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雄
離歌
◎張澤雄
一將往日收起——
聽憑漢水再次漫過秦巴的腳趾,漫過我們的家園。
176.6。豎起來,天空一樣的高度。
三千里路的落差,需要我們騰出足夠的陡峭與海拔。
水里的城池,樓檐,老街,瓦舍,炊煙……
昨天被一片空白覆蓋、充滿。
記憶中的道路,蜿蜒在巷子里的石板上。遠遁的足音消逝在時間那柄鋒利的魚腸劍里,不能自拔。
我們弄丟了回家的地址。
黑暗中記憶反復剪輯、出沒。一幀幀失聯的影像,檢索出故鄉和往事的輪廓。
曾經的桔園、麥地、稻田、綠陰、鳥語和波浪卷起的天空,曾經的槳葉劃過的風聲,將我們擱淺。
遙遠的孩提、巖洞、岸和我們的手足。曾經的遷徙與疼痛。
母親已將漁網補好,父親放下果園和連綿的陰雨天。生命里的呼吸,總想獲得一點寧靜,將心底的波瀾撫平、寬恕。
與一塊土地相遇、相知,為什么又要離開?就像一個人的生命,交出又要收回。
漢水留下秘密的齒痕與指紋,再讓一滴水,找到我們身上的裂隙和缺陷。
有了落差的距離。
時間像一個先知,充滿一口深井。
二卸下老屋的脊檁和亮瓦,卸下炊煙與水邊的日子。祖宗的牌位、空椅、家什和老人的壽器,再把故鄉的潺潺水聲和那輪皎月,一并疊進行囊。
像他們的身體一樣移走、搬空。
沒有雞鳴犬吠,沒有咳嗽的回音,甚至沒有腳印和灰塵。房子空了,村莊空了,都空了。
春天,被剩下的矮樹、野草,若無其事地一陣陣空漲。
水邊等待的秋葉,在一片浩瀚里安靜地枯萎。
騰空了,騰空了,連林子里的鳥聲也騰空了。
夢里的家園只剩下一堆堆廢墟,像一個個罹難的勇士,安靜地承受落葉與孤單。你俯下身子,把一株倒伏的花椒樹扶起。
像扶起一片空曠。
水漫上來——黃昏,取走最后一幅水墨和山中小徑。無法移走的岸、石頭、葦葉、樹枝、花香、墓園、印痕……將停止呼吸。
嗩吶和笛孔上的簧片,虛構成另一種聲音的風景。
離人已收走舟楫上的龍首。
我們離開。每一顆水珠,從此都得隱姓埋名;每一粒塵土,都會被流速帶走。那些山風啊往事啊,都找不到停泊的港灣;那些安靜、遼闊、浩蕩……會在別處每天升起。
是誰將黑暗打破。無數的回音難以分辨。天空戚戚,難以割舍的鄉鄰、親情。這易碎的時刻,我們怎么保持完整。
水中的故園,我會在夢里找到你的地址,投遞我的牽掛和注視。
三截斷。
漢水陷入遠方的夢寐,離開日晷上的陰影,河流將時間跟蹤、匯合,最后失憶。
燒掉紙上的庭院,是想祭奠誰的亡魂。
一個地名的形成、陷落和消失,并非如此簡單。
守著水邊那爿太陽和月亮,我們容納了所有瞬間卻不能抵達。
匍匐于內心的界限,像昨晚的水域,我們無法掌控且無計可施。在他鄉的屋檐筑壩、汲水,灌溉自己。
舀一勺明月喂養你的影子。
折戟的光線荒誕而虛弱,仿佛照耀在夢里的露珠經不起推敲。黑夜蒞臨。
離愁無言以對。在漢水的另一截,在他鄉撒網,已捕不到故鄉的魚了。一淵清水被一口枯井定制、接走。
驚蟄、芒種。撇開了山螞蝗和蒺藜,開始學習平原的種植術。在錯愕的年輪里重新尋覓生計,重新量度別處的天空是否廣袤寬敞。
可你的初衷一再落空、邈遠。你已無暇晾曬那半片思鄉的漁網……
秋深了。
一個離人,剛撿拾完夢里的落葉再也無法入眠。他還要去撿拾窗外的月色與霜痕。
意義和空白相互占領。一代又一代,命中注定,甚至尚未出生就已被完成。
四一條河流的倒影。人類棲息地的永久歸宿。日晷上相互印證的齒痕。沉沒。
驚恐中,我們被迫交出初心。浩蕩的邊界與岸,將你的一生空虛地浮起?;蛘摺鳉q月的塵痕,被上升的水位清除。
沉溺于河流的去向,日子留不住謊言,離人注定只有永遠的異鄉。
用漢江的一塊石頭貫穿,時間終究拾回一個圓滿的黑暗,讓他的子嗣承受、蔓延。
我只想在一顆殘損的水珠里找到懷念。
丹江口。
數次搬遷,那些永遠的異鄉人,他們把一生的荒涼,交給了遷徙、漂泊。
一種浩瀚,被誰哺育;一種悲憫,誰來祭奠、承擔。通往墓園的小徑,死者被生者重復。他們是誰的后裔?
從他鄉的黎明中醒來,夢中種植的水稻、棉花開始抽穗、揚花、打苞。
被嫁接的日子,去掉多少偽飾才能拔節。
圍繞故鄉的,總有一小塊陰涼,讓你安靜、彳亍。所有的路徑,都會在夢里結束。
五有一種溫度來自人心。
他們與移民守著同一個圓心旋轉,他們與影子疊在一起并不構成虛無。水漫上來,所有隱藏的、呈現的、消落的,都值得尊重。
無名的手、依戀、絕壁、蓑草……或者,云霧中那些沒有邊界,無法感知與回收的水珠,只剩下了晶瑩。把靈魂扎成火把,別人才能在黑暗中看清遠方。而你沒有等到回聲。
轉瞬。
將一個匆忙的背影定格在某個村口。一個停滯的凝望,就這樣守候在永遠的水泊里。
天空降下蒼白,時間陷入一種浩瀚的孤單,同行的波浪會否送來遼闊的撫摸……
記憶中的腳踝、膝蓋、胃和肋骨,
通過這場曠世的蛻變、濯洗,生命獲得了更廣闊的意義。
與黑暗鏈接,我們才能找到未知的線索。才能打開內心隱秘的地圖。并彼此慰藉。
六人類,逐水而居而衍。沒有哪條河流如此繁復。我只看到了沿途的干枯。
水波推動的隱喻在風中晃動,隱秘的途徑已跨越時空。我們頭頂的積雨云,早被那口枯井指認。
廢墟被時間定義。曾經的嘈雜、體溫,仍然掛在門楣,等抄經人取走。除了意外,一切存在都是相遇的理由。
水只是把它們變得簡單。
它讓淹沒的遷徙的,有了深度和寬容。
關門巖的先知一語成讖。
水泊中的草根會在魚腹里蘇醒。韓家洲人放棄兩千年的習俗與驚悸,上岸只帶了先祖的默許和一只火爐。
古人遮進水泊的陰涼,被世代漁父孺子打撈、繁衍。
家園沉沒,剪斷了我們與這個世界的血脈。時間就是一疊空紙。
“大波悄然涌起,又無聲降落,從未誕生,也從未死亡”。沒有了肉體和欲望,我們一樣衰老,一樣寬敞——
隱匿的詞根在不停滾動,一顆水珠有很多注釋,生命就隱伏在陡峭的濤聲里。喧囂之后,一切都將沉寂。
水會攜帶我們悄無聲息地經過、抵達。
把離愁藏進異鄉的屋檐,隱忍陌生的風霜,一再割傷自己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