的心弦不再為她震顫了。甚至有幾回她在外面受了委屈，他也不當回事。看一個男人是不是在乎你，關鍵就看他能不能為受了委屈的你出氣。如果他做縮頭烏龜，就別指望他了。

她要自己養自己，如果有能力的話，她還想養兒子和老子。她最大的愿望是能把父親接來，和自己同住。

曾有一篇新聞報道引起張嘉倪驚心。新聞上說，本市5個月4名獨居老人寂寞身亡，這四名老人每天三頓飯都是自己買著吃的。有一位老人死后半月才被鄰居發現。鄰居起初聞到飄散出的異味，以為是咸雞咸鴨的味道。新聞還說，由于老年人與子女分居現象加劇，讓獨居老人的自身安全受到威脅，一些老人因心血管疾病、意外摔倒等發生猝死的事件時有發生。

張嘉倪母親去世得早，父女倆相依為命，張嘉倪嫁人之后，張父獨自生活。

張嘉倪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問問父親身體怎么樣。父親說還好，讓她放心過自己的小日子，叮囑她凡事不要較真，不要鉆牛角尖，男人是泥，女人是水，婚姻就是和稀泥。

父親是個心細的人，可能從女兒說話的口氣里聽出她過得并不是很舒心。

放下電話后她心里升起莫名的煩躁。想生兒育女有什么用？一生操勞，老了并不能陪伴自己。她早就想把父親接來同住，但不現實。房子是李家成父母出錢買的。新婚姻法規定，這房子永遠只屬于李家成一個人。張嘉倪明顯感到底氣不足。法就是法，冷冰冰的，不考慮當事人的感受，給沉醉在幸福幻覺里的當事人一個涼颼颼的提醒。就算她有足夠的底氣，也不能把父親接來，因為房子只有兩室。兒子叮當出生后，家里一下子添了兩個人，除了兒子，還有保姆李穎。父親接來是沒地兒放的。

過幾天父親打電話來，叫女兒給自己買一副護膝。天氣一涼，他的關節痛復發。

張嘉倪因要出差，時間緊張，囑咐李家成給父親買一個羊毛絨護膝。張嘉倪走后，李家成因手頭事情多，叫李穎去買。李家成給了李穎夠買兩個羊毛絨護膝的錢。

張嘉倪出差回來后，去看父親。她看父親腿上的護膝竟是最劣質的狗毛做的，未經消毒的狗毛散發出一股腥臭味，手一摸，毛直掉。天哪，說不定上面還有看不見的病菌呢。張嘉倪氣不打一處來，她打電話給李家成，質問護膝的事。李家成正忙得焦頭爛額，哪里顧得上來自老婆的電話。聽張嘉倪沒完沒了絮叨護膝的事，他沒好氣地說：“不就是一個護膝嗎？值得生那么大的氣！重買一個不就行了。”

張嘉倪回到家，看到李穎面色如常，似乎還微微朝她笑了笑。張嘉倪心里想，李穎年紀輕輕，做過惡事臉上竟能如此不露痕跡！小蹄子不得了！如果有“上升通道”，前途不可限量。

張嘉倪一晚上把臉拉得老長。兒子不好好吃飯，飯粒灑到地上，張嘉倪氣勢洶洶抓過孩子，大聲訓斥：“哪一口飯不是花錢買的？你以為你老娘的錢是大街上拾來的！留給你胡糟蹋的。”她的樣子和口氣把兒子嚇哭了。兒子掙脫她的手，哭著撲進李穎懷里，“媽媽是大灰狼，媽媽是大壞蛋！”

李家成不滿道：“你干嗎干嗎？小題大做！”

張嘉倪不理李家成，伸手去李穎懷里拉孩子。孩子拼命掙扎，嘴里直叫要姑姑不要媽媽。

啪！張嘉倪出手打了兒子一耳光。頭一次打孩子，她自己也愣住了。李家成定定地看她：“你瘋了！”

孩子發出尖利的嚎叫。李穎把他抱在懷里，嘴里乖呀肉呀哄。

張嘉倪心里的氣又冒上來，誰是你乖誰是你肉！叫得那么肉麻。

“叮當，你聽著，”張嘉倪大聲道，“我是你老娘！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是我把你生下來的！懷你的時候，我差點把心嘔出來了。你個小白眼狼！”

李穎聽她這樣說，臉上不好看了，她默默地松開孩子。

張嘉倪繼續說：“你糟蹋糧食是不對的，子不教父之過，你老爸不管你，你老媽就得管你，教育你，沒人管，沒人教育，長大了就會變成垃圾！變成廢品！”

“行了，行了，看把孩子嚇的。”李家成不耐煩道。他覺得張嘉倪現在只會做掃興的事。

張嘉倪看李家成這個態度，說：“我教育孩子教育錯了？”

李家成把張嘉倪拉進臥室，關上房門，低聲道：“你哪里是在教育孩子，你明明是沖著李穎的。”

張嘉倪頓了一下，說：“看她買的那護膝，一文錢也不值。”

“她肯定是沒經驗，分辨不清，被人家騙了。你知道外面的騙子太多，掛羊頭賣狗肉的多了去了。”

“她眼睛瞎嗎？分不清狗毛和羊毛？”

“白狗的毛和羊毛也差不多嘛。”

張嘉倪看他如此為李穎辯護，心里的氣又加了十分。

“你這么處處護著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有問題。你說，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李家成的眼睛立馬豎起來，“你胡扯什么，她是我表妹。”

“哼，賈寶玉和林黛玉也是表兄妹。再說，你們的表遠了三條街。”

“我不跟你胡攪蠻纏。”李家成說，“總之，對親戚你應該用友好的態度。”

“我對她不夠友好嗎？她對得起我出的那么多錢嗎？”

“你真是刷新了友好的含義，成天用鼻孔跟她說話。她只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子，你卻把她想象成心機重的女人，在家里上演現實版的《步步驚心》。”

“好一個單純女孩子！見了表哥兩眼放光，見了表嫂小臉就上鎖了。”

李家成用食指敲敲張嘉倪腦瓜，說：“你這里病得不輕。”

“你才有病呢。”張嘉倪不再理他，知道他一旦固執起來，說什么也不管用。

三天后，李穎在廚房做飯。叮當跑過去，要李穎“抱抱”，牛皮糖一樣纏著李穎。李穎嘴里道：“乖乖，姑姑要做飯飯，做飯飯給叮當吃。”叮當直叫：“媽媽做飯媽媽做飯。”張嘉倪只得進廚房洗菜。叮當拿著爸爸新買的手機要給李穎照相。張嘉倪路過李穎身邊，叮當嚷：“媽媽你過去，你是路人甲。姑姑，照個飛俠版的，再來一個萌萌的。”李穎春風滿面，一時耍酷一時賣萌，十分來勁，叮當興奮得像明星的小粉絲，拿著手機左拍右拍。李家成也興味十足地盯著李穎看，一臉笑容，又忍不住指指點點，搞得跟藝術總監似的，夸李穎有表演天才。

張嘉倪聽著客廳里三人的歡聲笑語，心情越來越落寞。她想，李穎看上去單純，其實真的很有心計。有一回李穎把外面保姆的話傳給張嘉倪聽。張嘉倪覺得她是故意的。那話是這么說的：女人嫁給有房男人，如果離婚，就是暫住，如果不離婚就是寄住，反正連拆遷戶都不如。張嘉倪知道李穎曉得房子是李家成父母出錢買的，按婚姻法規定，房子是李家成一個人的，永遠是，不管離不離婚。張嘉倪想，什么外面保姆的話，極有可能就是她自己的話。她鮮明地亮出自己的態度，你張嘉倪跟我一樣，都不是這個家的主人。張嘉倪像挖井一樣往深處想，最后冒出的想法把她自己嚇了一跳。那個想法是，她還不如李穎，李穎為這個家付出的是勞動，她為這個家付出的不僅是勞動。李穎得到了工資，而她是倒貼。張嘉倪一陣悲從中來：以前的女人敢理直氣壯地對老公說，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現在不敢了，因為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這個社會男人總比女人有，因為男人職場上穩定，女人因生育變數多。沒有人為女人的變數做保障。一旦婚姻失敗，就可能流離失所，露宿街頭。

張嘉倪把飯做好，三個人還玩得熱火朝天。張嘉倪惡聲惡氣道：“都不吃拉倒。”

上床時張嘉倪悻悻地對李家成說：“看得體內荷爾蒙爆表了吧。”

李家成肯定聽到了，但裝出沒聽到的樣子。他很快響起鼾聲。

張嘉倪在床上輾轉反側，她爬起來，看穿衣鏡里的臉，浮腫泛青，唇皮干裂，沒點女人樣。她想起同事張姐的話，“女人如果不能讓男人感受到美，還有什么必要出現在男人面前？對女人來說，什么都沒有用，有用的是那張臉。沒臉哪個男人睬你！”說張嘉倪“老擺著一張冷宮臉，男人不會有食欲”，引得同辦公室的李姐感慨：“如今遍地妖孽，管你東宮西宮最后都變成冷宮！”李姐的丈夫是官員，資源豐富，聽李姐怨婦口氣，看來被閑置不用已久。蔡姐對李姐的話深有同感，蔡姐的丈夫是土豪，身邊美女如云。蔡姐語出驚人，她說她有一個閨蜜每次和丈夫同房都要丈夫打欠條，一次五百元。閨蜜說，房子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只有一沓欠條是自己的。蔡姐哀嘆自己連收欠條的機會都沒有。張姐口出惡言，“女人老了，倒給人家打欠條都沒人要，小張，趁著年輕多賺點欠條。”趙姐說小張家有個比小張更年輕的保姆，只怕也沒收欠條的機會。話題立馬轉到了男主人和小保姆的關系上。家有保姆的陳姐說她家以前用的那個保姆居然嫉妒她這個女主人，樣樣和她攀比，陳姐攆她滾蛋之前告誡她，下輩子看準人家再托生，現在社會，窮富是扎根的，一代窮代代窮。“看她那個人小鬼大的死樣！也只會背地里做些偷偷摸摸的小動作罷了，有本事找個男人死心塌地養她一輩子。”一直冷眼旁聽的未婚女小謝用憐憫的目光看一群圍城怨婦，超然道：“可憐無聊沒勁，婚姻就是一片狼藉！”

張嘉倪想試試自己是不是變成了冷宮。她換了一身性感的睡衣。半夜里，張嘉倪推李家成幾下沒推醒，心里一動，學起李穎，嬌滴滴輕聲叫：“表哥表哥。”平時李穎的嘴巴，是知道方向的，它知道真正當家人是誰。只有張嘉倪在家時，她很少開金口，像尊啞巴菩薩，李家成一到家，整個人冬眠蘇醒似的，舌頭靈巧異常，表哥這個表哥那個，把表哥變成說話的前綴后綴了。她把“表哥”兩個字隆重包裝，加了香料和蜜糖，弄得香噴噴甜蜜蜜的。張嘉倪聽了只覺肉麻，但李家成享受得不得了。瞧他那個樣，張嘉倪就氣不打一處來。

那天夜里張嘉倪冒充李穎幾番呼喚夢中人。一邊呼喚一邊揉他襠部。酣睡中的李家成嘴巴嗯嗯有了反應，襠部也有了反應。第二天，張嘉倪質問李家成，昨晚夢到什么了？李家成臉紅。張嘉倪把大腿使勁一拍，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你到底夢到什么了？是不是夢到——她了？”

“我忙，沒時間陪你胡攪蠻纏。”李家成奪門而出。

張嘉倪心灰意冷。唉！看來李家成心里是真有鬼的。不管他們倆有沒有干那件事，但他心里有她是不錯的。

當天晚上張嘉倪又逼問李家成。

“不要裝蒜了，睡熟的人最真實，最能出賣自己。”

“我干什么了？你要逼我做屈死鬼嗎？天哪，結過婚生過孩子的女人怎么這么可怕。以前的你像艷陽天、五月花，現在的你，兇神惡煞轉世。我整天累得半死，你沒有半句安慰，倒懷疑我。”

“你那樣拼命工作，誰知道你是不是為以后離婚時爭孩子撫養權做準備？”

“你的思維是不是有問題呀？總假定離婚了如何如何？怎么不想著鞏固婚姻兩人感情越來越好越來越深呢？嗯？是不是？你這樣的破壞性心態有利于建設和諧家庭嗎？抱這種心態還不如當初不結婚呢。”

“事情往最壞處想難道不對嗎？”

“往最壞處想可以，但要往最好處努力呀。只往最壞處想，還能好好過日子嗎？兩人結合在一起，是為了把日子過好，不是為了過得更糟。”

張嘉倪一時語塞，似乎覺得李家成說的有道理。

一周后，張嘉倪加班，先回到家的李家成對兒子說：“乖兒子，你老爸升職了，當經理了，三個人競爭，你老爸綜合考核排第一！怎么樣，小子，你老爸厲害吧。等你老爸賺足了錢，送你出國留學。”

小家伙對爸爸當經理的事沒反應，他口氣熱烈地說：“爸爸，明天是姑姑生日。”

“哦。過生日啦，祝賀祝賀！”李家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購物卡，遞給李穎，“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去買樣東西吧。”那是臨下班時一個客戶送給他的，時間匆忙他也沒細看是什么卡。

李穎接過來一看，呀，竟是內衣店的卡。她正打算給自己買一只好的胸罩呢。

第二天有人打家里座機找李家成，“李經理的手機怎么打不通？”

李經理？張嘉倪一愣，趕緊說他手機沒電了。對方猜到張嘉倪身份，居然開起玩笑，是手機沒電了，還是躲哪兒跟小三逍遙了，你可得看緊點。

張嘉倪撂下電話，自言自語，什么時候升的職？想想以前，芝麻大的事他都要匯報。在廚房擇韭菜的李穎說：“表哥提拔做經理了。一共三個人競爭，表哥綜合考核第一名。”

哦，她居然知道得這么詳細！李家成沒向自己老婆匯報，倒向一個保姆匯報了。

張嘉倪一臉不悅，借題發揮：“怎么又買韭菜？吃過滿身都是臭味。”

李穎說：“表哥最喜歡吃韭菜雞蛋餡的餃子。”

張嘉倪拉長臉：“我最討厭吃韭菜，下回別買了。”

這時心里像塞了草的張嘉倪看到了一只精美的胸罩，暗自吃驚。她從女同事的議論中知道這種牌子的胸罩至少值三百元。張嘉倪用的胸罩從未超過一百元，一個保姆，竟然用這么豪華的胸罩。兒子看她盯著胸罩看，說，那是爸爸送給姑姑的生日禮物。

張嘉倪眼珠子差點瞪掉，胸口噼噼啪啪著了火。好家伙，真貼心！跟他過這么多年也沒送過胸罩給我，倒送那么高級的胸罩給拐了幾道彎的表妹，怕他表妹奶子塌了嫁不出去？

張嘉倪好不容易忍到李家成回來，劈面就說，大經理回來了？

李家成一臉春風得意，說：“昨天升的職，因為你回來太晚，就沒告訴你。”

“噢，這么大的喜事真值得買個胸罩慶賀！”

“胸罩？”

“別裝了。”張嘉倪最氣恨李家成的一臉無辜樣，“你真會送表妹禮物啊！送一只貼著奶子的胸罩，你巴不得自己變成胸罩吧！你怎么不再送一只褲頭呢？那才叫周全。”

李家成想起了昨天那張卡。他連說誤會誤會，自己不知道那卡是哪家店的。

“到底當了大經理了，撒謊的本事也長了。”張嘉倪根本不信李家成的話。

李家成說：“這樣吧，明天我也送你一只胸罩。”

張嘉倪說：“喲呵，一碗水端得真平啊。”

“那你想怎么樣？”李家成問。

張嘉倪說：“把胸罩剪了！”

李家成說：“要剪你剪。”他吃定張嘉倪不會剪，故意這么說。

沒想到張嘉倪真的要沖出臥室門，去找李穎。李家成一把抱住她，“別折騰了。累不累啊？”

張嘉倪被他一抱，竟然不爭氣地流下委屈的眼淚。

李家成不吱聲，只默默地抱住張嘉倪，他想，讓她盡情地哭，女人哭過就好了。

他想錯了，張嘉倪心里因為那只胸罩更加淤塞了。

李穎失蹤前的一個晚上，張嘉倪回到家，發現晚飯沒做，原來李穎看韓劇看入迷把時間忘了。這時李家成也回來了，聽說晚飯沒做，就說正想請大家出去吃，小區南門東側新開了一家農家菜館，他好久沒吃野菜了，很想嘗嘗野味。

張嘉倪臉色難看，說：“要去你去，我不想吃什么野味！只有你們男人才喜歡野味！”

李家成未聽出張嘉倪的弦外之音，腆著臉說：“我就喜歡野味！家菜哪有野菜香？”

張嘉倪把腳上的皮鞋一下子甩出老遠，差點砸到花瓶。“老娘受夠了！”

李家成以為她抱怨上班累，就說：“累了就上床躺著。”

張嘉倪倒在沙發上，不理李家成。

李家成朝兒子做了個鬼臉，說，你媽媽今天要減肥，咱們可不陪餓。

李穎聽說要上飯店吃飯，早跑去梳洗打扮了，抹眼影，涂口紅，換衣服，忙得不亦樂乎，出來時整個人容光煥發。張嘉倪眼睛一瞥，心想，打扮得跟夜店女郎似的，想誘惑誰呢？

那三個人一起下樓。

門哐當關死。

屋里瞬間死寂。張嘉倪腦子里亂哄哄的，呆坐了一會兒，站起來，走到陽臺邊，正看到那三人說說笑笑一路走著。

黃昏里看不太清，李家成的胳膊似乎搭在李穎的肩上。

張嘉倪恨恨地想：李家成，李穎，他和她才是一家人呀。你一個姓張的，是外人。

三人不知在外面吃的什么，很晚才回來。兒子一進門興奮地說：“爸爸今天好大方，點了剁椒魚頭、紅燒肉、醬牛肉、燒羊肉，還有幾樣素菜。好好過癮！吃完了還帶我和姑姑去游樂場玩。”

沒人問張嘉倪晚飯吃沒吃。

張嘉倪心里只有悲涼。她想，女人也只在婚前有人在乎，婚后就變成無足輕重的擺設了。如果因吃晚飯的事跟李家成鬧，他一定說，是你自己不去的。總之，女人婚后只能自己把自己當寶貝，別指望別人拿自己當寶貝。很多女人婚前是嬌嬌女，婚后變成女漢子，那都是因為失去了撒嬌的機會。撒什么嬌啊？男人還等著你接替他老娘給他洗洗涮涮呢。

那三人有說有笑，講游樂場里發生的趣事。

張嘉倪大吼一聲：“叮當，你還睡不睡了？”

屋內頓時鴉雀無聲。

叮當突然大聲說道：“壞媽媽，我討厭你！”

張嘉倪拉過叮當，劈面一巴掌，“你再說一遍！”

叮當這回卻沒有哭，而是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目光看張嘉倪，張嘉倪心里抖呵，兒子目光里的含義十分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疏離啊！她馬上意識到，不能再讓李穎留在這個家里了，不然，兒子白生白養了。

叮當說話了：“媽媽，我真的很討厭你！”說完就撲進了李穎懷里。

張嘉倪沒有去拽兒子，而是默默地走開，神情呆呆地進了臥室。

李家成跟進來，他并沒體會到張嘉倪此時的心情。

“我說張嘉倪，你能不能不要盡做討人嫌的事？”

張嘉倪轉臉向他，目光直直，“我討你們大家嫌了，你們都討厭我，是吧？在這個家里我是多余的，是吧？”她的眼淚迸出來。

李家成一臉不耐煩：“你以為你還是十八歲小姑娘呀，動不動抹眼淚？”

張嘉倪的眼淚立馬止住了。她突然意識到，她這個年齡流眼淚也是不招人憐愛的。林黛玉人前流眼淚有人疼，劉姥姥恐怕只能背地里流眼淚。女人流淚要趁年輕。

她擲地有聲：“李穎必須走了。”

李家成眼珠滴溜溜轉：“你連一個保姆都容不下？”

哼，終于承認是保姆了。

“她不是保姆。她是這個家的正宮！”張嘉倪脫口而出，向李家成發射了一枚語言的巡航導彈。

李穎是忽然失蹤的，事先沒有任何征兆。據叮當說，姑姑把他從幼兒園接到家，對他說送垃圾去樓下然后就再也沒上來。

李家成出去找李穎。半夜還沒有回來。張嘉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那樣想。李穎能上哪兒去？也許到哪個網吧里打游戲聊天了，或者跟哪個網友約會也說不定，還可能李家成已經找到她了，此刻兩人正呆在一起。哼，玩什么失蹤，有本事玩一輩子失蹤。永遠別讓人找到。

一想到他倆有可能正呆在一起，張嘉倪不好過了。李穎的眼睛看李家成向來都是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此刻恐怕更像楚楚可憐的小白兔，眼睛紅紅的，隨時掉下一滴眼淚，那可憐兮兮梨花帶雨的小模樣還不把李家成脆弱的心揉成一把肉末？

正想著，李家成開門進來。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沒找到李穎。

張嘉倪站起來。

李家成疲憊之態像剛經歷過一場艱苦卓絕的馬拉松。

張嘉倪想，累成這樣，八成是大街小巷一步一步一寸一寸丈量的。

“這下你好過了吧。”李家成開口說話。

這話說的，好像李穎是她直接攆走的。張嘉倪很生氣，認為即便是她直接攆走的，李家成也不該對她這種態度，畢竟她是女主人。看來李穎說得對，她只是這棟房子的暫住者或寄住者。又想，李穎的目的果然達到了，她玩失蹤就是想讓李家成怨恨她，挑起事端。

“如果她被別人拐賣了，你就等著內疚一輩子吧。”李家成說。

張嘉倪覺得李穎不會出什么事。她那么精明、工于心計，不拐賣別人就不錯了，誰有能耐拐賣她。

“也說不定遇到壞人，被強暴。”李家成的眼睛里擔心和怨怒交織。

“這才是你最擔心的吧？”

“難道你不擔心？”

張嘉倪突然發現心里藏著一個毒獸，如果李穎只是被強暴，但生命安全，也沒什么。

原來她對這個女人是有破壞欲的。她希望這個女人遭到李家成以外的男人蹂躪。說到底她不希望李穎在李家成眼里是完美純潔的。在世人眼里被強暴的女人是受害者，也是污穢物。

她無動于衷的表情激怒了李家成，他低吼道：“你夠陰狠！我早怎么沒發現？”

她冷冷道：“是的，我原本歹毒。都怪你有眼無珠。”李家成的態度讓她很受傷。

她又補了一句：“原來你最在乎的是，她是不是被別人操了。她又不是你老婆，她就是被別人操了，綠帽子也只會戴到她未來的老公頭上，與你何干？”

“天哪，你真是不可理喻。張嘉倪，你腦子壞了，徹底壞了。”李家成大叫。

張嘉倪站到李家成面前，“實話跟你說，她走了我很高興。我不希望看到她在這個家里。”張嘉倪吞下了后面的話：每次看到李穎年輕姣好的面容，看到她鮮嫩發光的皮膚，心里都不爽。李穎到底比她小了好幾歲，那皮膚就是不一樣，跟細瓷似的。不管她怎么抹怎么涂，都沒法比。女人都是輸給時間的。

李家成直點著腦袋，“好，好，你瘋了！我不跟你講。我對你無語。”

李家成就在沙發上睡了，擺開了跟張嘉倪分居的架勢。

早上，張嘉倪被尖銳的鬧鈴聲驚醒，霍地坐起來，一陣茫然，腦袋沉得很，夢里一直在和李家成斗氣。對，是斗氣，不是斗嘴。要是斗嘴就好了，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有一種刺刀見紅的舒暢。斗氣就不一樣了，負面情緒積在心里，纏綿，發酵，咕嘟嘟的，把心撐成一個巨大的氣囊，隨時要爆破似的，卻又狠狠地恨恨地忍著。

張嘉倪忽然想起來李穎走了，她得自己送兒子上幼兒園。幼兒園和自己的單位方向正相反。要想既讓孩子吃好飯，準時送到幼兒園，自己上班又不遲到，必須行動像特種兵那樣迅速。她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顧不上梳頭洗臉，先做飯。飯做好喊兒子，兒子嘴里咕咕噥噥，小家伙在說夢話。她竟然聽清楚了：姑姑不要走。兒子的口氣可憐巴巴，生離死別似的。張嘉倪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臉蛋，起床了，要遲到了。

到車庫推電動車的時候，因為心急，車把手刮到了門鎖圈，差點把她帶倒在地。小腿那里被車拐腿重重地砸了一下，她忍住鉆心的疼，一瘸一拐地把車子推到路上。兒子問一句，媽媽你的腿怎么了？她心里暖了一下，小家伙還知道關心她。

昨夜下了雨，路上秋葉斑斕，車輪碾過，污濁不堪，一片慘淡。

臨近公司大門，她看到負責點名的女員工一臉殺氣地站在那里。念書的時候，她常常瞧不起臨時工，認定他們是社會的最底層。上了班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幼稚。就拿她所在的公司來說吧，肥差、美差竟然多是臨時工在把持。一些有背景的臨時工根本不把正式工放在眼里。

李家成尋找了整整一個月，沒有任何訊息。他人都瘦了。張嘉倪想，如果李穎再不出現，心力交瘁的李家成可能會病倒。張嘉倪一點都不擔心李穎的安全。她認定李穎好好地活在某一個地方。李家成那么恐懼不安，只能說明他太在乎她，以至于失去頭腦。她不知道在李家成眼里，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冷酷無情的蛇蝎女人，犯下了過失不僅不補救，對別人的積極尋找還動不動口出惡言。她從不過問無動于衷的態度大大地傷了李家成的心。

一月后李家成收到了李穎發來的短信。她說自己已經到南方了，在一家電子廠上班。

李家成沒有告訴張嘉倪，但張嘉倪從他的表情里知道他有了李穎的消息，而且可以斷定不是壞消息。

李家成恢復了以前按部就班的生活，但他的作息時間有了明顯的變化，晚上回來得特別晚，張嘉倪已經進入夢鄉，早上走得特別早，不在家里吃早餐。這個家對他來說就是個旅館了。看到張嘉倪的時候，他的臉上始終掛著一種表情，面對路人甲的表情。戒了很久的煙又重新抽了。張嘉倪聞著家里濃重的煙味，感到一種心痛。很久很久以前，少男少女的他們彼此產生好感。不喜歡聞煙味的張嘉倪對李家成說：“你會為一個人戒煙嗎？”李家成深深地望著她（天哪，他那時的眼神真是迷死人），“如果你愿做我的肺，我就不抽煙了。”聽了他的表白，張嘉倪臉紅得像火燒云。不久他倆明確了戀愛關系。沉浸在熱戀中的張嘉倪對李家成說：“我愿意做你一輩子的肺，你可要好好珍惜喲。”

唉，張嘉倪嘆了一口氣，她現在情愿用十年陽壽挽留那段時光。如今他要徹底毀了他的“肺”嗎？呼吸起來他不感到痛嗎？

這種婚姻質量是在浪費生命。張嘉倪想，不過，她轉念一想，獨身就是節約生命嗎？看看周圍那些獨身的女人，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的，還不如婚姻不幸的女人呢。再不幸的婚姻也有它的熱鬧，因為沒完沒了上演著兩人或多人的戰爭與和平。再說，有個婚姻就是有個門面，或豪華完美或簡陋殘缺。只要是世俗的女人就會在乎這個門面。不世俗的女人有幾個呢？生于世俗，長于世俗，焉能不順從世俗？

張嘉倪這么想著，意識到自己是不想離婚的，是賴也要賴在婚姻里頭的，死也要把尸體橫在婚姻的沙場上的。

一天張嘉倪內急，去公共廁所，出來在水池邊洗過手烘干時，看到眼前一個掛著的碎花布簾，是最家常的那種布簾，淡淡的粉色，很干凈。她驟然想起去世很久的母親。這時，一個老女人出現在視野里，隨著老女人的移動，張嘉倪還看到了一張床，哦，看來老女人的丈夫在這里看管廁所。老女人開始慢慢地說話，那種節奏讓人想到歲月的悠長。張嘉倪又聽到了蒼老的男聲。

離開很久張嘉倪還在想著那對老年夫妻。他們在那樣一個環境里還能生活得那么安詳自足。自己一直渴望的不正是那樣一個溫暖而安靜的家嗎？

她決心跟李家成好好談談，不管是離還是不離，都要好好談談。人生苦短，兩個人不能這樣對待生命。

作者簡介：

劉娟宿遷市文聯專業作家，《楚苑》執行主編，在《鐘山》、《雨花》、《北方文學》等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