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組詩）

□簡 明

手工（組詩）

□簡 明

煙斗者言

霸占它們的身體

精神，一點即燃的思想

給它們天空，它們將成為隕石

給它們海域，它們將成為海盜

給它們土地，它們將建設城市

給它們牢籠，它們將自相殘殺

給它們衣食住行，它們將制定法律

給它們商標，它們將被販賣

享用，并遭唾棄

舍得

像秋天一樣舍得

放下果實，放下一樹一樹的黃金葉

舍得秋色

像火車一樣舍得

放下旅人，放下一車廂一車廂的站臺

舍得別離

像螞蟻一樣舍得

放下身體，放下身體里的天空

舍得偉大

像農民一樣舍得

放下土地，放下子孫后代的口糧

舍得富貴

像詩人一樣舍得

放下筆，放下悲憫，放下大義

舍得良知

像伊拉克一樣舍得

放下刀槍，放下種族的恩恩怨怨

舍得疆土

舍得頭顱

紫砂壺：致許廣平

晨光，還像往日那樣明暗交錯

氣血充盈，先生眼睛里的花園

依舊種植著思想、紫砂壺和躺椅

壺蓋上刻著你的名字：許廣平

除了你，蜜蜂、陽光和風

誰都無權進入這片圣潔的領地

你只是花園里的植物，根深蒂固

一生從未移動。你們經歷過幾場大雪

它們慢慢融化，那是人類共同的食糧

花粉也是雪的一部分，同屬上蒼的

恩澤，它們所帶來的或帶走的一切

讓人難以釋懷

你的困惑：在于時間如此冗長

不該發生的為什么還要發生

不該出現的為什么還會出現

一場愛，哪怕再短也不能

虛擬：真實的人，真實的場景

真實的火焰，真實的靈與肉的救贖

“就是這個人，像花一樣生活”

有種花其實不是花，成千上萬的小蟲

相約以花的方式，綻放

夜幕降臨之前，這段美妙時光

足夠你揮霍：蜜蜂、陽光和風

誰都不可能把一座花園帶走

詩人于堅

只有一個人蒙在鼓里

他叫于堅，詩人

只有一個人出賣自己

他叫于堅，詩人

畢生記錄自言自語，無一遺漏

他叫于堅，詩人

北宋官窯

青瓷的加法，是藍色之光

一層層折射在窯壁上

火焰的海洋，暗流涌動

皇身脫俗于泥胎

惻隱滿懷的舊址

青黃交替，荒草漫過山徑

漫過窯工和瓷農的墳頭

漫過宋徽宗富甲天下的江山

在河之南

一個陽光充沛的下午

我踏雪而至，尋覓北宋故事

陽光夾雪，稀貴如油

暗器

你能到我的身體里來一下嗎

不要像刺，那么久的留戀疼痛

不要像牙齒，那么久的留戀糧食

不要像樹葉，那么久的留戀枝頭

它們掉了又長，長了又掉

不要像指甲，那么久的留戀手指

你知道：指甲會把手指帶向何方嗎

這些身體的樹葉，它們拼命生長

只是為了讓自己，更快地

脫落

你能到我的身體里來一下嗎

像曇花，一下就是一生

劉氏手工毛筆

關于毛筆，概為兩類

一是自古相傳的手工毛筆

二是逐漸改良的

適合批量生產的機械制作

制作者言：“書筆兩行”

沒有一個毛筆匠會用

自家的毛筆，涂鴉

營生糊口，玩不得半點花活

我走進的是叫“汝陽劉”的毛筆作坊

汝陽位于河南省西部，是名酒杜康的

發源地。劉氏手工毛筆看勢已衰

但正如小楷與大隸，血脈相傳

“消亡是一種更獨立的存在”

世界不會因此淡忘它們

狼毫、羊毫、狐毫、兼毫

千毛只出一毫

劉家的匠氣，令我格外享受

手工者與外界幾無聯系

食材即工料

工料即食材

它們的渾然天成似乎更多一些

玄虛，更多一些未知

更多一些異想天開

更多一些巧合

更多一些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

戒律和箴言。在狼時代

父傳子的是：獵槍和狼皮

如今劉家，只傳手藝

我生性與奇人有緣。劉家后代說

千年手藝，世代香火，劉氏筆桿從未斷過

斷筆如斷指，斷筆如斷脈，斷過

何稱絕技？

器皿

隱藏我們的武器，隱藏我們的心臟

隱藏在一幢樓里的小房子里

隱藏在小房子里的小格子里

給創造力有限的自由，讓剩余價值

組裝彌天大謊

或者煥然一新的器皿

或者寄生蟲

或者其他

蟲子說

樹皮入藥，樹心喂蟲

收獲的時光，像樹葉一樣命短

尖銳的聲音從樹的心臟穿過

樹葉成了樹的子孫

蟲子說

這個糟糕的地區是借用的

牙齒挽歌

這個冬季有些神秘

寒流遲遲不來令人恐慌

謠言是一只飛行的巨禽

在世界上空盤旋

迫使人類放下尊貴學會謙卑

人類曾用自己的牙齒征服天下

人類曾用動物的牙齒替代壁畫

如今人類給牙齒們排列了新秩序

獸類用牙齒贊美

人類用牙齒示愛

牙齒們呀牙齒們

你們的貪婪是如此鋒利

你們的快樂又是如此短暫

如今你們正在退化

甚至殃及到喉管和肺葉

災難從人類第一顆牙齒開始

蔓——延

饑餓的詩歌

詩歌的饑餓感與生俱來

她善變，總是左顧右盼

新鮮的血液使她體溫冰涼

眼睛、乳房和嘴唇

它們的位置總是移來移去

只有細節與石頭恒久不變

它們的傲慢甚至比時間堅韌

我常常在深夜造訪它們

這些與眾不同的事物

它們細節上的差異

它們的紋理和脈絡

永遠簡單而深刻

事物靠差異安身立命

事物靠思想彼此緊密

詩歌在變化中刺激人類的性欲

兩者之間，每一次傾訴與傾聽

都是為了獻身對方

黎明時分，萬物紛紛起身凈手

我拉開世俗的抽匣

一只餓暈了的蒼蠅

從匣中飛出

牦牛

一群低頭啃草的牦牛，向我

慢慢靠近——它們正與大地談心

牦牛喜歡更綠的話題

牛群在青草身邊工作

只有大地知道：草與牛犢

誰先長大，誰先長高

吃掉眼前的一切吧，剩下快樂

快樂非常輕，像一棵草伸長的脖子

牦牛是多么職業的收獲者！

高原上的草地沒有害蟲

我望一眼牦牛的肚子，便明白了

這里的夏季，為何苦短

細菌

1

收縮，漫長的散兵線

一再收縮。身體內的火焰

欲罷難休

2

滅敵，或者被敵滅

細菌沒有記憶功能

它們以自殘的方式

感恩災難

3

猶太人說：打不過你們

我們會考慮入伙。把你們的

強大，變成我們自己的強大

4

細菌仇視同化

它們日夜蠕動，瘋狂交媾

比人類更知道

犯錯的后果

細菌永遠不走相同的路線

不與相同的天敵

作戰

豆

20歲，我們嚼豆，佐以詩

30歲，我們嚼豆，佐以酒

40歲，我們品酒，佐以豆

50歲，我們品茶，佐以豆瓣

60歲，我們數豆，佐以說明書

遺產

請記住，并且在第一時間

復述這句話，給我們的孩子們

普天下的告示，都張貼在門面上

請記?。宏柟庵槐茸冯S者早一秒

照亮別人，誤差僅僅一秒

守住這個秘密，像骨肉一樣結盟

鐵揚油畫之：下河者

“圖像是可以篡改的

把真相改為記憶的真實

只需倒退一步”

午后，我穿越靜止的田野

沒有風，沒有預謀

但是葉子在自由翻動

我赤裸著，遠處更真切

心，在動中平靜

一條河在靜中妖嬈

田野里生長著眾多植物

黃在其中。綠色中的肌膚

誰也叫不全它們的名字

忘記眼前的一切吧

我只知道：身體里發生的故事

和心靈深處的秘密

歷史會照耀逝去的光陰

細節，它們時刻都會點燃

模糊而美好的時刻

“最后發生的，才是發生

別等我——穿越身體，濺起浪花”

蚊子：保持一種進攻的姿態

蚊子將自己一頭扎進人體內

像一枚不屈不撓的釘子

只露出碩大的屁股

釘子必須依靠外力的不斷敲打

保持尖銳，逆勢前行

以此詮釋自己存在的理由

而蚊子的大腦一旦遭遇蠻力

可能飛速運轉

更可能喪失進攻的能量

變成一堆廢物

人類的腦袋高高在上

比起蚊子的屁股

它理應獲得更多尊重

釘子的腦袋削得夠尖了

但它卻無法

自己鉆進任何事物中去

牙蟲與牙醫

1

牙蟲，黑喑，殘留的糧食

在更狹小的空間里，相依為命

牙蟲非禽非獸

靠鍥而不舍的破壞力

維持生計

2

乳牙的歌者。牙醫與牙蟲

志同道合。他們各有各的領土

軍隊，勢力范圍和職業操守

如同買賣雙方

各有各的算術

3

從事物的薄弱環節下手

牙蟲撬開我的牙縫

牙醫撬開我的錢包

鉆空子的能工巧匠

津津樂道于平生見過的

最大一顆虎牙

4

牙蟲動口，牙醫動手

生死互利的契約

牙蟲說：“這小子門牙內斂

像長城一樣盜名欺世

愛嚼自家的舌頭。”

毫無疑問

牙醫摧毀了這個自衛的戰士

螞蟻王國：1966年祭

1

臺上的螞蟻爬行

臺下的螞蟻飛行

1966年，螞蟻王國分裂成兩派

一派紅一派黑

一派上臺

一派下臺

2

一派在臺上憶苦

一派在臺下思甜

大螞蟻開著紅色會議

就生下黑色的小螞蟻

紅色的口號，黑色的行頭

爺孫成了戰友

父子成了仇敵

3

1966年，國王不認識王妃了

白天不認黑夜了

一只螞蟻揭發另一只螞蟻

多像猶大出賣耶穌

一只螞蟻把另一只螞蟻糊在墻上

大字報比十字架更沉重

4

1966年，老天翻了臉

螞蟻的活動被迫轉入地下

深挖洞備戰，廣積糧備荒

螞蟻王國的假想敵是蘇修和美帝

螞蟻沿著紅寶書指引的方向掘進

把它們的狂熱和防空工程

扎入地心

5

弱勢群體最講奉獻

1966年，螞蟻首尾相銜

鋪成京廣線，從廣州

南昌長沙武漢鄭州石家莊

一站一站把整車皮的忠心

運往首都

6

（假設）螞蟻王國被入侵者傾覆

螞蟻們會迅速集結起來

復興1966年式的王朝

草原跋〔組詩〕

入冬手冊

一地腐葉，山路漸瘦

秋景深過春宵。幸福有時

來自更深的寂寥

飛蟲警惕秋風，卻先于秋雨

落地，它們的腰圍

難抵太多的欲望

一只鳥的鳴叫，高過樹梢

它會一直等待

樹林長大，樹長高

兩只狐貍在凌晨相遇

它們身上的夜色

已經所剩無幾

一隊螞蟻的穿梭：把春運往夏

秋運往冬，它們騎住身體的堅果

飛奔……

大雪一年只回一次故鄉

高潔之物生長在高處！只有那些

最勇敢的雪，才能夠越過

雪線，呼吸到最純的空氣

最純的空氣是蔚藍色的

它們與蔚藍色的陽光，并肩站在

山頂上

而其余的雪，沿著塵埃升天的

路線，把它們重新帶到人間

作為一條河流的前身

雪以浪花的方式，塵埃

以雪的方式，澆灌大地

在山洼處，在田野

草原，牧場和村莊

它們不必花費任何氣力

就可以在人間居住

大雪一年只回一次故鄉

它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等待

故土的滋養和撫摸

來年，它們將帶著

攝氏零度以上的鄉愁

重返天空

旅人

我在想象：我的身體怎樣貼緊馬背

那些草，怎樣貼緊并絆倒

疲憊的馬蹄。我和馬兒都無法拒絕

愛我們的人，土地和食物

我們相繼仆倒在一年只綠一次

一次只綠一年的草原懷中

我們身上覆蓋著博大的天空

閑云舒卷，飛鳥從容

風呼嘯

雪搶在羊群到達之前

吃掉了這片草地

風呼嘯

天空給了草原潔白的教訓

而羊，只留下了糞便

風呼嘯

草原像雪一樣出身清高

只近泥土，遠離塵世

風呼嘯……

我看見一頭用嘴行走的牛

用嘴行走，嗅著草根的味道

牛，并不知道下一件事

比如雪，在陽光的撫摸下

正在慢慢融化和消亡

牛并不知道，在雪剛才待過的地方

一粒草籽已經出發

這是一頭母牛，懸壁而立

浮腫的身軀與雪山雪景

互為一體，它不曾想到過死

它的使命就是尋找生機

但死后，它的頭顱會昂起

面對生前的一切

一棵樹

它側開身體，閃出一絲縫隙

讓陽光直接照亮青草的臉

下雨時，它則伏下身體

讓雨水經過它的四肢和毛發帶著它的體溫，澆灌草原

我的父輩們曾數次指認過

這棵樹，他們從口內——

湖南、湖北、山東、陜西、河南、河北

進疆屯墾，冰天雪地也沒有

把他們的熱情凍僵

他們駐扎的地方叫一棵樹

后來，一棵樹一分為二

改名為：昭蘇和那拉提

那是兩個草原，血緣之間

只隔著一棵草

但是當年一對相戀的支邊青年

每每要等候整整一個禮拜

才能等到對方的情書

他們見面時

中間也隔著一棵草

女說：一望無際的空地，荒著

種玉米多好，種土豆也行呀

男說：那牛羊春天吃什么

女說：吃春天還不夠嗎

——足夠了

風吹不動靈性的事物

第一片草葉，最先成形

第二片，再成形

然后是第三片第四片第五片

如果沒有風，草葉也會舞動

到了夜晚，它們會狂歡

風吹不動任何靈性的事物

如果有風，草葉的白晝

會顛倒，它們甚至

把頭伸進泥土里

春去夏至，芳香四溢

風已經把它們送到過

太多的地方

但是我知道：昭蘇并不大

它們卻從未跨越過

昭蘇

油菜花的小名叫：昭蘇

我就是那一望無垠的油菜地

那個身上開滿油菜花的人

昭蘇草原與那拉提草原之間

沒有一絲縫隙。我多么渴望

一眼就能認出我的故鄉

平靜安詳之地，牛羊啃草的聲音

一直傳到天邊。如果此刻

有一匹快樂的馬駒飛奔而來

我們看不到它，卻能夠看到

四只金色的馬蹄

沒有預約，陽光的金子與油菜花

保持著一致的方向。它們吃飽了花粉

然后照耀昭蘇草原和那拉提草原

我必須在太陽落山之前

認出我的故鄉：人間和祖國

我是一個熱愛澆灌的男人

我總是獨自一人愛上一條河流

在上游愛上浪花，在下游

愛上泥沙。我獨自一人

遠行，沿岸牛羊肥壯

證明河流的忠貞

我是一個自由流淌，熱愛

澆灌的男人，如果我的伊犁河

再綿延一些，兩岸再富饒一些

也許，會有更多的人

像我一樣，愛上它！

你必須像土地一樣接受澆灌

你必須像愛河流一樣，愛我

愛一個男人綿延富饒的精液

如同錢包愛上了小偷

但你必須：義無反顧

我愿意，做你們的首領

或者父親，白天放牧，夜晚寫詩

讓你們晝夜享受幸福。一百年后

你們也會獨自愛上這條河

上游妖嬈，下游滄桑

雪線

我在雪山頂上撫摸雪花

嘗試著一條路的兩種走法

連綿不斷的雪線，燦爛的雪光

仿佛一支雪的隊伍

正在入侵——我們當中

誰會凍死在途中？

我的牙齒早已松動

寒流進進出出，如入無壘之城

我早已習慣了

坐在牙齒的城下，喝酒

品茶，靜觀身體之外

另一個身體的演出

冥冥中的世界，雪在上

我在下，動靜在左右

所謂的物我化一

其實只有雪，和我松動的牙齒

偶爾閃現的寒光

感恩是草原上最樸素的植物

牧人最大的幸福，是趕在黎明前

醒來，把頭頂上干凈的露水

獻給陽光，把身體里千回百轉的汁液

也獻上！感恩是草原上最樸素的植物

它勤勤懇懇生長，每天長高一寸

一寸一寸，一年光景就能夠出落成

少女的模樣。草原的新事物

只生長在舊事物之上，如同秋后的枯草與熱騰騰的牛糞。我堅信

陽光每天都是干凈的，因為它

一寸一寸躺在干凈的草原上

最后一棵草

羊群臥在草甸子上，就像浪花

臥在伊犁河上。悠揚的牧歌

比水流還要悠長，它們在上游起調

在下游揚腔，沿著兩岸

響徹四方

太陽一遍一遍把青草

這種謙卑的植物

從土壤的子宮里催生出來

體溫一樣暖胃的食物

讓羊兒安詳

往事住在月上，河流住在源下

歲月的惆悵新舊分明

當草原大凈若空時

羊兒們分享最后的光陰

一棵草的浪漫正在彌漫

馬芳草

我初中畢業的成績單上

共有六門課：政治，語文，數學，理化

以及薰衣草事件

我的母校，坐落在伊寧市公園街

一片蘋果林中，俄式的庭院里

種植著1976年的荒蕪

我的同桌，一位名叫馬芳草的女生

在三八線以左，向三八線右側拋來紙團

她問我：你見過手拉手的薰衣草嗎？

我向三八線左側的馬芳草搖搖頭

馬芳草接著拋來第二個紙團

她說：薰衣草很圣潔，它有藍色的經期

后來，馬芳草又拋第三個紙團

她說：薰衣草之花盡情開放

而秋風，卻在凋零

初三（3）班的班主任衛老師

在我的作文本上發現了這些詩句

她問：你見過薰衣草的藍眼神嗎？

這些莫名其妙的暗語，仿佛一夜之間

紛紛嫁接到了馬芳草的

黃茸茸的發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