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黎標
日本“武”文化的兩面:神國與武士道
文/唐黎標
在佛教的時間觀念里,佛陀圓寂之后世界將經歷正法、像法和末法三個時期,而末法是佛法衰落,既無修行又無悟道的濁世。平安后期日本佛教界的頹廢、律令制度的形骸化、天災和戰亂的頻繁出現讓日本人感覺末法之世似乎已經來臨。此外,以印度須彌山為中心的佛教地域觀認為,離世界中心越遙遠,人的劣根性就越明顯,獲得普渡的可能性就越低。而日本正是位于世界邊沿之邊沿的像米粒般大小的邊境島嶼。“末法”時間觀和“粟散邊土”地域觀的疊加流傳使當時的日本人籠罩在世界末日的恐慌之中。因為強烈的“求存”愿望,日本開始尋求武士道精神的道路。
因為強烈的圖存愿望,日本興起了“凈土”信仰和“本地垂跡”思想。日本本地垂跡思想認為,本地之佛和菩薩為普度眾生而化身為日本神道中的神,垂跡于邊土之地。高橋美由紀認為,這一時期的神國思想具備兩個特征:一是面對以天皇為中心的古代國家體制的動搖和變質,企圖以“神國”為根據倡導保持或恢復傳統體制;二是為應對末法思想的高漲而提倡神國思想。
元世祖忽必烈向日本派遣了五次招諭使要求來朝通好,但均被鐮倉幕府拒絕,于是元帝國于1274年發動“文永之役”。之后,忽必烈又派了兩次招諭使。在兩次招諭使均被殺害的情況下,于1281年發動“弘安之役”。對于元朝的通好招諭,日本鐮倉幕府自始至終都是嚴詞拒絕。理由何在?日本學者藤家禮之助說:“到底還是因為蒙古是‘夷狄’。”1287年,元軍的新一輪進攻給京都朝廷和鐮倉幕府帶來極大的恐慌,兩政權下令全國主要寺廟和神社做戰勝祈禱。最后,元軍的對日征服戰都因遭遇臺風而傷亡慘重,日本則因此保全了國土。
此后,日本被認為是受諸神守護的“神國”,各地的寺廟和神社也開始編撰神佛守護國土的緣起敘事。除此之外,在“弘安之役”期間,幕府執政者北條時宗深感憂慮,南宋渡日禪僧無學祖元則勉勵他去除煩惱、沉著應戰。在南宋已滅亡、高麗臣服于元朝的情況下,唯有日本孤軍抵抗,而且大獲全勝。元日戰爭的勝利和南宋遺民的投奔極大地增強了日本人民的民族自豪感。神國思想的興盛引發了供奉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對神道思想的理論化工作。
在此背景下,伊勢神宮外宮的神官度會氏編了神道五部書,他借用中國的道家思想和理學宇宙論來解釋天地的生成,對后世神道思想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慈遍把垂跡之神——大明神的救濟解釋為日本天皇的統治,還進一步把神國日本比作根,把中國比作枝葉,把印度比作果實,倡導“根葉果實說”。吉田兼俱繼承慈遍的說法,進而認為神道才是諸教的本源,神道的本源神——大元尊神才是宇宙之本體。吉田神道的反“本地垂跡”說使日本人的優越感愈發膨脹,以致孕育出豐臣秀吉的帝國美夢,致使他于1592年和1597年兩次派兵征討朝鮮。
在中朝兩國人民的共同努力下,豐臣秀吉的侵略步伐被迫停止,而這兩次戰役卻引起了中日兩國的政權更迭。明朝為戰爭耗費了大量的兵力、物力和財力,最終被來自北方的滿族政權所取代,而豐臣秀吉的政權則是在他死后不久的1603年被另一股武士勢力——德川家康所奪走。為奪回政權,明朝遺臣高舉“反清復明”的旗號。在此期間,鄭成功等明朝遺臣曾向日本乞師十余次。因為在當時的日本民眾中,對中國漢民族正統王朝的崇敬之情是社會的主旋律,盡管之前有倭寇對中國沿海地區的野蠻掠奪這一不和諧的雜音。藤家禮之助也認為:“可以說這種熱烈的唇齒之情與他們僅視漢族王朝為中國正統王朝的近乎固執的正統主義互為表里,而且該正統主義發展出對與日本同樣是‘夷狄’的異民族的沒來由的蔑視。”
到平安時代,國家任命各地豪族中長于武藝者為追捕使或押領使來充當警備人員已成常態。為守護莊園,攝關藤原家也經常雇傭武士來發展私人武裝力量。于是,武士依附統治階級的狀況應運而生。武士既無傳統權威又無高貴血統,往往擁戴皇室“貴種”平氏或源氏為武家棟梁。在1185年的壇浦之戰中,源氏消滅平氏,并在鐮倉建立幕府統治,開啟了公家和武家兩政權相對峙的時代。相對于京都公家的貴族文化,鐮倉武家需要能與之相匹敵的武士文化。
在當時,武士普遍采用主從關系來凝聚團體的力量,它立足于主君的“御恩”與家臣的“奉公”這一交換原理。家永三郎認為:“該主從關系與律令政府和人民之間的奴隸制式的單邊支配關系的根本不同之處在于,它以‘御恩’和‘奉公’這種雙向義務為前提。”武士們一旦奔赴戰場,將結成生死與共的關系,久而久之便產生了規范武士行為的道德律。勇敢、謙和、守信、重義、淡泊名利、擅長文采等武士形象在《今昔物語》和《宇治拾遺物語》等說話文學中隨處可見。相比公家的頹廢,武士的道義更加鮮活,但是“武士缺乏尊重人的生命的意識,放任殺伐,存在嚴重的非人一面”。
元日戰爭之后,鐮倉幕府與元朝的敵對關系最終還是影響了民間貿易,因為元朝官吏習慣性地歧視日本商人。為了報復,日本商人燒毀元朝衙門,掠劫百姓財物。日本商人的行為被認為是“倭寇的前期形態”。出于封建領主階級對領土的擴張欲望和對金錢的占有欲,以武士為主力的真正的倭寇首先出現在朝鮮半島,然后蔓延到中國沿海地區,以豐臣秀吉的朝鮮出兵為頂峰。豐臣秀吉為了提高武士的戰斗力,實施兵農分離政策,從體制上固化了武士階級。德川家康在奪取豐臣秀吉的政權之后,于1615年頒布《武家諸法度》,規定“以法破理,而非以理破法”,從而確立了以武威治國的大政方針。
在國泰民安的幕藩體制下,人們開始思考作為職業軍人的武士的存在價值。山鹿素行的“士道論”將武士的角色從軍人扭轉為吏僚,為新時期的武士指明了前進的方向。晚一輩的荻生徂徠突出儒學的政治功能,善于制定卓有成效的方針政策,所以被將軍吉宗所重用。然而,武士的實力本位思想使徂徠學派具有忽視道德操守的一面。此外,德川幕府的身份等級秩序不僅存在于士農工商之間,而且貫穿到各個階層的內部。這種固化身份的社會構造逐漸產生經營“家”的職業倫理,以至于家的要求優先于個人的需求。露絲·本尼迪克特認為,在日本人中,自重的人不是以善惡,而是以是否迎合世人的期待為標準來決定自己的行為。江戶時期獨特的“家”業觀念逐漸產生日本獨特的社會風氣,即“利益與功利總是大于終極信仰”。
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使日本武士階級積極尋求強國之路,但是由于町人根性作祟,原本就崇尚實力的他們很容易就摒棄人類基本道義,對西方近代的弱肉強食產生共鳴。吉田松陰就是這一強盜邏輯的代表性人物,1855年他在獄中寫給其兄的信就是明證,即“征服易取之朝鮮、滿洲、支那,在交易中失于俄美者,由鮮、滿之土地償之。”以木戶孝允、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人為首腦的明治政府的擴張政策與吉田松陰的強盜邏輯密不可分,而其深層原因可以歸結為日益淡化道德色彩的武士道。
神國思想原本是日本古代天皇制國家為加強國內統治而宣揚的政治神話,平安末期由于末法邊土觀的流布而引發的救濟愿望使神國思想再次高漲。而元朝、清朝等少數民族政權的入主中原和漢族遺民對日本的投奔,在無形中膨化了日本自詡為神國的優越感,最終導致明治政府妄圖取代清國成為“朝貢外交”圈宗主國的野心。日本武士道有尊崇勇敢、信義、忠誠等美德的一面,但是江戶時期固化身份的社會構造使“國”或“家”的權威凌駕于個人的內在道德,進而使明治政府的擴張政策失去道義的制約。
(編輯/張震)