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對萬勝的印象,就是一個錯位。
第一次讀萬勝的小說《響亮的刀子》,在《小說選刊》上。我猜測,作者一定是那種袒胸露懷、滿臉黝黑、放蕩不羈,一臉生猛的農村小青年。頒發第四屆遼寧文學獎時,我認識了他,他因《響亮的刀子》獲獎。和我的猜測恰恰相反,面色白暫,生著籃球運動員或者是特種兵一米八幾的高個子,沒有一點兒鄉土特征。雖然模樣與我的猜測相去甚遠,但性格出入總該不大吧,高大與生猛向來是并列的,況且他的小說寫得冷峻,穿的還是軍用服裝,我把他定位為軍轉干部。誰知一攀談,他既不是運動員也不曾是軍人,說話還是一臉的靦腆,魁梧的身形里,裝得卻是一個純粹的書生。
隨著不斷地閱讀萬勝的作品,不斷地與他交流,尤其是參加小說北2830幾次活動之后,對萬勝的印象越來越好。他個子再高,卻不讓別人仰視,他讀書再多,卻總愿側耳傾聽。看著他生得高大孔武,卻是謙遜溫和,我忽然想到了大象,外表溫順、友愛,內心堅強、善良。兩年前,北2830搞了個拜師會,忽然間我就成了萬勝的師傅,我很尷尬。小說是沒有師生的,更何況十年前萬勝寫《響亮的刀子》的時候,比他長十歲的我,并不比他高明,更何況我們都是遼寧作協的第六屆簽約作家,本該是比肩的兄弟。也許是屁股決定了腦袋,誰讓我到了高高在上的省作協?師傅不師傅,另當別論,三人行,必有吾師,師徒也可以互換的。因為我們的創作較為相似,交流起來也比較舒服,何況我更喜歡他這個人,就認下了,權當給自己增加一些切磋的機會,也希望他比我走得更遠,更有影響力。
篇幅有限,閑話少敘,對于萬勝的印象,僅限于此。我更愿意走進他的內心,走進他的小說。
《響亮的刀子》這個短篇小說,寫的是老皮在村委會換屆選舉時,面對想連任的許村長的恫嚇、威脅與蔑視,為投票權而產生的困惑、彷徨、反抗與無奈,小說的巧妙之處,老皮的痛苦與仇恨,完全寄托在名叫大黑的狗的身上。實際上,大黑是小說的象征物,而作者賦予它一種人物的形態,貫穿于作品的始終。更可貴的是小說的語言,通篇簡潔凝練,有些語言還特別傳神,比如文章的開頭“老皮一睜眼,太陽坐到村長家二層小樓的頂上了”,“坐”便用得妙,還有許村長罵老皮,“別扔個草墊你就想下蛋”,一方面生活氣息撲面而來,另一方面許村長的霸道性格也刻畫得淋漓盡致。盡管是早期作品,略顯得單薄,可那種靈動、智慧,對生活細節的捕捉,以及對人性的拷問,已經顯現出了萬勝創作的天賦與才情。
萬勝小說創作的另一特點是貯藏著豐富的礦藏,如沈陽的城鄉結合部,底層的農民或市民、地域歷史文化,都是他創作的范疇。一方面他能從歷史的畫卷中直接提煉素材,比如前清歷史文化小說,另一方面,他又能很好地把歷史與現實嫁接在一起,用復式結構敘述,如《突圍》、《鬼子兄弟》。在現實題材的創作中,萬勝也懂得拉開時間的距離,重新審度生活,審度存在與意義,如《刀下留人》《水缸里的月亮》。略感遺憾的是,萬勝對每一座生活礦藏的挖掘,都有淺嘗輒止之嫌,沒有瘋狂地深挖下去,直至挖到精華,形成一種文化風格與“萬勝的影響”之后,再去挖掘其他礦藏。
萬勝的敘述很節制,基本上屬于零度敘述,他懂得給作品留白,懂得讓讀者參與創作,這是他的優點。但零度敘述只是形式,就像火山內部包裹的巖漿,你看到的和你感受到的,應該是兩種不同的東西,其中的分寸感,極難把握。如阿成的《棋王》屬于那種波瀾不驚下面的那種波濤洶涌。這一點,不僅是萬勝,也是很多成熟的作家難以控制得好的度。如果萬勝能夠在節制與冷峻中,克服掉一種刻意與人工雕琢而造成的硬,把外在的平靜與內在火熱融會在一起,創作的突破與爆發,指日可待。
從創作的內容上看,萬勝的整體創作追求著平民化的柔軟與善良,追求著人類靈魂的凈化。無論是《刀下留人》的人文關懷,還是《突圍》中對拆迂區傳統文化即將消失的恐懼,抑或《靜默的遠山》對戰爭與和平、正義與良知的思考,還有《節日》中對愛的渴望,《水缸里的月亮》的童趣與純真,在這些作品中,萬勝努力在俗世中尋找道德的高度,追求人性的至誠至善至美至真,并一以貫之。常言道,文如其人,對萬勝來說,確實如此。但問題也是如此,“詩貴曲,人貴直”,萬勝雖然懂得輕靈與飛翔,但他描寫現實的作品,與生活的本真太接近了,因此,也制約了飛翔的高度。
現在,簡單地談一談《海燕》本期刊發的這兩篇小說。應該說,《在麥田上走走》是我對萬勝小說的重新認識,他在沉淀多年之后,尋找出了另一個爆發點——生命的厚度。《在麥田上走走》萬勝的敘事方式與創作風格有了顯著的變化,除了開頭與結尾部分依然保留著他原有的敘述節奏與方式——節制與靈動,而在具體的敘述中,卻選擇了從容與生活化,借助筆記小說的某些特征,用娓娓道來的語氣,述說著一部家族的歷史與命運的多元。這一點,與余華的《活著》有異曲同工之處。與萬勝從前的作品不同的是,這篇小說特別注重了人物的性格描寫,陳久兒(含蓮姑娘)、陳小五子、陳大妮、陳秀才,四個章節中的四個人物栩栩如生,其他人物雖說著墨不多,卻也能活靈活現。在結構方式上,他改變從前單線條或復式結構,采用了開放式的敘述方式,無形增加了作品的容量與寬度,厚重感與命運感油然而生。也許是年齡的原因,萬勝不再像年輕時的輕靈與單薄,作品在冷靜與不動聲色的敘述中,增加了內在滄桑與情緒的把控,既能感受到內在的澎湃,也懂得了火山噴發的暢快,這也是萬勝創作中質的飛躍。當然,萬勝沒忘了小說由若干個精妙的細節組成,陳秀才為自己寫挽聯,一生一滴淚,兩輩兩行書,寫完“行”字時就落筆辭世,香兒來奔喪,提筆就填上了“書”字。一筆書字,便是妙筆。還有語言的含蘊與韻味,“蟲子的低鳴和麥子的交談聲像磨盤,把墨黑的夜一點一點的磨白了”,便很有意境之美。雖然如此,也不能說此篇作品完美無缺,開頭與結尾很有味道,卻與作品的整體風格存在差異,存留取舍不僅是作者,讀者也為之糾結,行文之中過于倚重敘述,描寫略顯不足,細節的優勢沒有得到拓展。
限于篇幅,對于《突圍》,我只簡單地談幾句。顯而易見,《突圍》不是萬勝的近作,也不能代表他近期的最佳創作狀態,在去年的沈陽文聯舉辦他的作品研討會上,我談過這篇小說,小說沿用他慣常的復線結構,把現實的突圍與自衛反擊戰中的突圍通過一場酒局聯結在一起,最后兩條線索歸結在一起,老孟帶著小說的主人公胡楊再次突圍。從一般意義上講,這是一篇很完整,也是傳統的小說,無論是商場如戰場的今天,還是過去硝煙彌漫的真正戰場,突圍不是身子淌血,就是心靈淌血。與《在麥田上走走》相比,《突圍》少了幾分外延與內涵,沒有把讀者帶進萬花筒的世界,也不能給讀者帶來陌生化的體驗,雖然結構上匠心獨具,卻免不了有匠氣之嫌。
我認為,把一個作家一個階段的巔峰之作與一個平常狀態下的平常之作放在一個平臺去展示,對于讀者,是一件好事兒,我們能尋找到一個作家的創作軌跡,也能從他身上學會創作的方法。但對作家卻是件殘酷的事情,不管你多么成熟,你少年的青澀總是擺在你面前。萬勝不規避自己的過去,這也是一種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