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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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憶
姜琍敏
實在說,當我受邀去大豐賞梅時,心里頗為疑惑。因為我在梅鄉生活過多年,對梅的特性還是有所了解的。在我印象中,地處黃海之濱的大豐及蘇北大部,因水土等原因,古來不見梅蹤。不料,現實中的大中鎮,幾乎是“憑空”出現一片廣達數千畝,多達上萬株紅粉青白各種梅樹的“西郊梅苑”,如霞似云、蔚為壯觀。苑內甚至還有數棵樹齡高達500年到800年的梅王、梅后和“宋梅”!這在任何以梅為著的地方也都是罕見的呢。
顯然,這么多迎春怒放的成梅和“壽梅”,都是從它鄉遷移過來的。而為了不破壞它們原有的生長環境,除了梅樹本身,梅苑還將它們連同其生長多年的周邊環境、泥土也一起遷移了過來,使得它們即使離鄉背井,也沒有出現任何水土不服。僅隔了一年,就相約盛開,為大豐人民開創“畫里大豐”的宏愿,奉上了自己的心意。
而就發愿和實施這一前無古人的美好規劃的大中鎮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值得為之點贊的大手筆!投入的巨大,工程的浩繁,實施和管護的艱巨,都讓人嘆為觀止。而這種直接美化家鄉、豐富人民生活、升華人們精神境界的“政績”,在我看來,也是優于許多華而不實的GDP的!
梅花,以其歲寒三友、傲立冰霜,且總是先天下之春而春、雖俏麗但不掠春之美的獨特風骨,向為古今文人墨客吟詠不絕的美好形象。宋代林和靖更是以“妻梅子鶴”的感情寄寓于梅花,可謂愛梅之最者。他的《山園小梅》詩中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梅花的傳神寫照,被譽為千古絕唱。
在大豐那日,陽光正好,倘佯在清香麗影的梅花林中,我不禁心潮涌動,思緒翩翩,不知不覺便“穿越”到了數十年前……
因為,我與梅花有著一段特殊的情緣在。
文革末期,我下放太湖西山煤礦。正是春寒料峭之際,我因前途未卜和對煤礦工作的憂懼而心灰意冷,乍一登島又見眾樹枯黃、滿目荒涼,更覺天昏地暗。不料礦上接我們的卡車剛別過彎去,眼前忽然一派清明。坡上嶺下,梅花怒放。漫山遍野、虬枝曲張,像一道道崢嶸的閃電;枝頭林間、千朵萬朵,如一抹抹溫馨的薄霧。那一瞬間,我心中也春回大地,深感即便終老于斯,有如此桃源美境,夫復何言?
后來的近十年山居生活里,我漸漸愛上了山清水秀、四季花果的西山。意緒紛煩之際,則尤喜避開人群,獨步梅林,靜靜梳理紊亂的內心。春天暗香浮動,夏天綠葉紛披,秋來青果累累,冬天勁枝橫豎的梅林,總能讓我心有所依,得著點點撫慰。許多年過去了,無數往事破碎了,酸甜苦辣種種片斷,統統像一灘理不出頭緒的碎玻璃埋于塵埃;卻總有那么幾片,時不時露出頭來,在記憶的陽光下熠熠閃爍,令心底暖暖地亮堂一下。而這些碎片,許多是梅林中的光景。
那時,我常順著山間蜿蜒的小徑,走到哪兒是哪兒,然后靜靜地坐在梅樹下。遠處是湖光渺渺的水平線,背后是煙嵐裊裊的群山巔,頭上鳥兒啁啾,地下野花點點。偶爾有幾許人聲,卻在“云深不知處”。我點一支煙,就那么久久地坐著,看著,想著,有時甚至昏昏地迷盹一小會。記不清都想些什么了,但我清楚地記得,我常會吟詠陸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塵,獨有香如故”和毛澤東的“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確實,那時我只要一坐到山林里,什么煩憂都淡化了。心率莫名加快,感情異常敏感,眼前的一切,如一只突然掠過的飛鳥,一枝露濕了的梅花,都會讓我沖動甚至落淚。我似乎總在憧憬著未來,幻夢著振翅高飛的一天。
還有那些晴朗的黃昏,獨步在梅林中的小徑或山洼的泉邊,看晚霞由紅變紫,由紫轉藍,漸而灰褐、昏暗,心境也無形地動蕩著。踏著星光歸去時,有時竟會垂下幾滴細淚;為愛,為種種神秘的焦灼,更多的是少年意氣的慷慨。
永遠難忘的是一個早春之夜。我從一個山民朋友家喝酒歸來。頭天下過大雪,是夜雪霽風遁,朗月初升。與雪相映,滿目是幽冥清冽的亮色。山上山下,萬樹梢頭,皆被沉重的積雪壓得垂首無言。卻自有朵朵梅花,傲然無懼,凌雪怒放。讓我情不自禁向著她們,癡癡忘步。周遭恰又是那么靜寂,靜到雪團偶爾從枝頭墜落的聲音如鼓點般驚心動魄,吱吱的踏雪聲也響如裂帛。但我絲毫不覺得害怕。我想吼,想笑,想唱,尤其想和無言相對的梅花暢暢快快作一番長談。
記得我腳下恰有條靜靜流淌的山澗。望著水中那幽明的月亮,望著在石板上亮晃晃地流瀉,并將月亮一會兒揉圓,一會兒擠扁的水波,我不舍得離去。“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不就是此地的寫照嗎?我索性折一枝繁盛的梅枝,嘴叼著倚住梅樹,坐在雪地上,沉醉于無窮無盡的幻想。過去我非常恐懼死亡,害怕人生的困苦,從來不敢多想這個生命的大謎。今夜我卻毫無畏懼地想到了死,覺得它其實并不可怕。甚至詩意地想到自己死后說不定就能變成這泉邊長生不衰的梅樹。那么,永遠浸淫在這樣一份詩意中,笑看那春華秋實、潮起潮落,豈不也是一份無憂無慮的享受嗎?
后來我離開了山區。一晃就是幾十年。起先我常常也會夢及山居,憶到那年年歲歲花相似的萬千梅花。但與其說那是解脫的欣幸,不如說是濃濃的眷戀。不知為何,離別越久,那段日子竟越發地珍貴起來。及至現在,那時的記憶幾乎只有浪漫,只有詩意,只有暖暖的溫情了。其實仔細回味,即便那個浪漫的月夜,如果不是平庸無聊現實的反差,不是酒精的作用,豈會有那么詩意呢?可是,難道今天的我不正是當時的我所期望的我嗎?不,今天的生活根本是那時沒敢也不可能憧憬到的,為什么卻反而懷戀起那封閉寂寞的山居生活來了?甚至經常想象著有朝一日重回山鄉,再作“林下野人”!莫非人的特性便是如此,不是憧憬未來,就是懷戀過去。今天似乎是不存在的,“失去了才是你的”,像米酒,新的總是酸而淡白,一經時光的催釀,便醇厚、芬芳起來……
——謝謝你,創造奇跡的大豐,出神入化的梅苑。你在豐富和美化自身及這個非同凡響的時代之際,也讓我重溫了失去的況味,豐滿了匆促的人生。諒必你也會催孕更多的今人,關于今天、關于未來的美好記憶與綿綿情思!
作者簡介:
姜琍敏1953年4月出生。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江蘇省視協會員,江蘇省作協理事。江蘇作協《雨花》執行主編、《雨花》青少刊主編。1976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學》、《中華散文》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隨筆、報告文學等逾200萬字。部分作品被《讀者》、《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刊及多種中短篇小說、散文年選所選載。長篇小說創作是作者的主要代表。自94年3期《十月》全文發表長篇小說《多伊在中國》后,先后又出版了9部作品,總字數約200萬字。其中多數長篇先后二十余次被《廣州日報》、《南方日報》等報刊連載。此外,作者還創作并投拍了上下集電視劇多部及20集電視連續劇《綠卡的女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