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詩詞賞析

胡然

《紅樓夢》是我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家喻戶曉的一部巨著，其內容涉獵極為廣泛，可謂是古代文化藝術的巔峰。其中的詩詞是作品中的精華部分，在整部書中占據無可替代、不可小覷的地位。書中詩詞曲賦是讀者參詳全書的線索，并非閑文。如果我們不能深入解讀這些詩詞曲賦，也就難以讀懂本書。《枉凝眉》是揭示“金陵十二釵”命運的十二首詞曲中最為出色的一首，賞析《枉凝眉》的內涵，有助于我們從更深層次上感受《紅樓夢》的藝術魅力。

一、《枉凝眉》的傳統解釋

每當讀到《枉凝眉》，我們都會情不自禁地將之與《紅樓夢》的主人公相聯系。由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負責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出版的《紅樓夢》通行本是國內傳播度最高的一個版本。其中對《枉凝眉》的注解如下：《枉凝眉》曲名意謂徒然悲愁，曲子從寶黛愛情遇變故而破滅，寫林黛玉淚盡而死的悲慘命運。從這一番解釋來看，《枉凝眉》確然是在寫寶黛二人的愛情，所謂“凝眉”即皺眉，正如黛玉給讀者最常見的一個面部表情——眉尖若蹙，而寶玉也由此以“顰顰”稱之，或稱之為“顰兒”。綜上，但就曲名分析來看，《枉凝眉》是描述寶黛二人之間的愛情種種，其中“閬苑仙葩”正是特指黛玉，因為“閬苑”是仙人居住之所，而黛玉前生是“絳珠仙草”，因為謂之“閬苑仙葩”；寶玉則是“美玉無瑕”，因其出生就帶有通靈寶玉。書中又有交待，說絳珠仙子下凡的目的就是還淚，將眼淚還給曾用雨露灌溉過她的神瑛侍者——寶玉，因而黛玉最是愛哭。所以《枉凝眉》也成為八七年版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中歌頌寶黛愛情的主題曲。

但是細細品味我們不難發現，以歌頌寶黛愛情為由來解釋《枉凝眉》并不恰當，首先是“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這一句，似乎存在歧義。古代小說中的“水中月”“鏡中花”一般都用于描述女性，二者皆可形容黛玉，但代指寶玉略有牽強。其次是“葩”解作“花”，而黛玉前生是絳珠仙草，以“仙葩”代指黛玉，顯然也有些牽強。此外，在“今生偏又遇著他”一句中，一個“偏”字暗含不情愿之意，這與寶黛二人的愛情和絳珠仙子下凡的初衷是相悖的。由此來看，《枉凝眉》并非歌詠寶黛愛情，而是另有所指。

二、重新審視《枉凝眉》的內涵

1.“閬苑”是指大觀園，而“仙葩”則是史湘云

隨著紅學研究的不斷深入，不少學者對于“閬苑仙葩”的注解提出了新觀點，認為“閬苑”可解作非常好看的一處園林，可泛指大觀園。元春省親讓寶玉和眾姊妹賦詩，其中多次將大觀園稱為仙境。例如“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誰信世間有仙境”以及“風流文采勝蓬萊”等等。而怡紅院中種有一株海棠，書中有一句話描述：“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而翠縷同時也是湘云丫鬟的名字，這并非巧合。我們知道，《紅樓夢》文字表述有一個明顯的特點，書中曲牌、詩詞、人名以及地名都是為了表達主題、展開小說情節而設，都是有所鋪墊的。因此“葩”字并非信手拈來，恰恰是有意為之。而史湘云在第六十三回的夜宴中也抽到了海棠花的花簽。由此來看，“閬苑仙葩”應為史湘云。

曲中一句“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學者們以往都認識到是指寶黛二人對命運的慨嘆，然而結合其他詞曲來看，這句話更多是描述賈寶玉和史湘云之間的故事。寶玉和湘云在前八十回中可謂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平日相處中二者并無深層次的男女情感交流，更像是天真無邪的兄妹，雖然情感融洽，但并無愛情之說；后八十回中，寶玉和湘云又奇異地碰在一起，因此曲中有了“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這一句。這一觀點并非無端猜測，古本亦有記載。濮青士是清朝同治年間的一個名紳，他轉述了《癡人說夢》一書中的描寫，說一個古本中記載了寶玉和湘云的故事：“寶玉實娶湘云，晚年極貧”“……其后流落饑寒，至棲于街卒木棚中”“拾煤球為活”。因此可以推測寶湘二人遇合后經濟狀況不佳，貧苦度日。

《枉凝眉》中“一個枉自嗟啊”“一個水中月”，筆者看來“水中月”即為史湘云，是“嗟”的對象。七十六回凹晶館中林、史二人聯詩時，黛玉指著池中黑影與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個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個鬼罷？”湘云笑道：“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聚者幾次。這一段描述實質上是對后來史湘云坎坷命運的暗示，她和寶玉之間的關系猶如被石片打破的水中月，離散又聚合。

2.“美玉無瑕”并非指賈寶玉，而是妙玉

《枉凝眉》中有“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句，其中美玉在筆者看來未必是指賈寶玉。作者已有交待，寶玉乃是赤瑕宮神瑛侍者下凡，所謂“赤瑕”，即紅色瑕疵之意，“瑛”則有玉的意思，“赤瑕”和“瑛”暗指有瑕疵的玉，并非最純凈的。胭脂齋對于赤瑕的批語較為明確：“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極！”所以筆者判斷，神瑛侍者下凡后成為賈寶玉，其性情乖張，“行為偏僻”，可謂是一塊病玉，卻非無暇美玉。

深入分析小說文本，筆者發現妙玉與“無暇美玉”之意更為契合。第五回給出妙玉的判詞，同時也對其命運做出暗示。正冊判詞如下：“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而詞曲《世難容》也描述了妙玉高潔無瑕卻又悲慘零落的命運：“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無論是判詞還是詞曲，都暗示妙玉是一塊無暇美玉，所以無暇美玉用于形容寶玉的可能性基本上能夠排除。

正所謂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筆者對于《枉凝眉》的分析和見解也僅僅是一家之言，個人觀點與傳統解釋有很大的出入，二者甚至大相徑庭，這并非是完全否定了紅學家們的傳統研究觀點，而是在明確作者創作意圖、參解小說內容的基礎上根據前人提示展開個人的研究和分析，希望對《枉凝眉》一詞內涵的理解更為深入，對《紅樓夢》的藝術魅力有更好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