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衛明/江蘇
等待“裴蘭特”
皇甫衛明/江蘇
馬上月底了,“裴蘭特”怎么還沒來?
老沈在晨會上說。按常規稱呼,連姓帶官銜,應該叫沈行長,或簡稱沈行,但老沈不怎么喜歡員工叫他沈行長。說是生分,還是叫老沈熱乎。他經常說,一個基層網點負責人,手下才一桌人,以前叫主任,還合適。不管他是不是真心話,不管外人怎么稱呼他,反正職工都這么叫他了。
是啊,“裴蘭特”怎么還不來呢?
員工也議論著,怪異著,惶恐著,后娘的拳頭早晚一頓,既然逃不過,早來早太平。
這個星期吃午餐,大琳和小芳輪到最后一組。大琳打好飯菜,舉起筷子又放下說,餓過了頭,都沒食欲了。小芳把碗筷一推說,冷菜冷飯,我也不想吃,不吃怎么撐到下班呢,唉,一想到“裴蘭特”,又吃不下了。大琳說,最好恰巧這會兒來檢查,你我吃完飯下去時,人走了,好壞跟我無關。小芳說,這個時間不會來的,不是午睡,就是在哪里逍遙。大琳說,瞎子盼天塌,我的運氣比黃梅天還霉,上次星期六本來不是我當班,小紅孩子體檢跟我對調,結果……扣我幾百元錢倒算了,害得單位扣分,大家扣錢,老沈去蘇州開批斗會。
那天接近下班時,大琳接了個關門客戶。正門的卷簾門已拉下,進入只出不進的掃尾模式。大琳掃視等候區,沒見坐等的客戶,開始埋頭盤庫包。這時,窗口有個影子喚她。大琳問,請問你要辦理什么業務?影子是個外地口音的小青年,說轉賬。大琳指著隔壁小芳的窗口說,我開始盤庫了,你到那個窗口辦吧。小青年說,那邊還有人呢。大琳眼看支不走他,停了活問,轉多少?小青年說500。大琳順手指了指自助區說,小額匯款,到柜員機上辦理。
誰能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小青年居然是“裴蘭德”!精確表述,小青年是“裴蘭德”雇員或工作人員。“裴蘭特”是什么?員工知道它的存在,具體說不清。不是銀行系統的部門或科室,大概是一個非官方督察單位,屬于商業性的第三方組織,神秘兮兮的,有點像間諜機構。
督查通報下來,李橋銀行得分跌出90,排名虞城倒數第二,蘇州倒數第十,正是這個第十,蘇州分行通知老沈開會,會上作表態性發言,等于作檢討。10.5扣分中,大琳一個人貢獻了4分:迎接客戶沒有起身扣1分,推諉業務扣1分,指示手勢不規范扣1分,未說“再見,請慢走”扣1分。
老沈倒是蠻寬容,開會時自己攬下首責,說不要怪罪哪個人,整個管理環節都存在問題。請各位兄弟姐妹幫幫忙,我老沈年過半百,如果下次再去蘇州開會,是要我老命。你們沒親歷啊,那個場面,比吃屎還難受。大琳很感激老沈沒有揪住她不放,但不等于同事們不清楚,所以發言時態度誠懇,先做一番自我批評。同時不忘為自己辯解,說沒起身迎客,是因為正忙著盤庫。叫客戶上自助區不算推諉,規則允許。既然沒辦業務,干嗎還要送客?至于那個手勢么,當時比較隨意,記不起是一指還是五指沒伸直。老沈盯著大琳翻動的雙唇,很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辯解,這么說冤枉你了?有理找“裴蘭特”說去!大琳弄巧成拙,反而惹惱了老沈,惹同事反感,也弄得自己心情抑郁了好一陣子。
老沈帶回的錄像中,大琳很明顯用一個手指一戳,行內戲稱“一指禪”,這是普通人習慣的動作,但在服務行業是違規的,顯得不尊重客人。標準手勢是五指并攏伸手示意,以前太不講究,如今晨會上天天演練,一不留神又忘了。很多人吃了“一指禪”的虧,恨不得剁了手指。
大琳竭力還原那天的情景,小青年似乎把一個黑色包放在柜臺上,對了,近距離,針孔攝像,難怪她的手指很夸張。
兩人說著說著發起牢騷。大琳說,天知道上頭是怎么想的,掄著鞭子掐著脖子算計自家人,把外人當菩薩供,花錢請外人來找茬。小芳說,如果真是內行來查,倒也心服口服。“裴蘭特”的雇員,都是什么東西?才出校門的職大生,可能難得有一兩個正宗大學生,懂個什么叮咚。我們服務質量的評判,卻掌握在外行手里,真讓人憋屈。大琳告訴小芳,有個小青年,幾次報考銀行落選,居然進了“裴蘭特”。做運動員都沒資格的,能當評委?這世道!
員工們私下談論過,“裴蘭特”公司究竟什么來頭,什么背景,有什么法術,能讓國有銀行、工商、稅務,眾多服務部門,甘愿捧上白花花的銀兩,請他們去督查、暗訪。明明可以挺腰凸肚當爹的,偏要當孫子,找個大爺來孝敬。
議論歸議論,疑問歸疑問,憋屈歸憋屈,活兒不可怠慢。
早晚搞兩次衛生,門窗柜臺地面,角角落落都是纖塵不染。老沈特地關照保安,發現痰跡、煙蒂、紙屑、灰塵等等,隨時清理。承諾暗查結束后,另給辛苦費。
今天是30日,“裴蘭特”該來了吧?老沈跟周邊鄉鎮的網點達成協議,哪里最先發現“裴蘭特”,第一時間向大家通報,做到資源共享。關鍵是,第一站是哪里?如果這里是第一站,如果兄弟支行沒有及時識別他的身份,如果發現了故作不知——排名競爭你死我活,人心難測,如果“裴蘭特”改變方式,同時派員全覆蓋,那么,把賭注壓在同行身上顯然不太靠譜,只有提高警惕,嚴陣以待。
綜合以往印象,老沈跟員工們總結“裴蘭特”雇員幾大特征:男青年,操普通話;著正裝,一般藏青西服;背包或者拿公文包;反復詢問,問題比較古怪;可能同時辦理幾項業務,業務量較小;賊頭賊腦,東看西看;乘公交來去。員工們說,客戶川流不息,一下子難于識別。老沈說,大堂經理是前哨,老朱要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發現疑似對象,設法纏住他,盡量讓他少辦業務,同時發信號提醒眾人。這幾天,行長助理小高站在二樓窗口,密切關注從公交車上下來直徑走進銀行的西裝青年,用微信提示老朱。即使老朱沒首先發現,柜員們發現懷疑對象,辦業務要特別小心,且第一時間告訴內部主管,設法通知所有員工。老沈把分工要求在晨會上再次強調,最后說,不要怪我不講情面,這次分數扣在哪個人身上,結果你懂的。
老沈說完,員工們照例復習功課:禮貌用語,手勢,微笑。微笑有嚴格規定,露八顆牙齒,先對著小鏡子自糾,再同伴互查。前幾天,老朱牙疼,拔了一顆門牙,還來不及補上。大琳對老朱說,你不規范,下邊只露了三顆牙齒。眾人嬉笑。
歡迎光臨!老朱站在大門口微笑迎客,除了缺一顆牙齒,笑容規范,欠身式鞠躬也規范。大琳從開門到現在,一共做了50筆業務,站起身50次迎客,指示手勢五指直攏無可挑剔。小芳這幾天嚴重感冒,嗓音嘶啞,笑容不嘶啞。高柜區、低柜區的其他員工小心翼翼。這樣的服務水準,能拍成科教片當培訓教材。老沈破天荒沒有出去,捏著手機,樓上樓下來回跑,心神不定。
老沈在樓梯上接了個電話,跑上樓吩咐小高進入警戒狀態,跑下樓告訴眾人,黃橋網點發現“裴蘭特”,9點40離開,如果轉車來這里,應該在10點20分左右到。
如臨大敵,各崗位進入倒計時狀態。
真是越緊張越添亂。老朱帶一個顧客去自助區,也就一轉身的光景,大廳突然冒出一條狗,帶著一點狼狗血統的草狗。狗個頭不小,伸出舌頭喘著粗氣東嗅西聞,把顧客嚇得大呼小叫。誰的狗,誰的狗?老朱大聲詢問。排椅邊站起一個男人,慢悠悠走過去,扣住狗項圈拉倒身邊,命令狗趴下別動。老朱蹙著眉,態度很不友善,厲聲說,趴著也不行,把狗帶出去。男人一副漠視的樣子。這男人五短身材,長發,腦后扎個馬尾巴,很另類,江湖氣的那種。還不快出去!老朱提高音量。換作平時,老朱對這類人有所顧忌。男人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把狗牽出門后再也沒出現過。
小芳這邊遇到一個酒鬼老頭。大概一早泡在面店喝了幾碗散裝黃酒,恰好興奮到失控。酒鬼揮舞著一張百元幣,說這張假鈔是昨天從小芳這里取出去的,要小芳換一張。小芳賠著笑臉說了一大堆話。老頭噴著酒氣,手舞足蹈,賴在酒吧椅上不走。排隊的顧客心急火燎,紛紛指責他。保安連哄帶唬,才把酒鬼弄走。
10點25分,沒發現可疑對象。直到10點40,毫無跡象。老沈打電話黃橋,細問“裴蘭特”雇員的年齡衣著外貌特征。一會兒,傳來消息,雇員去了虹橋網點。
但等下午。
老沈的熱線電話不斷跟蹤“裴蘭特”的行蹤,那家伙每隔一個多小時出現在周邊某個網點,就是不過來,似捉迷藏一般,行蹤飄忽,下班前已經遠離李橋。老沈隨即解除警報。
31日,整整一天,各網點都無信息傳過來。老沈坐立不安,東一個電話西一個信息,把這一輪檢查中遺漏的單位摸了個透,對照上一輪排名,試圖從中發現點什么。
這三個月空前的漫長。老沈每天瀏覽內網,看各項業務指數排名。存款、保險、網銀與手機銀行開戶、理財產品推介、紀念幣推銷……老沈計算了一下平均排名,在三分之一位置還靠前一些,這多少帶來些許安慰。但是,服務質量排名這一塊,黑旗像一塊壓在胸口的磨盤,憋得難受。老沈在煎熬中恍恍惚惚過了三個月,盼著早早拿出過硬的成績,拔掉黑旗。從虞城分行財會科打探到內部消息,以后每個季度的督查改為現場隨機暗訪和錄像抽查兩種形式,檢查力度更大。隨機,意味著每時每刻分分秒秒,錄像抽查更兇險,可以回放、定格,員工喝口水,一句閑談,接聽一次與工作無關的電話,都可能遭扣分。這么說,翻身日子遙遙無期,一顆心天天吊著,不發神經病才怪。
內部消息來自上級但不是上層,老沈總歸不踏實。錯過了月底,會不會月初打個埋伏?老沈要求員工兩手準備,全天候備查。老沈鄭重承諾,等過了這個坎,他私人出資,請大家好好休閑一天。
緊繃了一陣子的日子開始散淡,話題中的“裴蘭特”慢慢遠去。老沈也回到了以前的工作節奏,晨會多數缺席,八九點從后門進來,上樓梯,窩在樓上打電話,看監控,中午前出去交際。屬于他的那份午飯天天留天天剩,被燒飯阿姨下班前倒進泔水桶。
這一天,客戶打墻一樣擁擠。據說西邊工業園區電路擴容,園中所有工廠放假。都是低端客戶,取款,往老家匯款,給綁定水電費的銀行卡上存款,都是三五百的小數目。三五成群,嘰嘰喳喳,像斗地主一樣圍著老朱。大多數半文盲拎不清,一個簡單的卡對卡轉賬教幾遍仍不會操作。老朱難免怠慢,不耐煩,挨罵是分分秒秒的事。柜臺那邊秩序失控,一個人在窗口辦業務,一幫人簇擁在兩邊,伺機加塞。規規矩矩按號排隊的客戶根本輪不上。保安幾次過去維護秩序,他們要么不理,要么跟他吵架。老朱把所有人趕到等待區排隊取號,確保先來后到的公平。
“裴蘭特”雇員是老朱突然間發現的。小青年瘦瘦的,個頭不高,穿著很大眾,夾在一幫打工仔中很難一眼甄別出來。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進來的,藏在包里的微型攝像機拍了多少畫面。老朱正跟客戶談一款“本利豐”理財產品,客戶透露閑置資金可觀,存銀行不太情愿,理財又怕風險,躊躇著,糾結著,客戶說,反正要買的,跟對面另一家銀行作比較,哪里合算。老朱當然不愿放棄眼前的大戶,調動三寸不爛之舌,一個勁鼓動他。客戶開始閱讀資料,準備填表。小青年湊過來,在老朱與大戶交談的間隙,插問幾句話。他一插話,老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打工仔手頭沒幾個錢,一般對理財不感興趣。這會,小青年坐在排椅上,像要辦業務卻不那么急切。而且他孤身一人,跟所有的人都不合群。
為了證實猜測,老朱特意走過去,請問你要辦理什么業務?小青年說匯款。老朱問取號了嗎?小青年說不知道要取號。老朱讓他過去,塞給他一方郵票大小的紙片。
老朱繼續干自己的活,余光始終不離小青年。老朱低頭、側身或轉身時,小青年的目光也始終在他身上。老朱大膽遞過去正眼,小青年馬上回避。至此,老朱已有超過五成把握。老朱飛速回憶之前半個小時內一個個細節,有無不妥、不到位之處,哦,對了,這人是從自助區邊門進來的,爾后到過高柜,閱讀豎放在櫥柜里的宣傳資料,哪有這么漫無目的的客戶?漫無目的,恰恰隱藏了目的。最可疑的,他腋下夾的黑色公文包。
當下最迫切的是把信息傳遞給眾人。老朱處在第一道警戒線,如果別人都認出了唯獨他眼鈍,日后被人笑話。這倒罷了,弟兄們姐妹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損俱損大家倒霉。老朱忽然覺得為難,先前設想那么周到,唯獨不曾考慮到發布預警的方法,一舉一動處在“裴蘭特”監督下,怎么辦。老朱走到大琳的窗口,沖著里邊說,大戶室業務處理得怎樣了?準備迎接大客戶!老朱話音夸張,遠遠超過密封逼仄的低柜區需要的正常分貝,連那邊高柜區的同事也聽到了。老朱說有大客戶,柜員都會情不自禁朝等待區張望,老朱及時輔以眨眼撇嘴,所有人都明白怎么回事了。他面向柜內,背對著小青年,說的是土得掉渣的虞城土話,但欺“裴蘭德”雇員聽不懂方言。那家伙不傻,從老朱反常的言行,眾人齊刷刷投來的目光,明白了大概。
彼此心照不宣,暗訪變成了明訪。戲還得演下去。
“裴蘭特”雇員待的時間一般不長,拍幾段畫面,回去填寫一張表格,對雇主有個交代就是。發現問題越多,扣分越多,越說明他們盡職,或許私下還有成就感。據說,他們到哪里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孔,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他們從不亮明身份,從不跟被查單位直接溝通,不吃飯,不拿一針一線。這個社會,辦事花點錢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方刀槍不入。所以都如瘟神一樣怕他們。
估計這會,所有暗訪流程基本完成,就差一件了,辦理柜臺業務。
如果不是老朱試探著催他取號,這個人終究也要辦一件業務的,他會選擇剛剛開辟的高柜區,那里不用取號,不用排隊,直接坐到高轉椅就可以了。可能情急之中被老朱打亂了計劃,只得將錯就錯等著叫號。
眼毒的大琳其實先于老朱發現、懷疑那個人。她心里一直打鼓,最好不要輪到自己接待,再怎么小心,多多少少免不了出點小差錯。他拿到的號應該很靠后,如果虛晃一招,坐一會便走,求之不得。
接近吃午飯的時候,嘰嘰喳喳的人群散去,鬧市一下子變得清冷。老朱服侍那個好不容易拿下的大客戶簽合同,跟坐等的“裴蘭特”雇員已經毫無周旋的必要了。低柜區四擋窗口還都開著,貴賓室關著門,沒有貴賓卡是進不去的。右邊窗拉上窗簾,處于哺乳期的小紅名正言順提早半小時歇工,吃飯,給孩子送奶。小芳恰好遇上一筆煩瑣業務,一個村會計,辦理農民土地流轉補償款。幾十戶農民,開幾十張存款單,整數開存單,零頭領現鈔。小芳是個粗心人,那么大的動靜居然沒引起她注意。好在手頭有大活,客觀上能合理避險。
大琳盡量拖延手頭客戶的辦理時間,手腳一向麻利的她,故意磨磨蹭蹭,一筆單純業務弄得很復雜。她本想把那個家伙推給小紅。不要看小紅進行不到三年,比大琳還鬼精,眼見著到點差幾分鐘,毫無征兆一拉窗簾,死人不管。大琳恨得咬牙。最后一個客戶離開凳子,她裝作沒看見,就是不肯叫號。她對小芳說,你不是缺零錢么?我這里有,要不換幾百給你。小芳還蒙在鼓里,幾乎說出感激話來,但不知怎么心血來潮,拒絕了大琳的好意,說你換給我,自己不夠了怎么辦,還是從大庫包里領幾千吧。
就在大琳跟小芳玩殷勤時,小青年坐到了她窗口。大琳知道再也裝不下去躲不過去了,硬著頭皮接活。從禮儀到笑容,大琳做得熨熨帖帖。小青年說,轉賬1000元。大琳的話滴水不漏,說小額轉賬可以在柜臺辦理,也可以自己去柜員機按提示菜單辦理,4、5、6號機都可以,6號是新機器,屏幕最清晰,還能打印對賬單。但終究心神不定,指示手勢重蹈覆轍。大琳習慣性地往自助區一指,手舉到半途,突然意識到又是一指禪,本能地伸出左手捏住右手,移開左手時,右手從一指禪變成“五指禪”,這一急很搞笑,小青年朝她意味深長笑了。
內部主管早把情況報告老沈。老沈從大門進來,走向樓梯,對疑似對象審視一番,噔噔噔上樓。先前負責監視汽車站的小高,已經一眼不眨站在窗前。小高問,確認嗎?老沈說,看他往哪里走。說著也站到窗前。等了一會兒,他們看小青年從大門出去,在紅綠燈下等待,從斑馬線穿過馬路,走到車站停下,整理公文包,朝兩邊張望。老沈說,快去,把他截住,拉他到飯店吃飯!
老沈看到小高一陣風一樣跑過去,追到車站,跟小青年打招呼。隔那么遠,老沈聽不見他們的談話,看不出表情,只看到小青年搖頭,搖手,往后退,小高伸出手去拉他,小青年掙脫小高的手,又退后幾步。老沈跑下樓,發動汽車,一腳油門過去靠在車站。
這些事是小高后來才透露的,老沈從沒說起過。小高追到車站,對小青年說,你是“裴蘭特”領導吧?我們領導請你吃了飯再走。小青年沒有否認也沒承認,說公司有規定,不可以的。這等于承認身份了。僵持間,老沈過來,兩個人連哄帶拉,想把他弄進車里。此時,公交車靠站,小青年沖著公交招手,老沈和小高沖著公交搖手。到底要不要上車?司機罵罵咧咧,慢慢駛離車站。兩個人像押著犯人一般,開往虞城市區。小青年半道上鬧著下車,聲明堅決不去市區吃飯,老沈采取折中辦法,拐到農家樂飯店吃了頓便飯。便飯不馬虎,野生甲魚,野生黃鱔,野鳥野兔,專往野里點菜。等菜的時候,老沈跟小青年套近乎,知道他工作完成回蘇州了,建議喝點小酒。老沈的汽車后備廂常備上檔次的白酒紅酒,小青年表現出既為難又盛情難卻的樣子,答應喝點紅酒。小高說,喝酒氣氛不是很融洽的那種,大桌的菜很浪費的。老沈只字不提正事,一個勁兒勸酒,自己也喝了不少,自上次體檢出現三個朝上的箭頭后,蟄伏了一陣子,破例這么舍命。喝到最后,倒是小青年主動提起今天的暗訪,說沒啥大紕漏,分數不會低于95的,老沈和小高異口同聲道,還望領導高抬貴手。飯后,老沈堅持要讓單位司機過來,把小青年直送蘇州,小青年橫豎不答應,說只能送到虞城車站,要憑車票交差的。小高進車站買好票,老沈從后備廂里拎出大包小包,塞給小青年。
老沈現在有底氣了,吃得下睡得著,走路哼小調。第二天就問小高,網上有公示嗎?小高說,哪有那么快的。老沈隔一天問一次,有時上午下午各問一次,似期待著大獎開獎。
嘚瑟什么,老朱說,提起褲子不認賬的事多著呢!這些話,老朱不敢當面跟老沈說,只是背后嚷嚷。實際上他在旁敲側擊,希望知情者透露一點信息,最好是來自小高嘴里的消息,但結果沒出來之前,小高守口如瓶。老朱長著一副爺們的臉,心思卻像個娘們,喜歡打聽小道消息。他只知道大概,不知道細節,這樣的狀態最受折磨。
暗訪結果終于在內網通報。結果不好也不壞,李橋支行總分94,位居中游,既不挨批也輪不到表彰。摘了落后帽子,不去蘇州開批斗會,老沈心定了許多。可是,那家伙不是承諾不低于95么,怎么少了1分?盡管這1分不會帶來飛躍,但至少能擠前幾位,排名好看些。老沈打電話質問對方,那家伙說是復核時給領導扣掉的,他也無能為力。真是滑頭!
老沈納悶,虞城還有一家,上回排名墊底,跟他一起上蘇州表態的那個網點,居然咸魚翻身,躍居前十位,通報濃墨重彩表彰他們。奇了怪了,都吃仙丹了?
“裴蘭特”是什么東西!之前,老沈一直崇尚第三方考核,鐵板一塊,公平公正。他以為內部考核容易先入為主,貓膩糨糊,科室里那幫頭頭腦腦,人前是人,人后是鬼。老沈平日里仗著資格,不買他們賬。那日卑躬屈膝,拍“裴蘭特”雇員馬屁,實在是萬不得已。老沈反復關照小高不可亂說,一則壞了自己名聲,二則得罪對方,說不定他們有區域分工的。但是,多方證實,有人比他下三爛得多。
就說那家吃了仙丹的兄弟網點,行長跟他私人關系還過得去。老沈屢次問對方,兄弟,給指點迷津呢,讓我老沈退居之前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對方期期艾艾,只說運氣好。后來老朱從那家大堂經理嘴里挖到全盤“西廂記”,如果眾志成城,如果不是大堂經理跟行長不睦有意透露,誰知道內幕?那位仁兄比老沈更放得下姿態,發現“裴蘭特”雇員后,施以重金,不是老沈這樣大包小包吃相難看不怎么實惠,人家給的是干貨,一張名片大小的硬通貨。那個雇員把先前拍的錄像消了,重新給他們拍了一段,難怪能得99點幾分。
老沈罵“裴蘭特”,罵自己,還是太君子,太愚笨。接二連三傳來消息,這次家家花錢搞關系。“裴蘭特”那幫家伙回去一交流,吃頓野味,給點東西算什么。好端端的服務質量比拼,變味為另一種比拼,再好的經給歪嘴和尚一念,不知歪到什么地方去了。員工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發點小福利卡著脖子,看人家臉色賠笑臉送大禮,這叫什么事?上頭那些朝南坐的家伙怎么想的?我們銀行究竟為誰服務?對服務質量最有發言權的,究竟是面廣量大的普通客戶,還是那些來歷不明負有特殊使命的掮客?什么“裴蘭特”,假洋鬼子,拆那!
老沈的牢騷當然不敢發給員工聽,他怕員工受刺激,失去積極性。小高是唯一聽眾。那些話,由小高轉達給眾人,意思就顯得不一樣了。職工覺得老沈已經盡力了,這次吃了虧,少拿獎金,要罵就罵“裴蘭特”,罵高層握有大權的官老爺。
黃橋傳出的段子更逗。“裴蘭特”雇員在結束暗訪后,兩家銀行爭搶雇員,最終兩家聯手,請客,送禮,費用分攤。
還有這事?舉報“裴蘭特”!員工很激憤。小高說,老沈火頭上也這么說,但是,開除了那幾個人又有什么用,以后日子更難過了。
老沈吃的定心丸藥效未能持續多久。幾天后,另一份通報下來,是錄像抽查評分,李橋又排在后十位。扣分項目附有截屏,讓你無話可說。老朱脫崗扣分,大廳里跑狗扣分,小紅提前吃飯未鎖庫包扣分,大琳半道糾正一指禪扣分……怎么查得那么準呢,似有人盯著,專跟李橋過不去。
開會通知又來了。
老沈說,又要表態性發言,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