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黎標
香檳街紀事
◎唐黎標
唐黎標,浙江淳安人,自由撰稿人,2010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和詩歌創作。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 《西湖》《人民文學》《青春》《短篇小說》《上海文學》等雜志。

一
你喝過香檳嗎?你呢?誰喝過?
十七歲的黑子問同他一起放學的幾個好友時,大家都裝模作樣地認真思索了一下,然后用力搖頭。小胖探著圓滾滾的腦袋插嘴:我沒喝過香檳,過年時的葡萄酒算不算?吉林通化紅葡萄酒,我老爹說那是好酒呢,顏色跟血一樣紅。
黑子很不屑地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說老子三歲就喝過二鍋頭了,只不過在香檳街住了十幾年,都不知道香檳的味道,所以問問你們罷了,沒想到我的兄弟都跟我一樣孤陋寡聞。
書生扶了扶眼鏡腿,很認真地說:等我們明年考上大學了,就能離開這個小地方,到北京去,到上海去,就不信那里沒有香檳酒!
黑子又從鼻子里哼哼,這次連小胖和英雄都不幫書生了。期末考試剛剛結束,如果估計沒錯的話,這四個人又穩坐全年級倒數四名的交椅。書生之所以得來這個綽號,并不表示他就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事實恰恰相反——他鼻梁上那副厚得跟啤酒瓶底一樣的眼鏡,純粹是因為上課看武俠書、回家躲到被窩里看“少兒不宜”造成的,一來二去,就算孫悟空的火眼金睛都受不了,視力下降得需要變身成為四眼男。偏偏他看多了雜書,還很有文人的自尊,誰在他面前說出“四眼”這兩個字,他命也不要地跟人家大打出手。上次就是被體育部那小子笑話是 “四眼龜”,結果他嗷嗷叫著撲過去,如果不是英雄仗著身上有兩塊發達的二頭肌三頭肌跑來幫腔助威,他早就被一群人打成了人肉餡餅。
可見書生是多么不靠譜的人了,他說的“大學計劃”,灌進香檳街高中幾個少年耳朵里,簡直和聽到本·拉登向9.11事件中遇難的美國人致歉一樣可笑。
黑子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正低頭無聊地捏車把,小胖忽然蹦起老高,就像腳底踩了彈簧,又像被火燒了屁股的老鼠,對著街盡頭興奮地指指點點:嘿,黑子,你小媳婦來了!
習習每天都要晚放學半個鐘頭,不過沒關系,不管她什么時候離開學校,黑子都會在離學校五百米遠的街口等著她。這個距離足夠安全,不怕被值日老師逮住問姓名年級。上次有兩個倒霉蛋,就因為頭湊著頭用一根吸管喝奶茶,結果被值日老師記了大過,周一的早會校長點名批評了“早戀不正之風”。校長一臉正義,假裝沒有看見他宣讀批評決定時臺下黑壓壓的學生中,至少有五十對男孩女孩都偷偷用小手指勾連著。這是他們新發明的愛情手語: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心!
黑子當時就勾搭著習習的。雖然女孩子的臉皮比紙還要薄,但是習習愿意讓黑子拉著她的手,她感覺到細細微微麻酥酥的癢,像電流,從指尖觸發,很短的時間里通遍全身。
習習走到他們面前,咧嘴歪頭微笑了一下,書生馬上酸得想吐出昨天晚飯:習習,你真是風騷!
習習覺得這不是好話,便很害羞地丟了白眼過去,側身坐上黑子的單車后座。黑子騎著車慢慢往前,他是希望習習能像電影里的女主角一樣,抱住他腰肢的。但習習沒有,她神情害羞,微微低頭,兩手緊張地扯著黑子的后腰衣服——寧愿扯破他衣服也不要抱緊他,把自己熱乎乎軟綿綿的臉蛋貼上來。黑子跟旁邊并排騎車的小胖使了個眼色,小胖會意,猛然握著車把往黑子這邊倒過來,原以為習習會尖叫,會急中生智抱住突然受襲而搖擺不定的“駕駛員”后腰,她卻敏捷利落地從后座跳了下來,偏頭站在夕陽下笑,牙齒就像被海水沖刷了一千萬次的貝殼那樣白,但這笑容,純凈得可以,絲毫沒有讓黑子聯想到“風騷”兩個字。
二
黑子回家時,在通往小閣樓的樓梯上看到一個穿著粉色睡衣的年輕女子。她頭上滿是發卷,臉上敷著一層黑乎乎的泥,看不見真實的樣子,不過從半透明的睡衣能看出,她有著完美的身材,腰肢纖細柔軟,胸脯高高挺起,就像打足氣的皮球。
最難得的是,這位陌生女子還很有禮貌,從黑子身邊過時,她點頭輕聲打招呼:你好,小弟。這聲音糯軟甜膩,就像黑子過年時吃過的粘牙齒的軟糖。他有點木頭木腦地杵在那里,等到媽媽大著嗓門叫他開飯,他才曉得那是新來的房客,租了三個月他家的小閣樓。
黑子家和鎮上很多人家一樣,都利用一樓小小的鋪面賣些針頭線腦的小玩意,閣樓清理出來當做“賓館”。因為每年離這里不遠的寨子都有熱鬧的潑水節,一些好奇的外鄉人會成群結隊地過來旅游,寨子住不下了,他們就住在鄰近的鎮上。只是現在還遠遠不到舉行潑水節的時候,怎么會有一個單身女子租下三個月來長住呢?
黑子媽在他頭上敲了一下,氣鼓鼓地說: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點都不省事!還不快點上樓去喊你茉莉姐下來吃飯。
哦,原來她叫茉莉。黑子再次上樓敲門時,茉莉已經換上了一套碎花裙子,還有點潤濕的卷發松松地披在肩上,來開門時手里還拿著一個天藍色本子。黑子一看就叫起來了,她怎么可以偷看他的日記呢?
不過這也不怪茉莉,誰讓黑子晚上睡不著時,會偷偷打開閣樓的門,到陽臺上坐著看星星啊?天際的星子既明亮又遙遠,他有時心中還會鼓蕩著一種很美好的感覺,甚至酸不拉嘰地冒出一些關于寂寞孤獨、人生苦短的詩句,這種時候,手邊有一個筆記本,將那些擁塞得他心房悶痛的情緒抒發出來,便成為十分必要的事了。但他怎么料到這個本子會忘在陽臺,然后被茉莉找到呢,現在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黑子面紅耳赤地看著茉莉的手,視線的焦點還在那個暴露他秘密、讓他有赤身裸體感覺的日記本。茉莉好像知道他的心事,卻偏偏要逗他一般,昂著下巴問:小弟,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敢看茉莉的臉,很多年后他才知道剛剛做過 “印度海藻泥面膜”的女人都會面色紅潤,水當當的肌膚吹彈可破;他也不敢看茉莉露在涼鞋外面的腳趾,上面涂著鮮紅欲滴的蔻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頭老老實實回答:家里人和同學都叫我黑子。
哦,那我也叫你黑子了。茉莉將一只有淡淡芳香的手擱在他肩頭,黑子感覺被茉莉接觸的那小塊肌膚忽然騰起了火苗,比麻酥酥慢悠悠的通電要直接刺激得多。茉莉將日記本還給他時,笑嘻嘻地輕聲說了一句:有時間,姐帶你去城里喝正宗的香檳。
三
吃完晚飯,習習來叫黑子一起溫習功課。其實家里人也知道黑子成績那么差,就算他在高中最后一年里廢寢忘食地讀書,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學,但習習和黑子的父母早已默許了兩個小人偷偷摸摸的“戀愛”關系。在鎮上,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彼此結為親家還少了很多麻煩,所以每次習習來叫黑子,黑子媽總會提前擺出“婆婆臉”,親熱地拉著習習的手說:哎喲,幾天不見,習習又長漂亮啦!你成績好,多幫一下我家黑子,到時你們一起考到城里去,讓媽媽也過去享幾天清福。
黑子媽這話說得含混,對習習稱“媽媽”,是心底早就拿她當兒媳婦看待的意思,幸好習習雖然在黑子面前害羞,但面對長輩的玩笑倒放得開,她也笑瞇瞇地點頭,好啊好啊!黑子媽的眼睛,很快就笑成一個月牙兒。
真是奇怪,和習習復習功課,本來是每天最開心最渴望的一件事,否則黑子也不會在不得不和習習分離后,回家還鬧失眠,半夜躲到閣樓寫日記,希望能和習習24小時在一起。但今天,他感到頭暈腦漲,一閉上眼睛就能聞到茉莉身上淡淡的花香,還有她好聽的聲音,允諾帶這個新認識的“弟弟”去城里喝香檳的承諾。
做了一會兒習題,習習皺眉嘟囔出一個“討厭”,黑子心思有點飄忽,等到習習發了脾氣,將手中的課本啪地倒扣下來,他才收回視線,茫然地嚷:什么什么?
習習真的生氣了,她剛剛跟黑子講,體育部有個汗毛嚴重得像猩猩的家伙寫了情書給她,她很為難,不知道怎么處理這件事。
哦。黑子松弛下來。他有點輕描淡寫地回答:拒絕他唄,這還不簡單?
他說這句話的結果是習習氣鼓鼓地將桌上文具統統裝進書包,連“再見”都沒說就沖了出去。黑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習習了,等到他追出去一看,街燈昏暗到曖昧的境地,哪里還有習習的影子呢?
英雄精神不錯,還在家門口哼哼嗨喲地練習打沙包,黑子踱過去問他:你看到習習沒?英雄又往沙包上打了幾拳,才答非所問地回頭講:你跟習習吵架啦?
黑子一屁股坐在街牙子上,幾分沮喪地垂著頭。英雄轉身回屋里,鼓搗了一會兒,拿出兩瓶啤酒來,小小聲說:別大聲講話,我偷老爹的,我們去醫院背后的山坡喝掉。
懷著一種刺激和快樂的心情,黑子跟在英雄后面去了小山坡。這里離醫院后門很近,而醫院后門就設置了一個陰氣森森的太平間,所以一般人都不敢晚上來這里,覺得山坡上到處都有鬼魂游蕩,陰氣太重。如果沒有膽大如斗的英雄和啤酒,黑子今天也是斷不敢來的。
你們將來會怎樣?沉默了一會兒,英雄悶聲吐出一句話來。
什么怎樣?黑子搖晃著腦袋: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明天喝涼水!
英雄當胸打了黑子一拳:別老是沒正經的!你就沒想過你和習習的未來嗎?
俗話說得好,三杯酒下肚,啞巴也變話簍子。更何況黑子和英雄、書生、小胖幾個人從小玩到大,本來就是無話不談的。此時他笑笑地回答:能怎樣呢?我這個成績能考上大學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習習應該會考得上吧?她學習好,人也漂亮,可能高考過后,我們就分開在兩個世界了,所以對于將來,我從來不多想,順其自然吧。
英雄重重地拍了黑子大腿:哼!肯定是你這種態度氣走習習的!你怎么表現得漠不關心,好像習習不是你小媳婦啊?
黑子短促地笑了一下,他說我從來沒這樣說過,只是書生與小胖兩個笨蛋成天講習習是我小媳婦。其實吧,我也只是拉過她小手指頭,連抱都沒抱過呢!
天色漆黑如墨汁,黑子看不見英雄臉上的表情,不過從他的話語來說,他是在壓抑著深深淺淺嫉妒的: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為什么不好好努力,爭取跟習習一起考上大學呢?爭取將來能和習習結婚,好好對她一輩子呢?
說真的,黑子瞞了好兄弟英雄,如果今天之前,他問黑子這個問題:你與習習的未來會怎樣?黑子可能會有另外的答案,就算自己真的考不上大學,連三流的大學都考不上,也可以去習習念書的城市打工啊,這樣每周都能見面,一起看電影、吃飯、逛公園,最主要的,他要帶習習去喝一次貨真價實的香檳酒。
但是現在,黑子卻發現自己這樣回答傻氣得厲害。習習還是一個未成熟的小女孩,收了人家猩猩的情書,又是自豪又是發愁,要專門跑來跟自己匯報,討教主意。她卻不知道,這樣讓黑子更心煩了,而肩上被茉莉的手按過的地方,有著被螞蟻噬咬的微痛和麻癢。
四
周日,茉莉真的帶黑子去了城里。黑子對父母撒了謊,說有事要跟小胖出去一天。他們沒有任何懷疑。茉莉在車站等他,她微笑的樣子,讓黑子想起了在書生家床底下藏著的那些畫冊里身上少得就只剩幾根布帶子的女人們,她們眼神里能使出絆馬的索子。茉莉就是這種女人。是因為她比自己大七歲嗎?還是因為她符合書生嘴里“風騷女人”的一切條件?
他們買票上了車,人很多,黑子與茉莉擠著坐在一起,本來是兩個人的座,但沒人管得了那么多,最里面已經坐了一個老大爺,茉莉皺皺眉,還是和黑子緊挨著坐下了。那位大爺看來是去趕集的,帶著十幾只雞,堆在腳前,黑子和茉莉的腳下都放著又吵又臭的雞籠。茉莉很厭惡地將籠子往座位里面狠狠用腳踢了踢,又對黑子說:黑子,你把雞放進去吧,煩得很!
此言一出,周圍的人先是一愣,接著傳來了哄然大笑,男人們笑得前仰后合,女人們捂著嘴巴也東倒西歪。黑子還不太理解他們這樣大笑的原因,不過感覺不會是什么好事,于是耳根率先紅了。茉莉也笑起來,邊笑邊捂著胸口說:要死了要死了!神情是那么明媚天真,黑子忽然很想在她蔥白如玉的手上輕輕吻一下,但什么都不敢做,任由一車人把他笑到了終點站。
茉莉帶黑子去的,是一間酒吧,因為是午后,那里還沒開始做生意,幾個服務生懶懶地靠在吧臺前聊天,看見茉莉,他們都愣了愣,然后有一個畫著藍眼皮的姑娘跑過來問:茉莉姐,你這些天到哪里去了?虎哥到處找你呢!
哼,讓他找吧,男人有時也得讓他擔擔心對么?

茉莉坐下時蹺起了二郎腿。回到了自己“地盤”,神色又倨傲又放松。她打個響指說:給這位小兄弟來瓶香檳,記在我賬上!
藍眼皮姑娘瞅了黑子一眼,嘴角蕩出戲謔的笑,她哧哧笑著說茉莉姐你不會也趕上“老牛吃嫩草”的潮流吧?
其他幾個服務生也跟著稀稀落落地笑起來。茉莉也被她們逗笑,一邊說著“要死了”一邊吩咐那幾個人:千萬不要告訴虎哥我去哪里了,男人嘛,有時要給他提個醒兒的,要不我不明不白地跟了他幾年,到現在還不肯給我一個名分,真要我把孩子生下來做親子鑒定才好嗎?
茉莉的語氣有了不同平常的凄厲,黑子不敢多說話,端起亮晶晶的長腳玻璃杯子咽下一口,原來香檳的味道,也并不如想象中那樣美好。它仍然是酒,沖鼻,燒心,辣胃。
茉莉臨走前,去她和藍眼皮一起住的屋子收拾了一點東西,其實也就是一件男人的睡衣、一個半舊的剃須刀和一支已經磨得禿禿的牙刷。藍眼皮在旁邊小聲勸她:茉莉姐,其實你跟著虎哥吃香的喝辣的,何必一定要那么執著,要那張紙呢?要我說,咱們現在才自由自在,電視都說21世紀是“單身貴族”當道!茉莉呸了藍眼皮一口:女人不管到什么時候,都是想要一個安安穩穩的歸宿。如果虎哥決定離婚,給我一個名分,他會找到我的,我也會以乘坐神州七號的速度趕回來當他的新娘子!
茉莉和她朋友的話,黑子似懂非懂,不過因為貪嘴喝了大半瓶香檳酒的緣故,頭腦有點沉甸甸,身子有些輕飄飄,連茉莉怎么拉他出門坐車,又怎么回家上床的都不知道。
五
黑子仿佛行進在孫悟空到過的火焰山,可又沒有他七十二變的能耐,可以騙來鐵扇公主的寶扇,所以干渴得幾乎要暈過去,他頭重腳輕地踉蹌走著,舉步維艱,道路崎嶇,嘴里念著“水,水”。老天爺開恩,真的降下甘霖,比清泉還爽口啊!黑子喝了一口,馬上就像小羊羔好不容易才找著媽媽的奶,怎么舍得輕易放口呢?他一口氣起碼喝掉了一斤水,迷迷糊糊地半睜眼睛,只看到床前站著一個模模糊糊的長發姑娘,她正托著大茶缸子在喂他。于是,黑子就輕輕喚了:茉莉姐,茉莉姐。
再然后,就陷入深沉的睡眠,像是被瞌睡神一棒子打暈似的,頭沉得要死,睡夢中五光十色,還洋溢著香檳和茉莉身上香水混合的味道。
第二天,黑子在學校外面等習習。她向來是優等生,放學也準備了大堆問題來討教老師,磨磨蹭蹭,從來不肯按時出來的。黑子他們幾個人早已等得習慣了。但今天除了黑子,小胖他們好像都有心事,共同守著一個秘密瞞著他,讓黑子搞不懂發生了什么。
習習,她,她出來了。小胖結結巴巴地報告。
換了平時,小胖肯定要蹦跳著夸張地叫喊:習習,快點快點!我們為了陪你家黑子等你,個個都成雕塑啦!但今天他安安靜靜的,甚至在做“通報”時,還表現出極端不情愿的樣子。
黑子轉過頭,他看見了什么?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習習怎么會緊緊攀著一個汗毛重得像猩猩的男生呢?他可能得了多毛癥,從背心的開口處,甚至都露出了一點黑壓壓的“玄機”。黑子使勁揉揉眼,在習習快要走過來時,英雄在他后邊輕輕問:要不要揍這個小子?你別看他塊頭大,我也練過幾年拳,說不定也不會吃虧。
黑子聽到自己聲音在發抖,好像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的聲音了,他極力用平靜的語調說:不用了。
真的不用了,當習習從他們身邊走過時,昂首挺胸,就當每天放學陪她一起回家的幾個男孩是空氣。那個猩猩,張開巨無霸那么大的嘴,在習習臉蛋上響亮地吻了一下。習習轉過頭,目光和黑子在空中相撞,沒有預想中的仇恨火花,她很平靜地微笑了,黑子也跟著笑起來。他到現在才想起來,昨天喝醉后,在床頭照顧他給他水喝的人,是習習。
習習離開后,黑子最先騎上車說,走吧,看來我和習習還是沒有緣分。
書生的車落在最后面,搖頭晃腦總結道:天底下唯女子與小人善變也!算了,黑子,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隔了幾米,風還是負責地把書生的話傳到了黑子耳朵里,他沒說什么,反而覺得自己內心輕松,不再有人逼著他去想什么將來。
黑子是幾個小時后,也就是說午夜時分才意識到習習不再跟自己拉小手指了,不再愿意坐在單車后座跟著他招搖過市了,也不再每晚敲門來陪他一起復習功課了。曾經被小胖稱作“黑嫂”的習習,從她挽上那個猩猩的手臂開始,他們就將過去的“戀情”一筆勾銷了。
黑子忽然覺得自己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他將鞋提在手上,輕輕敲擊著茉莉的門。
茉莉姐,對不起,打擾你睡覺了,我可以借用一下小陽臺嗎?
茉莉溫和地放他進去,依舊穿著那身粉色睡裙,頭發盤成一個髻,看起來有了幾分成熟的韻味,特別是臉上還未來得及揩去的淚痕,更為她添了一種“梨花帶雨”的凄婉氣質。
黑子抱著膝蓋坐在小陽臺的地板上,茉莉就靠在床頭抽煙。她很慢很慢地抽完一支煙,多數時候并不吸,好像她只是喜歡看香煙燃燒的樣子,有一種自虐的快感。
黑子轉過頭時,茉莉和他的視線在空中短兵相接,都被同一種情緒糾纏著,黑子卻羞于開口說出自己的不快樂。還是茉莉慢悠悠地講:黑子,你看我胖了嗎?
黑子很仔細地看茉莉,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回答:姐,你的腰圍好像緊了點。
這句話,勾得茉莉淚雨紛紛。她一邊哭著,一邊點煙,還不忘贊揚黑子:小弟真是眼力準!我原以為肚子里有這個孽障,他總會心軟,然后為我安排一條光明一點的路走。你知道嗎黑子,我已經厭惡了活在暗夜、永遠見不得光的日子!但今天,我以前的同事告訴我,他又有了新的情人,比我更年輕,更漂亮……
茉莉大哭的同時,也撞開了黑子的悲傷閥門,他將腦袋埋進膝蓋,這樣抽泣時也不會出聲,不讓茉莉看到他有多悲傷。
黑子,你怎么啦?茉莉停下來問他。
我也不知道。茉莉姐,習習和別人好了!
茉莉哀傷的面孔,出現一副滑稽的表情,她說你去把小女朋友搶過來啊!不能坐以待斃!
我……我沒有資格搶,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算和習習結婚,以后也年年歲歲生活在這個乏味的小鎮嗎?是不是要等到我八十歲時,對著孫子回憶往事,才記起一輩子只喝過一次香檳酒?
茉莉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笑過,她拍了拍黑子肩膀說:我看你日記寫得很漂亮,為什么不好好用功讀書呢?如果你考上大學,就有資格把習習追回來啦!
黑子抬起眼睛,散亂的焦點,漸漸聚積成眼中一個火星。
六
黑子,我有話跟你說。
當時黑子用單車推著茉莉正往醫院趕,習習卻像一個蒼白的鬼魅,從街角忽然冒出來,擋在他面前。
黑子,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去就行。
茉莉努力從慘白的面孔上擠出一個微笑來和習習打招呼,但那個小女孩,只是用充滿警惕的目光看了茉莉一眼。
說真的,黑子沒想過習習會忽然出現來找他,但是現在他真的沒有空閑和習習閑聊。剛剛茉莉在閣樓上摔了一跤,流了很多血,家里沒有人,只有他送茉莉去看醫生。他隱約知道茉莉身上可能會發生可怕的事,雖然不知道確切的傷害是什么,但她現在很需要黑子,又怎么可以拋下她和習習一走了之呢?
黑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真誠地說:習習,你等我一個小時好嗎?一小時后我去你家找你。
習習沒有回答,她死死地瞪了一眼黑子后座上的茉莉,轉身跑掉了。
那個胎兒,當然沒有保住。醫生夸黑子送來得及時,再晚半小時,可能茉莉就有生命危險了。茉莉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像張紙,她忽然落淚了:謝謝你,黑子,如果我在七年前能遇到像你這樣純潔的男孩,一定不會走錯路,吃這樣多的苦。
黑子的臉變得通紅。他單純嗎?不,他在夢中看見了茉莉光滑如瓷的脖頸,一路蜿蜒向下,自己甘愿睡在她豐滿而松軟的兩峰之間……醒來后,他匆匆忙忙換下內褲去洗。這樣的黑子,還配得上“純潔”兩個字嗎?
可世上,還有一個女孩子這樣看待黑子的,她嬌小害羞,常常沖他發脾氣,但一根棒棒糖就能讓她轉怒為喜,朋友都說她是他的小媳婦。他那時不承認,因為覺得習習跟在身邊很累贅很煩,可在失去她陪伴的這些天,黑子比以往更認真地上課、做功課、寫日記,他是在習習離開后,才發現自己沒有她,會更寂寞。
向茉莉匆忙告別后,黑子就飛快向著習習家拔腿狂奔。習習不在家,習習媽并不知道他倆鬧矛盾了,還熱情地說:剛才習習好像去醫院了,怎么,是你感冒了嗎黑子?
黑子支吾了兩聲,習習去醫院了?那她為什么不過來跟黑子打招呼呢?
七
黑子從那天起就沒有再見過習習。她和體育部的猩猩走了,他們沒有跟家里人說,就直接偷錢到南方打工。聽說那里有很多機會,地上幾乎都是金磚,就看你愿不愿意俯身拾撿。習習媽在女兒失蹤后不久就瘋了,她天天跑到黑子家門口來罵黑子,說他是掃帚星,逼走了那么好的習習,詛咒他一輩子都找不到老婆!
黑子每天都活在良心的譴責中,高考自然失敗了,有些事,并不是臨時抱佛腳就能有所收獲的。他在鎮上無所事事了一段時間,和他同樣考試失敗的小胖、書生和英雄約他一起去南方,也許他們還會有運氣遇到習習呢!但黑子拒絕了,他將臉藏進手掌,說現在已經忘了習習的樣子,也不再想見到她了!英雄走之前,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說黑子你真不是男人,如果當年不是你對不起習習,她怎么會離家出走,到現在還沒有半點音信?你看看她發瘋的老娘,多可憐,你要負責任的!
黑子疲倦地捂著耳朵,負責負責負責……這些詞一直在頭腦盤旋,壓迫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就在黑子最難過的時候,茉莉從城里打了電話來,她問黑子,愿不愿意過來打工。她幫他找了一份在報社校對的工作,雖然很辛苦,但她認為很適合黑子。
黑子到了城里,見到茉莉現在的男友,一個溫厚儒雅的中年男子。茉莉悄悄告訴黑子,他是報社主任,離過一次婚,人很好……黑子有點不相信地盯著對面的茉莉,曾經為了一個叫虎哥的男人,要生要死,不顧一切要生下孩子當賭注來贏一個名分的茉莉,已經消失不見了。面前的茉莉,有了女人世俗的打算,嘲笑自己年輕時為愛做的傻事,一個勁地搖頭。
黑子就留在報社,從校對做起,漸漸轉為實習記者、記者,當他正式成為編輯那天,看到手下記者交給他的這樣一條報道:A鎮香檳街昨日發生命案。據悉行兇者陳英雄系死者同學。陳英雄在死者周大星屢次強迫妻子連習習賣淫為其掙取吸毒費用后,將周大星約到僻靜山坡,連續捅了周大星十三刀,導致死者當場斃命……
以為早已忘卻的記憶,統統都回來了。黑子和英雄坐在醫院背后的小山坡上,一邊忍受著陰冷山風,一邊喝著手里的啤酒;習習和那個渾身長毛的周大星離家出走后,她媽媽每天來黑子家門前哭鬧,讓他成為眾矢之的;英雄很認真地對黑子說,希望他能認真一點,給習習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
黑子憑著報社關系,在英雄行刑前和他見了一面。他多日沒有剃胡子,面色鐵青,但從這張臉上,黑子看不出任何的畏懼,英雄是真的英雄,所以才會在死前和黑子說一句“對不起”。
當年,英雄也深深暗戀著習習,但她的心,一直在黑子身上,英雄希望黑子和習習好好的,他也會感到幸福。但茉莉出現了,打破了他們的平衡,其實黑子與茉莉的“糾葛”,甚至和茉莉有了關系,需要去醫院打胎的謠言,都是英雄告訴習習的。只想得到這個女孩的愛,沒想到習習會那樣決絕。失去黑子,她寧愿選擇與周大星遠走高飛,而不花時間考究周大星究竟是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子。
周大星騙了習習,英雄也騙了習習,為了償還,他尾隨習習和周大星回到香檳街,親手解決了控制習習的魔鬼。他能給她的關懷,好像一直都是錯誤的,但在流光溢彩的青春里,這樣的錯,卻也刻骨銘心,讓他錯得無怨無悔。
黑子離開監獄,很久都沒有說話。現在他還沒想好要不要去香檳街接習習過來一起生活。如果接她來城里,也許是對過去錯誤的修正,但,也會讓他陷入從前往事那黑暗的深淵,背負沉重的責任,再也得不到救贖。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