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陽/著
1
我承認我是一個想入非非的人。奇怪的是,我偏不對身邊豆蔻年華的女生感興趣,卻對金庸十五部小說里排行第九的那本書——《書劍恩仇錄》里的一個人物——在大漠飛沙中縱橫馳騁的翠羽黃衫的霍青桐癡迷不已,無端就有了一股書劍情懷,幻想走上一段碧血黃沙的歲月,與一個雪蓮花般純潔冷峻的女子在天山相遇。那時的霍青桐——
大約也是十八九歲,腰插匕首,長辮垂肩,一身鵝黃衫子,頭戴金絲繡的小帽,帽邊插了一根長長的翠綠羽毛,革履青馬,旖旎如畫。
這樣的描寫,對見多了頭戴斗笠、發梳劉海、一身粗布衣衫、滿身汗水滴濕胸前兩只布袋一樣奶子的南方女人的我來說,自然像7月天吃了冷氣騰騰的冰棒,通身被刺激得清爽愜意。
那一年,我剛讀初二,文學也像金庸一樣開始獨步校園,我能看到的《中學生作文》上,封面和封二都是衣著光鮮文青味十足的中學生詩人,他們那潮濕而多汁的句子帶給我青春的誘惑,我開始神經兮兮地背著同學寫的諸如“雨季不再來”的文字,并且品嘗到了文字營造的世界帶來的歡樂和憂傷——是的,因為家境的困難,父母常常借錢供我們三兄弟讀書,我早早體味了孤獨和自卑,面對一個開放的青春世界,我更愿意把自己隱藏在一個自我傾訴的王國里。
我漸漸知道有一家叫《綠風》的詩刊,據說,那是新疆石河子文聯主辦的著名詩刊,那上面的詩歌都是新邊塞詩,啊,邊塞詩!像岑參、王昌齡那些古代大詩人寫的詩——那時我這樣理解。遙遠的西部,神奇的西部,翠羽黃衫的霍青桐!我胡思亂想著,終于按捺不住,從每月伙食費里一塊幾毛地攢了十二元,郵寄訂閱了那本詩刊,一年六期。從那里,我知道了什么是“西部詩潮”,什么是“第二梯隊”,什么是“第三詩國”;也是從那里,我記住了新疆詩人李瑜那句后來成為西部名句的詩:“為了愛情,巴格達不嫌遠?!?/p>
一個通向未知遠方的夢,像一顆種子一樣在我心里發了芽。
初三時,大家都在如臨大敵般復習應考,我竟然騙了父親,從他向親戚借來的伙食費里多要了八十八元,偷偷去鎮上郵局寄給吉林省作家進修學院函授班。我天真地想,從這個進修班結業后,我就成為作家了吧。
半年后,我在函授班的學員通訊錄里看到了一位叫麗婭的烏魯木齊姑娘,我偷偷地給她寄去一封信,不久收到了夾著一張拍自烏市紅山公園個人照的回復,我們前后通信二十多封,一直到高三。因她寄來的信箋上有芬芳,我以為遇上了香香公主,每天都要拿她的信放到鼻子前聞上好一陣。
自然,我高考落榜了,逃避般跟堂哥去了雷州半島,在漫漫青紗帳里砍了半個月的甘蔗后,手腳上全是蔗葉割傷的一道道痕。
每天晚上,堂哥照例去農場賓館與每次五元的女人混在一起,我枯坐在巨大的菠蘿樹下陷入了痛苦的思考中,我不知道,這樣下去我會等待到什么。
當一身粗布衣衫滿臉倦容的父親連夜坐車追過來時,我在蔗葉漫天的甘蔗地里哭了。父親把堂哥給他削了皮的一根甘蔗放在草地上,看著我說:“復讀班的名額只剩三名了,我找了我們鎮的教育組長幫忙才爭到一個名額,開弓沒有回頭箭,你不去復讀前面的努力就全作廢了。”
我徹底聽從父親的話,發狠把文學戒了,也與香香公主失去了聯系。
2
英是大學里低我一屆的校友。我工作那年,寒假,她冒著寒風冷雨來到單位找我,讓我帶她找教育局一位我認識的領導,她說她想做老師。
她上班后,我們很快墜入了愛河。
那時我住單位的一間宿舍。她的父母堅持要找一個有房的女婿,我們拖了一年半,還是分手了。我整整吃了一個星期的素冷面條,在孤獨的思考中漸漸認為,這是一片拒絕我的土地,我的夢注定在遠方,我的心也注定在遠方。
此前,我已經認識了明月,僅僅因為打電話去找同學,僅僅因為她說來自遙遠的新疆,我們互留了尋呼機。那晚,我在電話里惆悵地向她傾訴著剛剛結束的初戀,掛掉電話后,她就過來了。
不到三個月,我宣布結婚。這個決定讓小城的朋友大吃一驚,我最好的朋友鄧濤和黃應樑互相表達疑問說:“才失戀不久,又這么快結婚,實在不明白他何以發動了閃電戰?!?/p>
其實,全是因為明月來自遙遠的伊犁。
一個關于遠方的夢重新抽枝長葉。我開始相信,那是上天的旨意。誠如刀郎歌中所唱:“她帶著我的心,穿越了戈壁,多年以前丟失在遙遠的伊犁?!?/p>
這是一種典型的浪漫主義情結。我認識的許多人,尤其生活在草原之外的南部中國人,大多數有這種情結,我也在所難免?,F在,在這個偏僻的馬場上,我已經有了一個存在的空間,我在這里有關心自己的親人。然而在我結婚之前,尤其是在二十多年前,這種生活在我這個南方人的想象中是不可思議的。是一場戀愛和婚姻把我帶到了這片草原上。
伊麗在這里出生那年,2004年春天,我三十三歲,明月三十四歲,我們結婚六年才得女,在此之前,在南方老家,我已經受夠了左鄰右舍或明或暗的嘲諷和議論,并且當時我誤入官場,一直因為自視甚高而不得意。妻子那年是離家十年辭職回娘家,我則抱著一種逃避的心理來到了伊犁。面對寶貝女兒的出生,我喜極而泣。
我想說,我回到伊犁,我正在寫的這些文字,都是為了一個很明確的目的——為了我的一家三口,為了我至今居住在草原上的親人和朋友。
被收割完牧草的后山草原在微黃中泛著奶油的光澤,在落日的余暉里,遼闊牧場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彩,仿佛一位中年美婦微睜著一雙慈祥、富足的眼睛,坐在寂寞陽臺上遙望空蒙的遠山,顯示出一種富貴的安詳和追憶似水年華的嫻靜。但這種追憶卻又不怎么傷感,仿佛她早已洞察了自然界的演化真理和人生輪回的經典。在馬場草原上,我除了看到無數被收割的牧草一堆一堆地被碼在草地上等待運走,還有裝在拖拉機上被堆得高如天齊燦爛如云彩的牧草,正沿著黑黝黝的柏油路突突突地駛來,車上坐著一位頭扎圍巾、身穿哈薩克長裙的少婦,還看到了牧場邊緣那些塔松或者云杉,在藍郁的森林里悄悄地抹上了一層油亮油亮的淡金色,把整個牧場點綴得既輝煌燦爛又有一種處子般的溫柔和寂寞。
我感覺到,這片草原與我有著心靈的感應,我每年回到這個草原邊緣的村莊都有一種寫作的沖動——我打算寫一部相當于我對這片土地宣言的書,敘述自己在這片土地上抵近心靈的觀察和思考。為此之故,每年我都帶著收集素材的目的回到這個草原邊緣的村莊。
3
我的岳父岳母就生活在這個村莊里。20世紀60年代,兩位老人家還是青壯年,都是地主的后代,為了逃避迫害而走西口,與當時的許多盲流一樣,成了開發新疆的一代人。我岳父在四川老家就學會了醫術,來馬場后曾被當成“特務”批斗。一次,一名造反派頭頭生了急病,其他造反派就問“特務”里面誰會醫,他的醫術派上了用場,也救下了自己。自此,造反派不再過分難為他。
岳父恢復身份后,又成了赤腳醫生,足跡走遍大平灘草原,還深入天山腹地,憑著祖傳秘方,為許多哈薩克人治好了痔瘡。岳母曾經告訴我,山里的牧民窮,沒幾個人給得起醫藥費,總是說:“張醫生,不好意思,錢嘛我沒有,奶疙瘩嘛代替。”騎了一天馬進山的岳父笑笑說:“行,我還要謝謝你,我的孩子們正饞這個?!泵髟聦ξ一貞浾f:“我爸帶回的一些奶疙瘩,常常被我媽當作獎品獎給勤奮讀書的我們,我一天吃一個奶疙瘩,多喝了兩碗玉米糊糊,我媽就笑我,多喝也不見你長胖,瘦得像只老鼠!”
岳母很像韓天航小說《母親和我們》里的劉月季,既寬容大量也細致實在。譬如,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因為被劃為黑戶,她兩年沒有工作,多次被驅趕,夫妻不能團聚,她無家可歸,在哈拉布拉鄉一戶雷姓人家借來的一扇門板上生下明月(后來成為我妻子),她帶著不夠一歲的明月在鞏乃斯河畔流浪,被送工糾隊,進收容站,住地窩子,撿麥穗,跟野狼斗,成了真正的戈壁母親。后來情況稍有好轉,她在馬場三隊勞動,自己的戶口還沒有解決,地窩子里的家卻成了南方老鄉的公共食堂和旅館,其中有兩個江西青年,就是涂文健和向麗陽,在口里都是地主的后代,來馬場之前他們就是一對戀人,因為長期落不了戶,沒有工作也吃不飽,小向對在新疆生活下去失去了信心,準備回老家。小涂害怕回去被批斗,但又說不服小向,心里十分苦惱。他倆來到岳母家蹭飯吃,岳母聽廣西老鄉說起了這事,就和小向談了兩個晚上,還送了自己的一件衣服給她。大概是得到了安慰,她同意不回口里了,一年后他們結了婚。后來這幫南方老鄉落了戶,常常來探望我岳母,尊稱她為大姐。
我從南方回到馬場后,岳父岳母了解到我想當作家,十分支持我,為我講述當年盲流的往事,岳母帶我在鞏乃斯河流域輾轉探訪那些老鄉,一起回憶苦難經歷,岳父不時帶我上后山草原散心,教我怎樣辨別山羊和綿羊,小尾寒羊和美利奴羊。當他聽說我想寫一部關于馬場的書,他便充滿感情地,用他的四川口音為我講述馬場的故事,解說生活的變遷。
但是,我笨拙的腦袋和遲緩的創作速度總是遠遠跟不上他們衰老的速度,為此我深感著急,生怕留下令我頓足終生的遺憾。我有一個雄心,要把他們的苦難和對生活的思考寫出來,把他們的歷史寫出來。我覺得肩上有了沉甸甸的責任。
往返新桂兩地的火車坐了一趟又一趟,很快我就從青年到了中年。其間,我經歷了女兒的出生,理想的更替,工作的變動,女兒住院的折磨。2006年冬,年僅五十八歲的父親身患絕癥,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在我回老家看他時,他說我:“一直希望你在官場有進步,好幫幫家里兩個務農的弟弟,還有當年你讀書時借過錢幫助我們的鄉親,這個遺憾我只能帶到土里去了?!蔽夜蛟谒睬?,心像被一根針刺著。
4
岳父的身體每況愈下,行動開始遲緩拖沓,走路要拐杖拄著,吃飯可以聽到粗粗的喘氣聲音。2007年后,有一天,他走路搖晃,一跤跌倒,診治得了中風。從那年開始,岳母幾乎每時每刻守在他跟前,仿佛一夜之間老態畢至,一頭白發像旁邊的天山雪冠,一臉皺紋像干久了的核桃皮。
到了2008年夏末秋初的一個下午,我一個人回到老馬場,一踏進這個舊家的院門,便見到岳父雙手扶著院門,呆呆地望著我,喘著粗氣,囁嚅著問:“明月沒回來嗎?丑丑(我女兒伊麗)也沒回來嗎?”當我說沒回來時,他先是不住地搐動著嘴唇,像在嚼著一點什么,后來便哽咽失聲,好長一陣子,我聽見他的喉嚨里發出“呃呃呃”的聲音,既像哭,也像笑,終于老淚縱橫。岳母說:“最近半年,你爸就是這個樣子,很容易耍孩子氣?!币晕疫@些年對人生的歷練,我當然明白這并不是什么孩子氣,而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才有的一種感情流露。想到這里我也忍不住熱淚潸然。倒是岳母比較淡定,她核桃皮一般的臉上不露聲色,望著我頓了一會兒,說了句:“你回來就好”,我頓感有多少悲怨和感慨包容在里面。
老人家一直希望我們回來,是一家三口回來,我也幾乎年年回來。只是,南北的路太遙遠了,我們想盡己所能,但是力不從心。我知道,岳母的辛苦已不堪言說,自從2009年初老伴臥床后,她一直守在榻前已有三年,沒有踏出過老馬場一步,老伴的吃喝拉撒穿衣起臥全是她伺候。
天祥作為大兒子,他的四十六歲還是老光棍的身份一直讓他臥床的父親看見就煩,所以他一年四季幾乎都在阿勒泰或者伊寧謀生。光強已經在口里有了他的事業,拖家帶口待在開封,非到年關不能回來一次。光旭作為安于務農留守家里的兒子,那種大大咧咧卻是岳母所不放心的。宏博作為一個年輕的兒媳,無論是在習慣上還是在生活的細致上都不合適。而我和明月更多時候在南方,因而陪護的工作就全部落在岳母身上。她每年甚至每天的衰老變化表現得非常明顯,除了頭發全白,以前直挺的身材一夜之間矮了一截,筆挺的腰身也明顯駝下來。從她的衰老可見服侍老伴的勞動強度。
懷著一份內疚,我和明月每次回來,幾乎都待在老馬場,待在老人身邊。我一個人回來的時候,除了我在寫作,我也把更多的時間花在陪兩個老人上,我扶起老人換衣,給他喂飯,燒水端水,倒垃圾,我只想贖一份罪,贖他們女兒沒有回來盡孝的罪,贖他們外孫女沒有回來奉獻天倫之樂的罪。老人盡管說話含糊,我還是和他編一些閑話,我聽不清他嚅動的嘴唇在說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聽明白沒有,但是我在老人慈祥的目光里,感到了溫暖和安慰。
5
好事是在春天里到來的。2011年初,老馬場規劃的新村批下來了,在河壩邊上,許多人家都有份,沒有結婚的天祥有,常年在口里謀生的光強有,漂泊多年回來的明月也有,皆大歡喜,各得其所。
第二年6月,明月在我們的住宅地上親自設計了一個小兩房一廳的居室圖,親自張羅了房子的動工儀式,6月9日那天,她還親自放了一掛鞭炮,噼噼啪啪響,青煙飄蕩在一隊通往二隊路兩旁的白楊樹梢上。負責建設的是我們的鄰居潘伊星,他承包了這排房子的工程,他領來的六七個工人幾乎天天都在我們的地基上忙著,在他們挖坑打地基的過程中,他們挖出了一些不知哪個時代的斷劍和箭鏃,銹跡斑斑的劍身和有缺口的生銹的箭頭,告訴我們在這片土地上曾經有過那些使用冷兵器的人們。另一撥工人甚至在旁邊的地基上挖出了頭蓋骨和殘缺不存的肱骨和腳趾骨,這也告訴我們,曾經在哪個時代有這些勞動者在這里生活著。如今,明月和我,一個移民的后代和一個外來者,還有他們在這里出生的女兒,在過去的文化層上繼續建造承載自己生活的載體,并且讓一些與此無關的建筑工按照我們的意愿忙碌著。我們不時指指點點,告訴一些自認為應該注意的問題。我們如此鄭重其事,身心投入,好像我們已經決意在此生活千百年。但是我也知道,如此身心投入換來的建筑,最終也將像前代的建筑一樣,成為一個廢墟。
到了秋天,幾乎在一夜之間,那些新蓋好的磚墻彩鋼房子已經一座座整齊地排列在農一隊通往農二隊的柏油路邊,兩排高高的白楊樹下。我們的房子從去往二隊的柏油路邊數起是第八間,第七間是天祥的,第九間是光強的,我們的房子和大家的房子整齊地排列在通往河壩的路邊,各家房子外墻涂的顏色不一,紅黃綠藍白都有,像一隊穿上了新衣準備過年的小子。我們房子外墻涂的是蘋果綠,屋頂彩鋼是青灰色,就我在南方所接受的建筑審美而言,這種房子的顏色具備了叛逆般的新鮮。
搬進新房子時,沒有像南方老家那樣去酒店擺上二三十桌,請來親戚朋友大吃一頓,還收上來一大摞紅包。一只羊幾只雞還是要宰的,伊力特曲也要拿上五六瓶,請來哈薩克朋友賽別克和阿米娜夫婦給我們做水煮羊肉,漢族鄰居陳萍做了大盤雞,光旭和宏博炒了虎皮辣椒,自家院子里的青菜,還有糖拌西紅柿、辣子皮牙子冷盤,兩桌簡單而實惠的酒席,把大伙兒們吃喝得還不賴。
房子里安裝了一道用來取暖的火墻,供暖的空間包括一間小客廳,兩間分別容下我們夫妻和女兒睡覺的小房,一間稍顯狹小的書房。所有的家具包括兩張新床,一個衣柜,一張書桌,幾把椅子,一套普通的木質沙發,廚房買回來一個電磁爐,一張飯桌,六只小木凳子。我們還在院里種了三棵蘋果樹,兩棵杏樹,一棵桃樹。明月又種了三十多株玉米,秋天,我們在南方,光旭和宏博幫我們收獲。自從我們第一次回到老馬場,我們就希望擁有一座自己的新房子,在新房子里種植上美麗的玫瑰花。九年過去后,我們終于有了自己的院子,院里也種上了美麗的玫瑰花,果樹們已經枝繁葉茂。
岳母對我說:“我是過來人,知道好日子嘛,要靠自己努力,但是從來不勉強自己,你想做自己喜歡的事,那你就做吧,這新蓋的房子就是你們的家?!蔽腋吲d地答應著,心底升起一個久藏的愿望:我要每年回到這里居住、讀書、寫作。
房子建成后,我們就開始熟悉它的氣味,它的特點,它的作為家的韻律。每天早晨,七點過后我就來到小書房里看書,拉開窗簾的窗子透進明亮的晨光,我開始閱讀《瓦爾登湖》,“經濟篇”里的煩瑣記錄讓我讀得津津有味,我開始反思我們的房子應該花多少錢才不至于奢侈。中午飯后,我高聲朗誦《沙郡歲月》第一部“沙郡年記”里的章節,明月坐在廳門邊一邊傾聽,一邊在兩只塑料桶里交替清洗著衣服。下午午睡醒來,我打開《抵達之謎》,書中沉穩的敘述和極具思辨性的語言讓我費盡心力去體會和思考,我看得很慢,半個小時才看了十幾頁。當我感覺到視線要脫離頁面去思考時,我就抬頭看一會兒窗外的景色,以此達到一種思接和視通的效果。我的視線掃過廣袤的條田和河壩邊的防風林帶,越過河對岸連綿的草山,望向東南面遠處那高高隆起的由藍色山腰和雪白山頂組成的喀班巴依雪峰,漸漸地我就找到了與我的閱讀心境相符的色調和圖案。
2013年秋天,廣西青年詩人陳前總跟我來了一趟馬場,在飽覽了馬場草原風光后,他參觀了我們色彩特別的房子,這家伙用他一貫口無遮攔的語氣說:“像靈屋?!薄按蠹?!”我趕緊封他的嘴,“你這狗日的!”我罵了他一句。他的胡扯把我氣歪了,要知道,在南方,“靈屋”就是給去世的人做的房子,通常是用竹子彩紙做得花花綠綠的。幸虧我已經在這個地方來來回回生活了十年,已經認為理所當然就是這個顏色,是這個地方特定的自然表現,它與這片自然構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
6
明月在小廳里看電視,伊麗在做我們布置的暑假作業。我在晚飯后的長途漫步之后,回到房子里洗澡,在一間單獨的衛生間里沐浴,在日暖夜冷蒼涼干燥的大西北,這是一場多么奢侈的享受。回想此前的歲月,我在老房子里居住,洗澡總是在一間簡易的能進風漏雨的木棚里,里面釘了一層塑料薄膜防風,但一遇稍涼的天氣脫光衣服依然會直打哆嗦。這種情景我已在《吉爾尕朗河兩岸》里有過記述。如今,我在這里享受著電熱水器的方便和舒適,每晚一場熱水浴已經是我們神仙一般的生活,尤其是我散步歸來,或者寫作過后,一場淋漓盡致的沐浴會讓我疲勞頓消,而在寫作之前的沐浴會讓我精神抖擻,靈感叢生,可以坐在椅子上寫作長達兩個小時。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經過預熱的發動機,隨時可以加油給力。
前幾年,囿于這個家的經濟條件和我自己的經濟實力,我一直很少上網,家里也還沒有安裝電腦,我的手提電腦僅僅用于打字(我曾有兩年交不起上網費)。我的閱讀也大多局限在一些自然生態文學著作上,所以我一度對當今世上發生的事情有些遲鈍,互聯網上的許多東西我有時候沒有及時地知道,這與我在南方天天上網瀏覽相比簡直是孤陋寡聞。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經過這些年的思考和閱讀,我已經重新確立我的世界觀,我變得懶于理事,而且很多事情的發生,于已屆中年的我而言知道或不知道沒有太大的差別。索爾仁尼琴說過:“除了知情權之外,人也應該擁有不知情權,后者的價值要大得多。它意味著高尚的靈魂不必被那些廢話和空談充斥。過度的信息對一個過著充實生活的人來說,是一種不必要的負擔?!泵看巫x他這段話,處于交通不便信息閉塞的老馬場的我總是得到極大的安慰,我覺得自己不必再為過去那些沒有辦法成功的往事所費神,也不必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慚愧。我有一個愿望,人應該要對只做自己內心深處認可的事的人,也就是對不同的價值觀給予最大的尊重和包容。
這些年,我經常騎上摩托車,從二隊的河壩邊經過搖搖晃晃年久失修的鐵索木板橋,越過吉爾尕朗河去莫合(這個鎮已經改名為庫爾德寧鎮,但是我和當地人還是習慣叫莫合)。我把摩托車停在一家商店或者回族小飯館門前,坐在簡陋的桌邊吃一點兒東西,有時是幾串烤肉,有時是一碗粉湯,幾個烤包子,有時是一盤拉條子。我一邊吃一邊聽周圍的人講述他們的生活,碰上少數民族語言的隔閡,我就傾聽他們的語氣,觀察他們的神色和動作。有時候我也發現他們在看我,但是沒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盡管我戴著一副標志自己書生意氣的眼鏡,但是我卻隱瞞了自己在這里的鄉親們看來非??尚Φ纳矸荨骷?,每天下地和放羊的人們,誰會想到有一個作家來到這里進行著所謂的體驗生活呢?而到了哪一天,也許關于他們的經歷和表現的文字就會出現在我的書里,或者某家雜志或者報紙上。而這樣的事情是有的,我經常聽到馬場熟悉我的人說,他們在伊犁或者縣城里的某個親戚朋友說到,有個叫梁曉陽的家伙,一直在寫我們的馬場,寫我們馬場旁邊的吉爾尕朗河呢,他們答復說:“哦,那個人呀,我知道,他是老張家的女婿!”
7
岳父的吃喝拉撒已經全在床上。作為他的伴侶,岳母全天候待在他的床前。比岳父小五歲的岳母,已經滿頭銀發,僅僅一年,腰背成了羅鍋。剎那間,我為無法做一個孝順女兒的明月深深地懺悔,也為無法盡一份責任的自己深深地懺悔!在床邊,我接過岳母親手熬制的天山雪菊粥,左手扶著岳父肥胖而笨重的上半身,右手拿起湯匙舀了半匙粥,老人家重重地喘著氣,張開嘴巴,顫顫巍巍地抖動著,露出僅有的四顆門牙,慢慢地吧嗒著嘴抿著,吞著,我一共喂了他三湯匙,他吃掉花了四五分鐘,我滿心的沉重,他兩個眼角溢出了兩滴淚,我也忍不住淚水盈眶。
即將啟程回南方的前一天中午,我正躺在房內的床上,靜靜地翻看著我已經出版的《吉爾尕朗河兩岸》,突然聽到了外面的吵架聲。剛開始我以為來自鄰家,再仔細一聽像是來自我們的院子,好像聽到了宏博的哭聲,還有光旭的斥罵聲。我慌里慌張地爬起床,走到院子里一看,真是光旭和他媳婦宏博吵起來了,光旭的手掌高高地舉起,打了宏博的腦袋,響起噼啪的聲音,宏博雙手抱頭哇哇大哭,光旭的手又舉起來了,岳母慌里慌張地趕緊上去,用她麻稈一樣的胳膊擋住了光旭蒲扇般的巴掌。我走近跟前時事情已經結束了,岳母把宏博拉回了自己的房間,光旭仍在院子里罵罵咧咧,宏博在房子里哭哭啼啼。事情的起因非常簡單,實際上也是因我而起,光旭要他媳婦為我這個姐夫宰一只雞餞行,宏博在房里哭著說:“姐夫昨天就說了,回這個家不要把他當外人,平時吃啥就吃啥嘛,不要大吃大喝,況且這幾天那么多人請他吃大餐,他說肚子給吃壞了,只想在家里吃些清淡的,像玉米糊糊那個啥的,現在廚房里還有一條前幾天你釣回來的大鯉魚呢,還有一塊排骨,有這些就足夠吃了嘛,沒必要再浪費了嘛。”可是光旭不聽這些,他大嚷起來:“這個家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我說要宰雞你就宰雞!”他們吵得特別大聲,左鄰右舍一定聽見了。我突然生氣了,對他們喊:“你們讓我這個做姐夫的多丟面子啊,好像我這個做姐夫的回來就是要大吃大喝,你們一家也多丟面子啊,鄰居還以為你們不高興我這個姐夫回來哩!”光旭朝我喊:“這事你別管,這個家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真是肚子脹得比天還大。我氣得臉色鐵青,再也不想跟他理論,回到我的房子內,岳母跟著進來對我說:“你別澆油了,他的脾氣就是這樣,又打又罵的,我也幫不上忙??!”
當夜,岳母拿出三樣東西送我,她說:“這個玉做的平安扣送你,這個手鐲子送給明月,這個玉墜子送給伊麗。”我給她一千元,她說她不缺錢,又搭上自己的一千元硬塞給我,說:“窮家富路,你帶著心里不慌?!边@些年,岳母總是關心我們的平安,她說:“以后只要打個電話來問候我們就行了,不用再千里迢迢回來看我們,更不用帶啥東西回來送我們,我們也是半截土的人了,別把錢都花在了車轱轆子上?!彼f得我心里怪難受,夜里一點多我才入睡。岳母五點多就起床為我做早餐了,還另煮了八個雞蛋。我吃著早餐,她看著我,嘮叨說:“你每到一個地方換一次車都要打電話給我,我和你爸好放心。”我感動地點點頭。她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找袋子裝雞蛋,我明確表示我坐的是長途火車,三天三夜,路上吃不了這么多,而且很可能在我沒有吃完之前雞蛋就壞掉了。老人卻執意要裝那些蛋。她終于找到了一只當地超市常見的青花顏色塑料袋,一邊幫我裝好,一邊用半是命令半是安慰的語氣對我說:“你帶在路上吃嘛,你要吃了它們,你吃了這些雞蛋就到家了。”我只好帶上那八個雞蛋,我知道也是帶走了老人的祝福。我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岳父,他已經起不了床,我去與他握手,老人的手有些抖,有些溫暖,也有些粗糙冰涼。我心里有些想哭的感覺。我說:“爸爸再見!”然后我來到岳母面前,我摟了一下老人的肩膀,其實我是想給她一個擁抱,但老人沒能領悟,怔怔地站著,直到我張開雙手摟住她肩膀了,她才咧嘴笑了一下,還是像我剛回來時那樣淡定,可我的眼眶里卻有淚水打轉。我說:“媽媽再見!”然后我走出院門,光旭早就發動了車子等著,他看著我,咧著嘴巴,一副樂呵呵的樣子,他昨天對我態度很粗暴,今早送我搭車一臉輕松,他開皮卡送我去路口等八連開往伊寧的班車。我一邊和他說著話,一邊回頭看院門,借著車燈照在鄰居院墻反射回去的光,我看見白發蒼蒼的岳母依然站在院門口朝我張望,酷似我那在南方一直守望的白發蒼蒼的母親,而她的房間里還有我臥病在床的岳父,明月思念的父親,伊麗很難見上一次的外公,我眼窩一熱,淚水忍不住流了出來。我背著光旭偷偷地擦干了滿眼的淚,忍不住想,就算兩個老人不在這里了,哪怕光旭和宏博再吵再鬧,這里也是我們的老窩,我們還是要回來。
8
然而,一個本來我必須回來的日子,我卻沒有回來。
2014年7月,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年的岳父去世了,終年八十歲。
明月一個人穿越大半個中國回來奔喪,我從小城送她去南寧坐飛機,一路上我看著她流淚,自己心里也非常傷感,非常擔心她。忠孝不能兩全,生活在這個時代,一種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纏繞總會拖累著一個人,我為了一個工作,為了一個目標,留在了南方。
整整兩年后,2015年7月,我再次回到了老馬場。在銀光閃閃的雪峰下,在我過去歲月里無數次游蕩過的后山草原上,在幾十堆高低不平的墳丘間,光旭帶我走近一座隆得最高的墳丘,不用說,這里就埋葬著妻子的父親,我的老岳父,一位以赤腳醫生的熱心和憨厚聞名于牧區的老人,我一下子跪倒在這座高高的墳丘前,淚水涌了出來,我磕頭說:“爸爸,原諒我,我回來遲了!”
墳丘上已經長滿了芨芨草,有一叢還長得十分粗壯,直挺挺地豎立在墳丘頂上,密集的草棍,深綠的顏色,和旁邊的針茅草、羊胡子草一起,掩映著墳丘正面那塊高高的木板,掩映著他的墓志銘。
在他去世周年之際,我回到了他的身旁。我不知道他在天上會不會責怪我這個女婿這么遲才回來,這樣的跪拜是不是一個遲到的跪拜。2013年我回來時,他已深受疾病折磨,卻用渴求的目光望著我,我知道,他正在思念他的女兒,也正在思念我的女兒。2014年他走時,岳母曾在電話里對我說:“你已經盡心了,你年年都回來,我女兒都沒有做到,你就不用自責了,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痹滥高@樣說,我心里越發難受。我來來回回新桂兩地,十二年過去了,我從青年到了中年,而那么喜歡我的岳父也走了,可我記得他還生活在昨天。
我聽明月講述,在2014年7月的葬禮上,老馬場不分民族一千多人參加了老人的送行,大車小車四十多輛組成了送殯車隊。新疆境內幾百公里外的親朋來了,遠在四川老家的親人來了,岳母當年同甘共苦的老鄉來了,山上的牧民也來了。過后大家都說,這是馬場有史以來最多人參加的葬禮。
那天很奇怪,草原上一下子沒有了陽光,微風輕輕吹起來,天色有些陰沉,很適合我悼念岳父的心境。我從光旭手里拿過鏟子,戴罪一般一聲不吭干起來,平整拜臺,草地堅硬,芨芨草韌性很強,我揮鏟用力鏟去,芨芨草紛紛脫離地面,落在更遠的草地上。我在鏟草的時候就在想,這地下數米的地方,就埋著我的岳父,妻子的父親,他早年“盲流”到新疆,在這里扎下了根,生兒育女五十年,再也沒有想過回口里,終于徹底成為這片大地的一部分。我有幸成為他的女婿,比許多人更有機會和資格回到這里,和這些“盲流”的二代和他們的親人朋友在一起,最后也愛上了這片土地。我仿佛有了跟他們一樣的心境和身世。我面對著這座高達兩米的墳堆,想著遠去的岳父,心里蒼蒼涼涼的,似乎遠去的是我自己。我又想到,人的一生走到這一步其實用不了多久,而我,包括身邊的他們,都在朝著這一結局邁進。
我們敬上供品,我跪下,獻了三杯酒,前額抵近草地,磕了九次頭。我起來拿出手機,找到兩天前就已下載的劉和剛演唱的《父親》,我把音量放到最大,那沉郁的歌聲立刻在岳父的墳前響起來,在風聲里向草原四周傳蕩,在雪山腳下傳蕩。我對著那座土色尚新的墳堆再次叩首,心里有一種歲月荒蕪的滄桑,在這片熟悉的草原上,在老人曾經無數次走過的草山上,我感覺他的說話聲、腳步聲和喘息聲尚在耳邊。
光旭說:“爸,保佑我姐夫發財?。 蔽铱牧巳齻€頭,說:“爸,你保佑明月、伊麗和我每年平安回來看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感覺到,岳父的靈魂正在草原上空注視著我,他慈祥地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