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水的詩

笨水的詩

小歌

風吹亂了發，雨打濕了衣，流水急切，草木如沐

有小屋，如一只濕蝶，斜落在山上

雨落盡了，云就白了，就輕了，就散了

就有光，落下，如神之降臨，如小黃花般暈眩

一碗盛夏

屋外，杏花掩門，倚窗，看雪

榆樹枝，路滑三尺，有打酒的人，走過

屋外下雪，我在屋里泡黃花，用溫開水

想象黃花開在雪里

然而，我有一碗盛夏，就夠了

能看見，碗沿上有一片黃花菜地，開花，鮮如晨曦

能看見母親，左右，將它們采進籃子

她形瘦，少語，低頭，含笑，采下每一朵

每一朵，都是她的十八歲

只要我想起她，年過六十，膝蓋有傷

下池塘的碼頭，就下起雪來

答問路者

去火車站，51路轉909路

路上，丁香花會幫司機，踩一踩剎車

烏魯木齊到西安，要坐火車去。慢的那種

走在戈壁灘上，像一群駝隊

快一點，像一匹絲綢

車到秦嶺，它會圍著一盞燈、圍著一片柿樹林，

轉很大的一個彎

回鄉帖

1

每次回家，要去爬山

春來采蕨

雨后，撿蘑菇

爬到山頂時

肩上生起白云

坐在廢寺旁邊

冒尖的竹筍

是一座新寺廟

2

跟著流水下山

有時急，有時慢

有時轉彎，去喂抽水機

喜歡稻花，在陽光下開放

喜歡高粱，低頭

喂一只雞

下池塘，選子魚咬我的腳趾

3

回家，要去菜地，走一走

摘辣椒

青的炒肉，紅的留種

經過豌豆地，想貼著泥土

開一朵豌豆花

4

日落蒼暮，白鷺，一點

月光如水，蝙蝠，幾只

5

燈光下，跟父母說話

說的都是天地，談的皆是生死

時有月光敲窗

時有群星，圍上來

6

指星為神

掘地為墓

抓一把土，就是菩薩

撿一塊石頭，便是佛祖

7

喜歡早晨，母親為神靈留飯

用筷子，點一點酒，點一點菜

讓神先吃

8

還記得，清明種瓜，谷雨點豆

芒種，栽紅薯

下一場大雨

每件事，要赤腳

每一次，要低下頭來

摘南瓜時

像請起一尊菩薩

9

村后有茶山，埋人

村前，有果園

柿子樹長得高

八哥常常飛來

吃紅透的柿子

父親說不要趕它們

它們吃高處的

我們吃低處的

青果摘下來，漚幾天

就紅了

我想

壇子里，腌的蘿卜熟了；倒出蘿卜，裝進骨灰

地里，栽下的紅薯長大了；挖出紅薯，埋下壇子

山上，長滿了松樹，梓樹，油茶樹

它們的葉子，落在樹下，叫歸根；落到墳頭上，是最好的悼詞

地下有蚯蚓，地上有百草和蝸牛

我可以叫蝸牛哥哥，叫蒿子姐姐，把蘭花叫作妹妹

我想，這些，也可以不要。甚至，不要把墳頭壘得太高

甚至，不需要一只壇子

一塊土，只要一塊大一點的土埋著

因為圓滿，一塊土在地下，會像星球一樣轉動

像山一樣

像山一樣，坐著，聽風，向群山微笑

不抖落身上的雪

像河一樣走得慢，到海邊時，還要轉幾道彎

去灌溉，煎藥，釀酒

像蠅蟻，困于玻璃，終日以頭撞墻，死里求生

像飛蛾撲火，迎著光，穿過黑夜最小的門

星球

靠著墻曬太陽，我會像星球一樣自轉

我在自轉中，分出南極和北極

腳底下有孵蛋的企鵝，胸口藏著一座火山

我這顆星球很小

最大的草原，只夠放幾只羊

最肥沃的土地，只夠種幾畝玉米，土豆

房屋三四間，夠住兩個人

男人放羊，種地，釀酒

女人嗓門很大，土豆絲，切得整齊

這是最好的日子

這是最好的日子，草綠了

牛羊瘦削的髖部，日漸飽滿

吃過的草，又從牛糞與羊糞中長出來

溪水上漲，彎腰就能提上一桶

把帳房搭在這里

這條溪水就是我們家的

它是救命的水，醉人的酒，掛在墻上的琴

這片草原是我們家的，歸來的羊群帶來滿天繁星

天上的太陽是我們家的，陰影和烏鴉，都在鳴叫

月亮是我們家的，夜里翻身能看見，馬背上的月光

我們在月光下喝酒，我們在晨光中禱告

把我埋在這里，讓堅硬的石頭開花，睫毛上掛滿露水

窗外

小雨，細若煙霧

只能看清近處的樓房，燈光像一滴眼淚

稍遠一點，只剩下輪廓

再遠一點，輪廓小一些，嘆息小一些

那是座墳山

墓碑，看上去鋪天蓋地，比霧還大

落在花瓣上，比雨滴還小

時光冢

白塔葬于青草，蒿子葬在月下

時間，是一口好棺材

我在其中

不過是，死去的人埋得很深，我埋得淺

喊地下的爺爺和奶奶，就像喊上帝與神仙

云過山崗，水過川

坐在河邊，能看見游魚葬在水底，蚌螺吞下沙粒

珍珠掛在脖子上，像懸棺

駿馬葬于它的掌釘，羊群葬于刀刃

一把刀是一條紅河

只有神如淚珠，在我的眼中，車輪般轉動

孤山

不長草，不見牛羊

不長樹，不聞砍柴聲，不見采藥人

不長寺廟，不聞木魚挖井，不見鐘聲推開云朵

只有石頭，從山上下來，又爬上山去

只有墳墓壘得跟山峰一樣，被風，輕輕抹平

只有豹子，從山那邊爬上來，用晨光洗臉，爪子干凈

草上星空

躺在草地上，要自己再輕一點

可以看見白云從山上掠過，小麥在坡上轉黃

蟲鳴停了一會兒，又叫起來

小草舉著我，像部落英雄，像出城十里追回來的要犯

像抬著一副棺材，走向天山

山上，我會突然站起來，是因為

心中死去的，又活了

一副棺材立著，只有你，能夠用星空將我埋葬

碑，不要太大，用冥王星就好

碑文，不要太長，月光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