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無色
01
接到程同學電話的時候,毛線球從沙發上滑落,滾到了地毯另一頭,拉著長長的毛線懸在空中,我一時怔住。
他那邊環境嘈雜,不知道又是去哪里聚會,嗓音依然干凈冷冽,匆匆說了幾句就掛掉電話。
我捏著座機的手指有些發麻,沖廚房里喊了一聲:“哥哥來電話,說法大的錄取通知下來了。”
媽媽火急火燎從廚房沖出來:“你哥電話呢?快給我!”
我漫不經心的抬起頭:“掛掉了。”
“怎么不喊你哥回來吃飯,我多加幾個菜,給他慶功,那這個周末還得喊你們姑姑和伯父來吃飯,你伯父就從美國給你哥定了一塊好幾萬塊的手表,我都說了不讓他破費……”
米粥煮開了,香味從廚房里彌散而來,媽媽的聲音在我耳朵里慢慢弱掉,周遭的顏色迅速淡開,只剩一片黑白,世界在這一刻,仿佛突然靜止。
“那個——”片刻之后,我回過神來,打斷了媽媽的未來企劃:“哥哥今天聚餐完還要去唱歌,讓我們不用等他了。”
媽媽總是能把失望之色全寫在臉上。
吃過晚飯,我開始拆半條織好的圍巾。
電視劇里插播了一條廣告,媽媽的目光掃來,笑著問我:“不是說今年織的第一條圍巾要給你哥么,怎么拆了?”
我默默吞掉了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調整了嘴角的上揚度,眼睛微微瞇起:“我織的太難看,不合適……不合適給我哥戴了。”
程同學十九歲那年,接到中國政法大學的錄取通知,全家人歡呼雀躍,為他一帆風順的人生籌備第N次慶祝儀式,我的小小星球,在某個我不愿看見的僻靜角落里,有光在一點點,一點點的灰敗下去。
02
三年意味著什么?《新聞聯播》播出1095期,《海賊王》更新156集,我從一無是處的初中生變成了一無是處的高中生。
程同學不偏不倚,比我大了三歲。
當年城西的神棍一紙卦書,說程同學命里缺木,要叫個“森”字補一補,我的生日恰好在三年后比程同學早十天,就只剩下一個“林”字可用。程森和程林,你聽,連名字都比他少個木,活該比他差勁些。
小時候,我考一百分,程同學考九十分,稍大一些后,我考三十分,程同學還考九十分,我想,我到了程同學那個年紀,肯定也是能考九十分的,當我這么想著的時候,程同學就坐在他的書桌上冷笑:“當然,今年你比我小三歲,再過三年你就和我一樣大了。”
當我能意識到他在嘲諷我的智商,已經是過年的時候,鄰居家有個叫沈婷婷的女孩,跟著媽媽來拜年,我就逗小姑娘:“你今年幾歲了?”
沈婷婷一點也不像別的小姑娘活潑可愛,很有些冷漠的回答我:“九歲。”
我笑著說:“你今年比我小一歲,明年你可就跟我一樣大了。”
“你傻呀,我長你不長嗎?”沈婷婷終于拿正眼看我,“真好笑。”
我羞愧的別過頭去時,正看見程同學端著兩杯水倚在門框上,笑的樂不可支。
晚一,程同學伏在書桌上寫練習冊,本著泄憤的心理,我大聲喊:“大過年的寫作業,裝給誰看的?”
程同學正好解完一道題,鋼筆撂下,頭也不回:“那也比期末考了23分強。”
我原本想了很久用來噎他的話胎死腹中。今年期末程同學的成績單各科飄紅,我拿著23分的英語考卷在家門口的大雪里站了一個多小時,還是他回來的時候連拉帶拽的把我拖進家里。程同學現在就是一只驕傲的大公雞,滿后腦勺都寫著優等生的高高在上。
我氣憤的走過去拍他的桌子:“程森,捉弄我就讓你這么高興嗎?”
程同學無辜的攤開手:“程林,話可不能亂說,我什么時候捉弄你了?”
“往我的可樂里扔橡皮泥,把味精當成糖放到我的米粥里,還有……還騙我再過三年就能和你一樣大,讓我在鄰居面前丟了臉。”從我會記事以來,程同學對我的侮辱和嘲諷我記得一清二楚。
程同學不僅不道歉,還扯著嘴巴笑出來:“我說的話你就全都信嗎?怎么不說是你下雨不打傘,腦子一直處在進水狀態。”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概說的是我和程同學,我是因為善良和愚笨,才勉強把自己歸到道的那一邊,說高也確實沒有高到哪里去,但程同學這個禍害,撇開是我哥哥不談,實在是個挺完美的小朋友。
不僅在校園里品學兼優,備受歡迎,在爸媽面前也裝成乖孩子,他很不喜歡吃青椒,媽媽把青椒挑到他碗里的時候卻不動聲色一口吃掉,他也不喜歡干活,但是吃完飯他總是第一個提出要掃地,然后媽媽就會說,你還要學習呢,讓程林掃吧。
這么想來,我還真沒有他的把柄在手里。
而這個機會,終于在半年后到來了。
03
小升初,程同學想考進市一中,差三分不幸落榜。
我去辦公室的時候聽見了年級主任說這件事,惋惜又嘆氣,和小區里的女孩子回家時提起:“程森那么厲害的人,竟然沒考上市一中,他得多傷心啊。”
女孩們吃驚的張大了嘴巴:“你哥?我媽天天拿他給我當榜樣,這要是讓我媽知道……”
程同學是天黑之后回家的,他把書包狠狠摔在沙發上,我印象里的程同學從未如此暴躁,即便是最生氣的時候,在家里也永遠溫順隨和,我倒了杯水給他,他大聲的喊:“走開!”
我愣住了,安慰他:“就算沒考上也沒有人怪你的……”
程同學抬起頭來,眼眶竟然發紅:“也對,還能有誰呢,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沒考上,你開心了?”
我手中的水杯一下子跌在地上,媽媽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把我從碎片里拉出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程森哭。
他有一年發高燒,燒到了42度還要背著書包去上學,又有一年在運動會上右手臂肌肉拉傷,被繃帶掉在脖子上半個月,我每每看到都要哽咽著問他疼不疼,他摸著我的頭讓我別擔心。
昔日的程同學,哪怕世界與他為敵,都可以埋頭不理,唯獨是那顆自尊心,被捧在柔軟又驕傲的云端,不許他人窺視一分。
我承認我小小的私心,知道他一定會極力把這件事隱瞞下來,卻刻意將此公之于眾。
程同學做了十二年“別人家的孩子”,孩子們分不清小小的善與惡,于是用他落榜的消息反駁大人,就像是拯救了自己,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在程同學踏進小區的門口前,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看著窗外漸濃的夜色,主動拿起搓衣板去他窗外罰跪。
程同學已經躺下了,被子蒙過頭。
我的目光一飄,又看見了那張原木書桌,心里有顆嫉妒的種子生出根來,正在發芽。
家里只有一臺書桌,原來是爸爸寫報告用的,現在搬到了程同學房間里,而我一直到今天,都要伏在客廳的飯桌上寫作業,我不敢讓同學來家里玩,我不想讓她們看到,我連一臺書桌都沒有。
他比我多擁有那么多的愛,憑什么要求我要比他聰明,又要比他善良呢。
04
程同學十五歲以后身高開始猛竄,以致于他從我身后悄悄溜過時,總愛伸手蹭我的頭。
“你怎么不養條狗?”我剛倒完一杯水,他猝不及防的手伸到了我腦袋上,我被嚇得半杯水潑在褲子上。
程同學手里拿著一本《初中數學應用題詳解》,站在陽臺上往遠方看:“養狗成本多高啊,還不如養你呢。”
年初時程同學近視了,戴上了眼鏡,矯正視力的醫生讓他每天遠眺兩個小時。
這一年程同學初三,我剛升上初一,他要是哪天不對我毒舌,那一定是被人毒啞了。
我們是按照戶口所在地上的初中,我和他要念同一所,其實我一點也不想。
從分校被挑選到校本部,從實驗班沖進了火箭班,程同學的學習節奏快,總是伏案到深夜,他和朋友去騎行,清晨出發,暮色四合時歸來,他回家時打開書本,里面總是會意外的夾著幾張粉紅色信箋。
我們開家長會的時間一致,于是爸媽猜拳,贏的人去程同學班里,被班主任點名表揚,輸的那個就去我的班里,期中考后的家長會上,我媽拿著成績單問我:“怎么上面沒有你的名字?”我見我媽的目光一直徘徊在前五名的位置,伸手把成績單扯到第二頁,說:“從后往前找。”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我媽總說,為什么我和我哥明明是同一片土地上同一顆小樹苗結出來的果子,我哥就是那又大又甜的橘,我就是又小又酸的枳?我媽似乎將此當成個玩笑來說,我暗自捏緊拳頭,卻牙關緊要的擠出一個微笑來的時候,沒有人能看見。
程同學畢業前的冬天,在學校的大禮堂,他作為畢業生代表上臺發言,我們班學委拉著我說,“看,咱們學校三十七個畢業班,兩千人里獨一份的學長,品學兼優,才貌雙全,上帝是不是把所有好東西都給他了?”
我驕傲的說:“他叫程森。”
我相信,所有人聽到我們的名字,都能聯想到什么,于是學委驚訝的看著我。
我繼續說道:“沒錯,他是我哥哥。”
學委苦笑著說:“你上輩子得修了多少年的福分啊。”
因為是程森的妹妹,我被班里的同學人人艷羨,也有人對此提出質疑,為了讓那些人相信我的身份,星期三的下午,我提出要和程同學一起上學。
程同學當著媽媽的面欣然答應,剛出門就像吃了炸藥:“小區里那么多和你同屆的,你以前不是和他們一起走嗎?”
我死乞白賴的看著他:“我就要和你一起去,我可是你妹妹。”
程同學皺著眉頭不再理我,從車庫里推出自行車后,他指著我說:“你和你的自行車,離我保持兩米遠,不要靠近我。”
我的心里卻突然涼了一截,愣在了原地。
半晌,他覺得欠我個借口,又說:“我怕讓同學們看見。”
怕同學們看見什么?程森的妹妹原來這樣平凡而普通,這樣的一無是處,怕同學們問他,為什么你是自帶背光的天之驕子,你妹妹是個毫不起眼的凡人?
九月中旬陽光毒辣,我不知道我臉頰上是熱出的汗水,還是猝不及防掉下來的淚水,我只知道我很難過,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就騎上車離開了。
那天我一直跟在程同學的兩米之外,一句話也不敢和他說,他騎的快了,我也不敢喊他的名字,他的背挺的很直,沉重的書包壓在他的肩膀上。
冬天過去了,三月末的風吹綠了樹梢,我急性腸胃炎發作,捂著肚子倒在教室里,正在寫板書的數學老師扔了粉筆,立刻喊:“快去喊醫務室老師來?”
我揮著手:“胃痛,總……總犯了……”
爸媽的心思總是在程同學身上,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我有一段時間不按時吃飯,晚上餓了就爬起來吃夜宵,沒想到后來留下病根,飲食上稍有不慎,就會胃痛。
數學老師更著急:“別喊醫務室老師了,送市醫院!”
明天有一場摸底考試,每一節課都是緊要的復習,沒有人愿意耽誤這么重要的課程陪我去醫院,班長稍稍遲疑后說:“我們不知道程林的病史,去了也沒什么用,她哥哥就在初三,我去喊他來!”
已經痛的要暈厥的我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抓住了班長的褲腿:“別……別喊他……我能撐住。”
我喊完那句話就失去意識,只知道有人送我去醫院,有醫生給我做檢查,還有一雙手蹭著我的頭,在我耳邊說:“不疼,不疼。”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床邊坐著我媽媽,我一把撲過去,想哭也哭不出來。
等我又做完一輪檢查,才想起來問:“哥哥呢?”
媽媽看了看病房里的掛鐘:“才七點半,還沒下晚自習。”
明知道程同學不會來看我,還是希望我的安危能比晚自習重要一點,哪怕是一點點呢。
05
我升高中那年,程同學高三。
程同學偶爾會來接我下學,把他買多的筆芯送我一盒,甚至把他的練習冊扔給我:“做完,不會的來問我。”
我和程同學做兄妹的第十六年,我只是牽起嘴角,接過練習冊,轉身離去。
七月初,法大的錄取通知下來了。
八月末,給程同學辦送行宴,伯父果然拿來那塊從美國定制的手表,姑姑也準備了禮物,表哥家不滿三歲的小兒子抱著程同學的腿不撒手。
程同學在酒桌上迎來送往,家庭晚宴觥籌交錯,我仿佛又成了躲在他的陰影里無人問津的配角,我這時才意識到,我和程同學的人生從我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注定了背道而馳。
我找了個借口躲到酒樓外面去。
夏夜有風,吹散我蓄了一整年的長發,我在馬路邊轉了幾圈,覺得散夠心了,一回頭,看見程同學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環胸看著我。
那是我對程同學的所有記憶里,最為漫長的一個對視,最終是程同學繳械投降,喊了我一聲:“程林,你吃飽了嗎就跑下來?”
我氣憤的喊:“你連我吃沒吃飽也要管了?”
程同學走過來,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我不管你誰管你!就你這跟豬似的飯量,吃不飽半夜還得去冰箱里翻啊翻,真夠煩的。”
后來的很久很久,我都覺得程同學那天一定是喝醉了,平日里最乖巧懂事的他才會拋下一家人,出來陪我吹夜風,我轉過身一直往家走,他在我后面追,一直走到小區門口,程同學瞇著眼睛笑起來:“正好,到家了,回頭爸媽問起來,你就說我喝醉了,所以把我扛回來,讓大人們去應酬吧,我為什么顧上所有人的心情啊?”
說完話,程同學不再往前走了,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沈婷婷背著書包站在樓下,小跑過來,聲音輕輕的:“程森哥哥……你,九月就要去北京了嗎?”
沈婷婷開學才上高一,還打算追隨程同學而去了?
程同學走后的那個冬天,沈婷婷托我把她手織的圍巾寄去程同學的學校去,沒幾日我就接到了電話,程同學大約是正在路上走,喘著氣,語氣不改囂張:“沒想到你平時笨手笨腳,織的圍巾倒是很不錯。”
我有些心虛,只能支支吾吾的回答還好。
寄去的時候匆忙,忘記了告訴他圍巾來自沈婷婷,突如其來的夸獎,讓我幾度張開嘴巴,最后都把真相咽了回去。
這年冬天的雪下的極大,一轉眼,又是新年。
06
程同學的寒假放足四十天,真煩。
他從學校搬回來一個電箱,成天窩在陽臺搞實驗。
我偶爾會端杯水靠在窗戶上問他:“大學里有人追你嗎?”
程同學看也不看我:“你就不能問我點學習上的問題?操心這些沒用的,活該進不了實驗班。”
我一口水含在嘴里,上不去下不來。
他終于到了能感受到我的尷尬的年紀,又問:“想好大學要往哪里考了嗎?”
我有些膽怯,卻還是說:“電影學院,我想做導演。”
程同學把螺絲刀收回工具箱,漫不經心的笑了一聲:“你的成績?復讀七八年倒是有希望。”
那天的陽光很好,也許是整個冬天里陽光最好的一天,薄薄的沖進陽臺,撒在程同學的身上,他已經比小時候高大了很多,我如往常一般將捏緊了拳頭的那只手收在背后,拼命的撐出一個笑容來:“是啊,我又不是程森。”
我以為人總是會長大的,我年幼時小小的嫉妒心和不被重視的一腔怨恨都會隨著時光散去,他始終會變成溫柔可愛的哥哥,我們會有一天像所有的兄妹那樣去野外踏青,他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說,這是程林,我的妹妹。
原來不會有那一天的。
我也放棄了向他介紹許持的念頭。
頭頂光環的優等生,長相不錯,氣質溫和,笑起來臉頰上出現兩個酒窩。
我的班長許持,去年冬天連人帶車摔倒在雪地上,那是期末考試的最后一天,經過校門口的同學們表情冷漠,神色匆匆,我把許持一路扶到考場時,鈴聲已經響起,他因為負傷,被監考老師噓寒問暖的讓了進去,而我因為遲到被擋在門外。
我怕我媽知道我缺考,一直在操場上坐到考試結束,然后許持一瘸一拐走到我身邊坐下來,沒有人說話,一直到校園里人煙散盡。
我一眼也沒有看他,站起來往校門口走去,他好像在我的背后喊我,可是我沒敢回頭。
后來許持開始小心翼翼的對我好,早上佯裝多買了一份早飯分給我吃,下學時送我去公交車站再騎車回家,他總會知道我有哪些題聽不懂,對哪門課學的吃力,也知道我喜歡吃校門口哪家的面包,會為了哪支鋼筆攢半個月的零花錢,所有人知道許持的心思,唯獨他以為自己深藏不露。
我不敢告訴他,我會在雪地里扶他起來,是因為那一刻,我把他認成了程同學。
我立志窮盡一生要超越的人的樣子,許持恰好都有。
又過了幾天,沈婷婷放假,她媽媽做了鹵煮,自告奮勇送來,我和程同學搶豬尾巴,他開口不善:“還吃豬肉,你的腦子都跟豬一樣了。”
我不肯松手:“我跟豬一樣,那你是什么?”
我抬起滿是油光的手朝他撲去,誰知程同學從沙發上撿起圍巾掛在脖子上,邊跑邊對我喊:“有本事往這兒抹,你自己織的圍巾,看你舍不舍得?”
我的雙手已經撲在空中,身體前傾,面目猙獰,保持這樣一個詭異的姿勢,下意識的回頭看向正從廚房里走出來的沈婷婷,她的目光落在圍巾上,輕輕的皺起了眉頭:“程森哥哥,你剛才說圍巾……是誰織的?”
07
程同學把鹵煮的盆子塞到沈婷婷的懷里,然后把圍巾掛到她的脖子上,請她出門去,沈婷婷還沒來得及以受害者的身份在程同學的面前表演苦情戲,就被一道冰冷的門隔絕在外。
小升初那年他考市一中落榜的消息被我散播后,我再沒有見他生這么大的氣,他指著我說:“不會織就算了,你哥還不至于少那一條圍巾,你是跟誰學成這樣了?”
我不僅沒有像往常一樣心虛膽怯,反而平靜的坐在沙發上說:“小時候你不喜歡吃青椒,媽媽挑到你碗里的青椒會吃光,你特別討厭語文課,背起課文你比別人都快,你討厭三姨媽讓你寒暑假去教表弟學英語,因為他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記不住怎么念,可你還是去了。”
我抬起頭看他,程同學說:“程林,禮貌和撒謊你都分不清了?”
我冷笑了一聲:“十七年了,我學了什么東西,我是什么樣的人,我會做什么樣的事,你都不知道,你也沒有想過要知道,反正你去發光去驕傲就好了,你本來就看不起我,有什么資格管我?”
程同學憤怒的額頭青筋都爆出來了:“我是你哥哥……”
“現在想起來你是我哥了,你還記得五年前的夏天嗎?你讓我的車子離你兩米遠,你怕你同學看見我,我和你的生日只差十天,所有的親戚都會在你生日那天趕到家里,他們會拿一個超大的巧克力蛋糕,上面寫你的名字,有一年我說我也剛過完生日,他們說那正好,一起過了吧,畢竟你是他們重金買回來的寶貝,我就是被售貨員不慎放在購物袋里的小樣,留著沒用,扔了可惜,兩年前我中考,我說我要考你那所學校試試,你說我肯定考不上,很好,你言中了,你知道我從小到大最想要的東西是什么嗎,是你房間里那臺書桌……程森,你以為就你有自尊心嗎?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了,可能你早已習慣身在高處。”我站起來越過他走向門口,“想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在你的陰影下活著的嗎?你不會知道的,永遠也不會。”
讓我流下最多眼淚的那個人,我終于還是告訴他了。
如今我像泄了氣的皮球,卻突然間不知道從前被嫉妒程同學所填滿的人生,以后要怎么過?
雪化干凈了,天空呈現出一種清澈的海藍色。
許持穿著一件羊毛衫,匆匆趕來時手里還拿著一根圓珠筆,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呼吸時空氣里會出現白色的霧氣,我問許持:“你冷嗎?”
許持說:“不冷,我在南方長大,那里沒有暖氣,家里比外面要冷,你如果想試試,下次放假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他不問我發生了什么,為什么紅著眼眶,我問一句,他就答一句。
新年剛過完,程同學就回學校了,這期間他躲著我,我始終沒有開口道歉,我們把兄妹過成了宿敵,把那些奇怪的心思埋在心底十幾年的我,輾轉反側,始終不知道怎么低頭。
我過起了忙碌的生活,難題解析要做兩邊,周末和許持泡圖書館,我每天早起一個小時背英語單詞,晚睡兩個小時做理綜試卷,因為休息不好,犯過兩次胃痛,也不是不能忍過去。
我的成績在一次次考試中慢慢的往上爬,春暖花開的時候,許持問我:“你這么努力,是為了當導演嗎?”
我想了想,回答:“也許是為了給某個人看,我并非不能當導演。”
后來程同學又回來了,這個夏天,我報了三個補習班,早出晚歸,和程同學幾乎見不到面,我們互相不問對方的近況,高三忙碌,爸媽看不到我和程同學的劍拔弩張,有一天許持對我說,周末不跟我去圖書館了,要去見一個網友,是他三個月前在物理論壇上認識的。
“他的觀點都很有趣,我們十分聊的來,他放假要回到這座城市,并且提出和我見面。”許持說,“他的ID是Grove CS,我一直不明白后綴是什么意思,這次要問問他。”
“不用問了。”我從題海里抬起頭來,蓋上了鋼筆帽,“CS,程森。”
08
我的面前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綠茶。
沒有人在七月會點熱茶了,可程同學不喜歡喝冷的,所以我從來沒有冷飲喝,后來也就喝不得冷的了。
隨后女侍應生給我身后那桌人上飲料,稍有疑惑的說:“又是熱的綠茶。”
我聽見程同學說:“謝謝。”
許持先開口了:“你好,程森。”
程同學微愣了一下:“你好,許持。三個月前的認識不是偶然,我進你的主頁對你感興趣的課題提出觀點也是刻意為之,去年冬天程林和你聯系緊密,我才想要了解你,希望你見諒。”
許持說:“當然,這是代價。”
程同學開門見山:“我不希望她在高考前的緊要關頭為別的事情分心,但她的成績突然好起來,我想有你的功勞。”
許持說:“你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她幫過我一次,欠著別人的總是心里不安,倒是你這個哥哥,恐怕沒做的太好。”
程同學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從小爭最好的,要最好的,我不知道怎么當一個哥哥,我以為事事都做好,讓她崇拜我就夠了,沒有問過她是怎么想的,甚至有一年她腸胃炎犯了,我把她送到醫院,聽她的班長說,她昏過去之前還囑咐他們不要來找我,我突然就沒了陪在她病床邊的勇氣,我以為只要大家都長大了懂事了,一切都會過去的,現在獨生子女那么多,有個一起長大的人是多好的緣分,可我真的很失敗,過去的十幾年讓她過的比別的孩子還要辛苦。”
許持說:“現在也不晚,她會知道的。”
程同學說:“這半年我不在她身邊,希望她能看清楚自己,也謝謝你替我照顧她。”
許持說:“一起學習而已。”
而后程同學仿佛哽咽了,自言自語一半說:“沒有人比我更想見到她幸福。”
這一剎那,我仿佛被一道天閃劈中了腦袋,卻哭不出來。
我心里籠罩的陰影,一直都不是程同學給的,是我自己給的,是我不思進取,是我懶惰平庸,是我把一切的欲加之罪都安在了程同學的頭上,他聰明絕頂,他努力拼搏,他從來沒想從我這里拿走什么,他卸了一身的才華和光環,最后還是我哥哥。
程同學起身要走,飲品店的落地窗外是七月末最好的陽光,整排的桑榆樹在微風里搖擺,我低頭喝茶,再抬起頭來時,有一個身影站在我的身邊,向我伸出手來。
“小程同學,不跟我回家嗎?”
09
高考結束后,我以壓線的分數考進了電影學院,程同學說,他當初小看我了。
我在學校過十八歲生日,程同學拍照片給我看,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是他屋子里那臺老書桌。
我重新織了一條圍巾給沈婷婷,道當年的歉,沈婷婷喊著真丑,還圍了小半個冬天。
后來程同學順利的上研,上博,博士二年級的時候和帶他課題的師姐在一起,沈婷婷得知消息后打電話給我哭了一整夜,我那時研究生快畢業,跟著導師做導演助理,在劇組晝夜顛倒,已經二十個小時沒有睡覺,竟然聽完了沈婷婷的哭訴,哭完的第三個月,她答應了同校校草的追求。
有一年家庭聚餐,大家對程同學的課題和感情生活再三詢問之后,終于想起我,我從前一直幻想,假如有一天我完成了自己的夢想,在這樣的場合,一定要大肆炫耀我的成績,可是當親戚問,聽說你最近跟著名導拍戲?我卻微笑著說,導演是很有名,我不過是跟著打雜。
二十五歲那年,我得到一個機會出國進修,我對許持說,你不要等我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許持說,我什么時候等你了?我只是還沒有遇到喜歡的人。
二十八歲那年,許持還是沒有遇到他喜歡的人,他對我說:“有過那么一個人,曾經告誡我,如果不能比他做的好,那就不要追求他的妹妹,程林,我比他小三歲,他走的那么快,我可能短時間內趕不上你的程同學了。”
我笑著答他:“誰讓你趕上他了?你不也說了,他是‘有過那么一個人么。”
有過那么一個人,曾經讓我以為是他擋住了我所有的光,導致我無法茁壯成長,而今我終于從陰影里走出來,感謝生命里有過他的出現,讓我在前行的路上越走越遠。
此生惟愿你幸福,我的程同學。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