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春早

蘇　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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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春早

蘇迅

繞過黑白色里霧氣濛濛的云湖，那枚孵在湖心的野鴨一個猛子扎下去失了影蹤，終于等不到它從哪里又躥出來，我們就像乾元村的春天一樣，沖破微雨之后的寒意匆匆地要來了。

一箭幽澗雪浪奔出村來，宣泄了春天的喜悅與力量。太華山里的乾元小村，端然閑坐于波浪起伏的山坳懷抱中，就像村口那位蹲在澗浪里石砣上洗菜的發福中年婦女，嫻靜得已經入畫。坐北朝陽，三面青螺，村莊便有了足夠的倚靠和護持。南來的陽和之氣吹拂進來，繚繞氤氳于坡甸、溝壑和鋪滿崗巒的茶園。那泓澗雪，因著山坳里積蓄得充盈異常的陽和氣氛，也被折沖得綿柔醇和。這起伏回環的坡巒，是無需剪裁的構圖，從來不必借光藝術家們搜盡奇峰去打草稿。試看天然手段，錯落的竟已全部是幻化萬端的流線，張大千不著筆墨的潑彩或梵高帶著節奏的色塊，都可以無往而不利，即使吳冠中用他擅長的水墨線條來勾勒，那也必定都能成功。這符合美學規范而又切于實用的景象，讓人深深起了疑心，到底是藝術高于自然，還是自然高于藝術？

錫劇里唱：“春二三月草青青，百花開放鳥齊鳴，蘿卜花開白似銀，菜花落地像黃金，蠶豆花開黑良心，好像我岳父金學文……”滬劇里唱的是：“春二三月草青青，百花開放鳥齊鳴，蝴蝶高飛成雙對，蜜蜂成群采花芯。今年逢著交春早，塘里蘆芽葉放青，豌豆花開九蓮燈，菜花落地像黃金，蘿卜花開白似銀，蠶豆花開黑良心，好比我岳父金學文……”此地蘿卜花、油菜花、蠶豆花盡有，還有桃花、梨花、迎春花、含笑花、玉蘭花……更有密密匝匝潑滿山崗的茶樹，拼命冒頭的茶尖，千聲萬聲在對著天呼喊：“我要開花，我—要—開—花！”乾元村的春茶，可以比別處早發芽半月二十天——清明之前十五天，我們可以安靜坐進乾元村里來，吃剛剛制成的細細嫩芽的紅茶或綠茶，看風景，綠色、黃色、紅色、紫色、白色……可以暫時忘卻那些像蠶豆花一樣的人或者事情。

你真是懶惰，布谷鳥，還未飛來！就是蝴蝶蜜蜂也都不見，這里的早春是無窮無盡的安靜呵，安靜得似乎僅僅只容得下一杯新茶。朋友看見玉蘭花，說起花瓣用面粉拖了以猛火炸，香糯清甜，此物想來適合佐茶。另一位說春茶嫩芽拿鹽漬過，可以炒雞蛋，淡綠茶尖鑲嵌在金黃蛋餅中，小葷腥濃香里夾雜著草木芬芳，不用說，那也一定是好的呀！自從步入乾元村里來，似乎與外面的節候相隔了旬月，此地風和日暖，渾忘山坳之外春寒猶且料峭。聚氣保溫的奇特風水，讓春天年年從這里提前啟程，早早喚醒起這方土地以及土地上勤勞的人們，百鳥還沒有來得及飛來，他們便開始了勞作春忙。

村里最負盛名的乾紅茶園，每年只做一季早春茶，尤其這提早應市的明前春茶是極其名貴的，早一天貴一天，他們卻能足足早上二十天。現在南北絕大多數茶園都是四季采茶、制茶、賣茶，乾紅茶園卻只做早春茶，唯有春茶才可以真正做到不施肥不打藥。這種節制的做茶信念是值得推崇的，土壤需要生息，茶樹需要休眠，四季采茶如同竭澤而漁，是不符合事物自身規律的。現代人在“效率”旗號之下到底做過多少看似進步實則混蛋的“聰明”事？市場經濟中效率優先的原則更被多少過度“聰明”的現代人所片面曲解著？身處現實社會，不完全為洪流所裹挾，那是無比困難的事。茶生四節，惟采一季。莊子養生主之道，現代人真正明智之舉。

一位作家老師說：三十年之前曾來乾元村采風，當時民風淳樸，村民下地干活時家家大門敞開，外人可以隨心入戶，泡茶來喝、撮把瓜子或者炒豆來吃也都由你。老話一講，感慨系之。那美好而生動的場景，自然是值得回味與懷念的。那時節，乃是中國農村經濟社會剛剛被激活之初，猶有農耕時代遺風。民無恒產，幾乎沒有貧富差異，自然可以過著異常窘困卻貌似“堯舜以上”的日子。經過三十年勤勞努力，家家翻建了樓房，有的還要在墻里砌上保險箱之類，能不裝上防盜門、鐵柵欄嗎？自然，伴隨進步的同時，新的問題又產生出不少，譬如，那個叫做貧富差異的難題。社會發展了，人的心態、社會的風氣以至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等等自然就要發生變化，貧困年代很多值得留戀的美好或者也會因之蕩然無存了。與其懷念當初普遍貧困之中的淳樸，我更愿意喜歡家家安著防盜門、內有余貲的當下乃至未來。我們在村口問一聲訊，老人一口濃濃的宜興話還是那樣熱情，他指點去路并且遠遠目送你前行……人民富足了，精神肯定不至于倒退，優良的民風會在更高的層面上逐步架構完善起來。不用急。

這山坳地勢起落，坡甸層疊，數里之外如在眼前，咫尺之間忽失上下。山坳以外竹海環抱，山坳以里茶林芊綿。茶樹間二三里遙，桃花梨花灑落處有亭翼然，開滿油菜花的坡甸綿延到更加開外的所在，有人三四粒立于亭上，指手畫腳，眉眼齊動。更遠的地方，油菜花畦下面，低洼處有幾個人對著淺淺的水塘說著讓人聽不懂的話，春風奇怪地上前問，講的什么意思。答曰，我們是螞蟻，在唱歌呢。

像星星一樣撒落在茶林間的采茶女子，她們照亮每一株茶樹，她們挎著的新編就的嫩黃色竹茶簍，在漫漫綠海中一閃一閃。指尖掐得墨墨綠，她們有歌也只肯在心里面暗暗地唱：“滿山茶樹親手種，辛苦換得茶滿園。春天采茶抽茶芽，快趁時光掐細茶。風吹茶樹香千里，蓋過園中茉莉花……”布谷鳥，布谷鳥，快要飛來啦，要采得乘早呵，一天采夠兩斤茶。這些鮮活的明前茶尖，都盼著爭著喚著擠上來歡迎你掐摘啊！

再等上十天半個月，山坳以外的那個春天可就也開始啦！到時候，百鳥飛來，蜂蝶成群，乾元村的春天就會頃刻變得無比熱鬧和喧囂起來的……

作者簡介：

蘇迅籍貫無錫。在《散文》、《青年文學家》、《山西文學》、《雨花》和《人民日報？海外版》、《光明日報》、香港《大公報》、《澳門日報》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數十萬字，并發表社會科學研究論文近20萬字。出版有文學作品集《簪花小唱》、《江南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