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史詩
——紀念唐山大地震40周年

徐國強

一個人的史詩
——紀念唐山大地震40周年

徐國強

1.前 言

死神盯上你并不跟你打招呼

它注意你，你就出不來了；它放過你

你就有了生的幸運也就有了活的艱難和快樂

現在，你可以跟它好好談談了

2.廢墟上的見面和問候

“沒死呀你，還活著。”

“嗯，楊志平和小芹沒了。”

我們衣冠不整地踩在破碎的家的上面

呼一口灰燼吐一口死的氣息，表情

脫離了臉，木木地對話

你的一滴淚見到我的一滴淚

我的一滴淚問候你的一滴淚

都是看不見的淚

我們的淚

早已在紅紅的眼睛里被無奈和憤怒燒干

一切都塌了

我們，立著

3.死死記住1976

站在斷崖絕處，我望見絕望的縱深

迷茫吞噬的山河里，一個17歲的孩子正飽經滄桑

滄桑是命運塞給他的，讓他無法擺脫

讓他眼睜睜看著：這一年

先后三位偉人和他24萬鄉親一起走了

送一場十年浩劫

隊伍中

有他的母親

一場浩劫需要一場災難作結

一場浩劫的慘痛需要一場災難的慘象呈現

這災難將難言、悲苦和傷痛都推給了我們和這座城

難言、悲苦和傷痛

都進入了我們的體內和這座城的角角落落

要知道，一座城的難言、悲苦和傷痛

就是13472平方公里的難言、悲苦和傷痛啊

這是誰的主意

誰的安排？天哪，我的天

他的祖國就是要通過一些人這樣表達自己

她的民族就是要通過一座城這樣表達自己

我們知道了

我們不躲

一陣十月的鑼鼓，敲打在我的命門上

整整敲了一下午，都以4計為一組

1976，1976

1976，我們用摔碎又攢起來的靈魂記住這個年度

我們用撕心裂肺的痛感記住這個年度

記住死

也記住生

4.簡 易 房

我家簡易房是父親蓋的，以原來房子為基礎

讓散落的一切重新回去，讓磚頭和油氈壓住風雨

父親干活的時候，是一瘸一拐的

爬出廢墟時，一個大釘子將他的腿劃出一個大口子

有一尺多長，他用家里的白酒為自己消毒

沒見他說疼，就開始搭帳篷

開始惦記著我，餓與不餓

舊家上的新家蓋好了

每一塊紅磚與每一根檁柱都帶著昨日的體溫

抱著我們父子；春節前，轉院到石家莊的姐姐

回來了，我們一宿未睡，躺在炕上說話

爐子煙筒快被燒紅了，我從被窩伸出手

不小心碰到了它，我被燙傷

鐵皮要見我的血，它要驗證火

與我身上涌流的東西到底是不是同一個顏色

那好吧，請便

我在爐子上熬粥

一邊在鍋里攪拌一邊哼唱歌曲

唱著唱著就哭了，哭著還唱

站在簡易房門前

同學李小林給我照過一張相

我穿著哥哥送我的軍上衣，去上學的樣子

臉上笑著，無知的樣子

黑白分明，過時的樣子

我的豪宅呀，塑料布當窗玻璃的豪宅

我的豪宅呀，藏著深情和故事的豪宅

除卻這樣的豪宅

世上還有哪一間

能讓一場大災安穩入睡

能讓大悲和大喜發出一樣的鼻息，同住

5.過 渡 段

哪一年的哪一個節日，鄰居姐姐

給我家送來一綹韭菜和兩個青椒

兩樣都是綠的，青青的

恩情

在這座城，將你扒出來的人你也許不認識

救你的人也從不將過去的事掛在嘴邊

有命墊底

命上面：輕的重了，重的變輕

生活進入正軌，我們就容易恢復常態

牛角尖里就會產生一些擁擠。無法回去

也不用回去了，那就叫上40年前那段震波

一起去地震紀念館

看看，坐坐吧。好法兒

我一直想回報回報我那位鄰居姐姐

就是覺得不自然，沒有合適的機會

存世的恩情

應該就是這樣多起來的

多起來的恩情

讓存世的我們覺得活著還有些意思

6.滿 月 宴

我好友孫子的滿月宴在豪華的大酒店舉行

我坐下的時候酒已提前斟滿

酒開始掌控全局：鼓搗人出洋相，調大

說話的音量，染紅眾人的笑臉

一個樂子

生一百個樂子

一百個樂子都在一杯酒里晃蕩

請盡情品嘗吧，不用去找什么

樂子，從來就沒有應當或不應當的落點

碰杯時，玻璃悄聲告訴你：東家是一個地震孤兒

夾菜時，筷子偷偷探到底細：他獨自一人將兩個妹妹養大

直至姐倆一一出嫁；如今他當上了爺爺

根兒長出了根兒；他媳婦地震沒了哥

就把他當哥，結了連理，有了今天

那我還不知道，我們倆是發小

我熟悉他就像我熟悉自己

來，喝！酒不是為了擺著看的，你的杯沒滿

我現在開始回敬，還你一條河流量的盛情與美意

喝！沒人公開說東家是一個地震孤兒

沒人公開說他獨自一人將兩個妹妹養大

直至姐倆一一出嫁。喝！誰都在心底里慶賀他

當上了爺爺，根兒長出了根兒

喝！地震沒了哥哥的姑娘如今也當上了奶奶

喝！一對苦孩子家的甜

百味齊全

我醉在40年前的云頭，往下打量

我朋友當時也就十五六歲

他當爸還要當媽

他多么偉大。我醉在40年后的云頭，往下打量

他的兒子已不大在意地震的故事

身上沒有陰影地談論著霧霾

一場酒

一場夢

一場戲

一場不空

7.地名聯想

從老唐山風情小鎮

過抗震紀念館

過建設路

終點到幸福花園小區

僅幾站地兒，一點兒都不遠

由老唐山

經抗震

經建設

真正進入幸福

需要繞很多彎兒，走很遠很遠的路

幸福大著哪

不容易走到中心

在幸福四周住著

在幸福邊上溜達，就挺好

8.軌 跡

10年重建：蓋新家

10年振興：讓肌肉更結實

10年發展：把走出去和請進來的路修寬

10年轉型：親海聽海踏海，找回藍天白云

40年，我一邊唱著流行歌曲

一邊沉溺在思想的盡頭。愛上過一段領帶西裝

學習過一段電腦打字，浸泡過一段酒吧

焗染過一段頭發，寫過一段詩歌，走過一段邊緣

40年

我迎風站在十字路口

等信號也等天邊的消息

紅和綠不斷發生，任何顏色

都已無法改變我從容平和的心情

我在等，40年前失散的鄉親們和我的母親

他們肯定都不認路了，需要我指引，我要領我媽回家

以40年為一眨眼，我是翻天覆地中

躲過鏟土機的蚯蚓，耕地，泥土上開別人的花

以40年為一唏噓，我是高樓大廈旁的矮子

沒能長成巨人也不耷拉著腦袋在花園里散步

唐山啊唐山，以40年為一抖擻，我晃不回自己的青春

我留在你身上的青春卻能讓40歲的你看上去更顯年輕

唐山啊唐山，以40年為一個我，你愴然而歌

以我的40年為一個今天的你，我愿將多出來的年歲抹去

我已被老年隊伍喊去報到

有一天走著費勁了，我就

拄上抗震紀念碑那根手杖

往前多走一段

看一眼前邊的唐山

9.結 束 語

他們走了，我們在

他們、我們都走了，靈魂在

靈魂走了，生靈魂的陽光、風和雨水在

他們，我們，靈魂，陽光、風和雨水，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